朝廷大军南下,漫山遍野,火把如龙,在山间蜿蜒向前。
杨天石骑马护驾在皇辇前方,他的左右,一队是锦衣卫,一队是东厂太监。
皇辇旁,刘公公和魏忠贤也骑在马上随侍左右。
杨天石明白,环卫着他的东厂太监,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布衣也骑在马上,侍从在皇辇一侧,他望向杨天石,杨天石在仰首望天,天上繁星点点……
皇辇一侧,刘公公禀告,“陛下,前面就是长江,今日该驻跸了。”
“那就驻跸。”是朱由校的声音。
一组锦衣卫新丁在东林书院的院落四周埋着炸药。
领头太监率领另一队锦衣卫匆匆而入。
埋炸药的新丁问道:“什么人?”
“是我。”领头太监应道,“王爷要我等前来查看。”
新丁们继续埋着炸药,锦衣卫们四散到各个新丁身边,观看着……
“都好了吗?”
“好啦。”
“那就好。”领头太监忽然手起刀落,身边的新丁吭都没吭一声,倒地而亡。
跟随他来的锦衣卫们刀刀闪亮,新丁猝不及防,一个个瞬间倒地。
信王府南院,萧家的两个孩子在客印月的床上睡着了,脸上挂着泪珠,客印月用手帕为他们轻轻拭去,盖好被子,叹了口气朝屋外走去。
院内侧房的门开了,是金榜,他走向客印月,“夫人……”
客印月手中捧着一只白鸽,她“嘘”了一声,将鸽子抛送向空中。
星空下,白鸽盘旋着,朝远方飞翔而去。
金榜轻声道:“夫人,还是我走一趟。”
客印月点点头:“也好,告诉你杨叔叔,我又回到了信王府。”
无锡城外,锦衣卫们正在掘坑埋炸药,他们将引线导向各自背后的树丛中。
城内府衙门前广场上,锦衣卫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顾宪成等东林诸贤被东厂太监看管在府衙内,好似都在焦虑地等待什么。
信王府内,朱由检在灯下的无锡城郊地图上看着,上面画有埋炸药的标记。
钱宁指着地图:“王爷要把此地变成火药库吗?”
朱由检看着地图:“我那三弟人小鬼大,可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战争。”
“不一定要战争。”
“我也想兵不血刃。再说,真要打仗,本王也打不起。锦衣卫、东厂、御林军,他带来两万人。我的人不过区区三千。所有部署,不过疑兵之计罢了。”
钱宁看着地图:“好像只有王府是安全的。”
“毕竟是我三弟,又是皇帝陛下,只好将我的王府让给他驻跸。”
钱宁不信地瞅着朱由检:“兵法云,虚虚实实。”
“所以他一定会来。”
“可王爷要奉圣夫人住进了王府……”
朱由检不想回应这个问题,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处地方,可能是他的驻防之地。”
“一旦奉圣夫人有个好歹,王爷如何跟天石交代?”
朱由检猛然抬头,瞅着钱宁,然后又瞅向地图:“那无道之君死后,本王即刻登基。可要天下归心,想来还是要用东林党人。所以事成之后,你去府衙把东林先生请来。”
“是……可天石对王爷毕竟有救命之恩……”
朱由检忽然怒道:“他对我三弟也有救命之恩!”
“王爷?”
“杨天石首鼠两端,本王对他如此恩遇,大事当头,他竟不为本王所用!”
“他也不会为现在的陛下所用。”
“凡不为本王所用者,本王也顾不得他的死活!”
钱宁无语。
朱由检转而现出亲切之色:“钱宁,千钧一发之际,你我皆不可一心二用。”
钱宁喃喃着:“可人毕竟有心……”
朱由检按着自己的思绪说:“我已将母后迁移出王府,心无旁骛,至于奉圣夫人,有她在此为诱饵,我那三弟最有可能在此驻跸。”
“王爷已有六成把握,又何必多死一人?”
“宁可多死一人,不可少一成把握。”
驿道上,刘公公在皇辇一侧禀告:“陛下,今夜就可到达无锡城。”
“朕的皇兄可有音讯?”
“倒是来了消息,信王在王府恭迎陛下。”
“既是如此,信王府便住不得。”
“陛下圣明。信王还设了一个诱饵,奉圣夫人也在王府候驾。”
朱由校没有出声。
刘公公继续道:“这样看来,信王在王府设伏,欲置陛下于死地,已是无疑。依奴才之见,无锡城内恐怕处处陷阱,陛下最好不要进城,大军也驻扎在城外较妥。”
辇内传出朱由校的声音:“传旨,宣信王朱由检前来见朕。”
刘公公应道:“奴才承旨。”
传令官纵马从杨天石身边掠过,口中喊着:“圣旨下……”
杨天石先是疑惑地瞅着传令官的身影,然后仰首望天。
白鸽盘旋,终于飞翔而下,落到了杨天石手上。
前方,身着锦衣卫装束的金榜飞马奔来,布衣高兴地拍马上前喊着:“金榜!”
杨天石展开了信鸽带来的纸条,客印月的声音响在耳边:天石,云天夫妇都死了,他们的孩子在我这儿。危险!小心。
杨天石一怔。
金榜与布衣已是好久未见,高兴得不得了,金榜问:“布衣哥,我爹娘和我妹子可好?”
“他们都好。”
杨天石截断他俩的寒暄:“金榜,你萧伯伯是怎么死的?”
金榜一怔:“您不知道?钱伯伯从京师运回来的,就是萧伯伯的尸体。”
杨天石满脸悲愤。
皇辇一侧,魏忠贤的目光朝这边看着。
“夫人要我告诉杨叔叔,她回到了信王府。”
“为何?”
布衣也惊道:“我娘在信王府?”
金榜疑惑地问:“这怎么了?”
布衣急道:“我刚才模模糊糊听到,信王要陛下在信王府驻跸,还钓饵什么的。”
杨天石一带马首:“金榜,你跟我来。”
布衣努力拼凑着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陛下说,他不会住进王府……”
杨天石纵马向前,奔驰而去,金榜紧紧跟上。
魏忠贤喊道:“杨天石!你哪里去?快拦住他!”
布衣也一带马首:“爹!等等我!我也去……”纵马追去。
魏忠贤在后面喊着:“布衣!你给我回来!快,拦住他们!”
朱由校的声从皇辇中传出:“让他们去。”
魏忠贤不情愿地说:“遵旨。可是陛下……”
“定是奉圣夫人出了什么事情,朕也不想要她出事。”
驿道上,三匹马并辔奔驰。
“爹,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你娘。”
“我娘会出什么事,什么事呀爹?”
信王府南院,剩下的那只白鸽在院中东走走西走走,寻找着它的另一半。
客印月手中的碗里有鸽食,她蹲在屋门前,召唤着:“小白,来,吃点东西,大白会回来的,它会回来……”
院落的门开了,钱宁陪着朱由检走了进来。
客印月放下鸽食碗,站了起来。
朱由检上前:“夫人可好?”
客印月恭敬地回答:“多谢王爷关照。”
“今夜,陛下将到达无锡,我已邀请陛下来王府驻跸。”
“……那,天石呢?”
朱由检瞅向钱宁:“钱大人,这事你知道。”
钱宁道:“天石在京师之时,被陛下和魏忠贤打入东厂大牢。”
客印月倒退一步:“怎么会……”
“是卑职亲眼所见,卑职还到大牢看望过天石。”
“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卑职以为,陛下并非要囚禁天石,只是当时不要天石出京,不要他为信王爷所用。此番陛下南下巡幸,天石也定然相随。所以,天石并无危险。”
客印月朝外便走:“既是如此,我要去见他。”
朱由检拦道:“请夫人留步。”
客印月站住,转身瞅着朱由检:“王爷有话说?”
“是。天石虽无危险,然本王以为,他却已是陛下和魏忠贤的人质。”
“人质?为何?”
“夫人心如明镜。陛下贸然南下,所为何事?一来为了灭掉由检,免除他心头大患。二来就是为了夫人。”
客印月断然道:“印月与陛下已毫无关系。”
“这是夫人的愿望,陛下恐怕不这样想。”
“我决不会再回宫中。”
“是。本王会达成夫人心愿,决不让陛下再将夫人深锁宫禁,夫人与天石的百年姻缘,本王也会成全。本王今日来此,是要夫人帮我一个忙。”
“王爷要印月做什么?”
“请夫人在王府接驾,奉迎陛下。”
客印月惊愕莫名:“什么?”
“本王传信,对我那三弟也是这样说的,本王不能食言。”
“可王爷方才还说……”
“是。本王答应夫人和天石的事,本王同样不会食言。请夫人奉迎圣驾,不过一时无奈之选,还请夫人帮我这个忙。”
“可为什么?”
朱由检沉吟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我那三弟,没人比夫人更了解他。本王邀他驻跸信王府,他定然是疑虑重重,刘公公和魏忠贤也会拼命拦阻。可只要夫人相请,他便一定会来。在本王看来,夫人是我那三弟的半条命。夫人排演的《牡丹亭》,本王也看了,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我那三弟获知,怕是拼了命也要来与夫人相会。”
“然后王爷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朱由检点点头:“是。没人比夫人更清楚,皇位本来便该是本王的。”
“王爷要印月当你弑弟夺位的诱饵?”
“本王万千掂量,惟此可使我那三弟上钩。夫人千忍万忍,前后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他深鞠一躬,“此中苦心,还望夫人成全。”
客印月脱口而出:“我不干!”
朱由检面上略有怒容:“夫人既已在我信王府,有些事情,怕是由不得夫人。”
客印月嘲弄地说:“就请王爷先杀了印月。”
朱由检也嘲弄地回答:“本王倒是没什么舍不得,将来史家笔下,夫人不过是一个狐媚其主、扰乱宫禁的女人罢了。真舍不得夫人的,倒是我那痴情癫狂的三弟,还有那个更加痴情、奉守宫门十七年却面也不得一见的杨天石。夫人若是死了,怕是太对不起他们了吧?”
客印月悲愤地说:“为争夺皇位,弑君弑父,弑兄弑弟,皇室之家,毫无亲情。这么多年,印月已看得太多。王爷要印月为虎作伥,印月还是请王爷不要妄想。”
钱宁上前一步:“夫人,王爷请夫人帮忙,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天石。”
“钱大人,印月脑筋不够灵活,看不出此中因果。”
“天石在陛下和魏忠贤手中,夫人若是不在此间奉驾,陛下一怒之下,天石的性命怕是不保……”
杨天石的声音传来:“简直是胡说八道!”
众人皆是一怔。
只见杨天石、布衣、金榜已走进院门,朱由检露出沮丧神情,布衣的眼睛却只是瞅向客印月,后者亦然。母子二人怔怔地下意识地朝对方走去。
钱宁冲到杨天石跟前:“狗日的!你来做什么!”
杨天石冷笑着:“不是来看你!”
布衣“扑通”跪在客印月面前,悲声唤道:“娘!”
客印月蹲下,将布衣紧紧搂在怀里,泪如雨下:“儿子!我的儿子,布衣……”
朱由检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望去,朱由检连连言道:“好好好,阖家团圆,本王也算做了件好事。”
杨天石上前恭敬地说:“王爷,宫廷政争,天石以锦衣卫之职,不过皇家手中傀儡,虽百般折冲,实在无能为力,到头来还是满手鲜血。王爷,我们锦衣卫三兄弟,云天已死,留下遗孤,天石和印月愿意收养他们。钱宁情愿追随王爷,这也是他的志向,天石只有恭喜。惟请王爷放过天石一家,远离尘嚣,从此与世无争,去过百姓的安生日子。当年,天石给印月之子取名布衣,实已早有此愿。还请王爷成全。”
说话时,客印月和布衣已站到了杨天石身后。
朱由检点点头:“天石之愿,本王一定成全。可本王心愿,也请夫人委屈一下。”
“王爷之意,要印月在此奉迎陛下,然后再离开。”客印月向杨天石解释道。
杨天石断然道:“王爷大才,未来事变,胸中早有丘壑,不必天石一家再凑这个热闹。”
朱由检摇头:“不然。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何况此事若要成功,非夫人不可为。”
“若是天石不答应呢?”
朱由检在院落中踱起步来:“……天石啊,你救过母后的命,更救过本王的命。按说,你但凡有所要求,本王决不会不应允。本王藩镇江南,已有两载,本王腾出这王府南院,任你与奉圣夫人相聚,在外人看来,那是苟且,本王以皇室王爷之尊,为你二人遮风挡雨,说起来,待你也算不薄。”
“天石感恩于王爷,但过往之事,卑职与王爷,已算两清。”杨天石转身,“印月,布衣、金榜,带上云天的孩子,咱们走。”
“慢!本王还没说完。”
“王爷请讲。”
“本王所筹划的今日之事,实在太大,所谓生死系于一线。犹如弈棋,一着失手,满盘皆输。天石,你了解本王,本王决不容这等事情发生。所以,本王就请夫人暂且委屈一下,如此你我两便。孰轻孰重,还望天石权衡。”
说话间,金榜已从屋中带着萧云天的两个孩子走出,客印月和金榜各抱起一个。
“王爷运筹帱幄,天石十分佩服。不过一盘残棋,王爷已掌控局面,多一个棋子少一个棋子,无碍王爷胜算。”杨天石冲着客印月等:“咱们走!”
朱由检终于冷笑了:“天石,你就这么不给本王面子吗?”
“王爷,天石不才,却也钻过枪林弹雨,王爷要做什么,恐怕不必天石说破,王爷所要的,怕不是天石的一个面子,而是印月的一条性命。”
钱宁一怔:“天石,不要胡说!”
杨天石怒道:“钱宁,你也知道!”
“老子不知道!”
“在京师之时,陛下赦免云天的圣谕,我亲耳听到,可到头来怎样?”杨天石吼道:“云天还是死了!”
“那是小皇帝不守信用,他欺骗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