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点点头:“朕再次施恩于你,放了萧云天。”
“多谢陛下。”
“朕随时能把他再抓回来。”
“陛下放心,萧云天对陛下不再有任何威胁。”
“朕要你随驾扈从。”
“既然这是陛下的条件,臣照办就是。”
朱由校站起来,在室内溜达着,“到了江南,见到你的信王,你会帮哪个?”
“臣解甲归田。”
“与奉圣夫人一起?”
“印月绝不会再‘奉圣’。”
朱由校猛然站住,怒视杨天石:“胡说!朕对奉圣夫人恩重情深,不信她不回心转意。”
“除非陛下杀了臣。”
朱由校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刘公公焦虑地瞅着。
朱由校笑声顿息:“朕并非不想杀你。可朕的命是你拼了命救下的,此事天下皆知。朕杀了你,就成了忘恩负义的无道之君。不不不,朕不会那么做。相反,朕会升你的官。待朕‘平抚’江南,朕要你接任内阁首辅之职,子承父业,以示朕对你杨家恩重如山。至于奉圣夫人‘奉圣’之号,乃先皇所赐,奉圣还宫,天经地义,你怕是管不了。”
“强逼一个不愿奉圣的女人‘奉圣’,陛下,这有意思吗?”
朱由校深深瞅着杨天石:“这意思就是,天下是朕的,一切都是朕的。”他吩咐道:“刘公公!”
“奴才在。”
“南下之前,就请杨大人住在宫里,好生伺候!”
“遵旨!”
京师城外,钱宁、萧云天和两个东厂太监策马行至一处山涧,两个太监忽然勒住马,钱宁和萧云天也跟着停住。
钱宁问:“你们两个狗头,怎么不走了?”
“钱大人,我俩只能送到这儿了。”
“送?你们两个,不跟我回江南吗?”
“魏公公有令,要我等回去交差。”
钱宁一笑:“也是。一根甘蔗分两头,你们觉得哪头最甜,悉听尊便。”
“魏公公要我等交代给钱大人几句话,请钱大人转告信王爷。”
“那就说吧。”
两太监瞅瞅萧云天,不做声。
钱宁怒道:“什么屁话,不说也罢。”
“钱大人息怒,魏公公交代,只准奴才们跟钱大人一个人说。”
“云天,你在这儿等我。”说着,钱宁打马奔向一边,两个太监也打马跟上,与萧云天拉开一段距离,钱宁下马:“说吧。”
两太监也下马:“钱大人,其实,魏公公交代的是……”
这时,山涧两侧的树木上,弓矢密布,钱宁看到大骂:“狗日的!云天……”朝萧云天奔去。
萧云天仰首四顾,矢雨齐下,瞬间,他就变成了“刺猬”。萧云天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拼出最后的力气:“钱宁!告诉你嫂子,我、我对不住她……”说着栽下马来,气绝。
钱宁抱住萧云天,恸哭:“云天!云天啊……”
林间有响动,钱宁满脸的泪,猛然抬头,“狗日的!”他猛地抽出刀,冲了过去。
数百太监持刀对峙,中央是魏忠贤。
钱宁跳脚骂道:“魏忠贤,你个没种的阉猪!老子当年就该杀了你!”
魏忠贤稳稳地说:“钱大人,萧云天弑杀陛下母后,陛下岂能饶他?不过,陛下要的,不过是萧云天的一个脑袋,以祭祀陛下母后在天之灵。”随即喝道:“来呀,将萧云天头颅割下!”
钱宁怒目圆睁:“你敢!”
太监们持刀将钱宁团团围住,两个太监奔到萧云天尸体前,举刀砍下,血溅满脸。
钱宁挥刀乱砍,已是疯狂。
魏忠贤在高处不紧不慢地说:“钱大人,萧云天的尸体你可以带走,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就为让你转告信王,陛下什么都知道,让他在江南好生候驾。”
大轿已到了魏忠贤面前,仆从撩开轿帘,魏忠贤丢下一句:“钱大人,一路走好!”上轿走了。围住钱宁的东厂太监们开始后撤,继而转身,护持而去。
钱宁声泪俱下,跳脚骂着:“魏忠贤!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
寺庙大雄宝殿中,香烟袅袅,佛乐悠扬,老和尚盘坐在蒲团上,在佛像前敲着木鱼。
魏忠贤一袭布衣,忐忑而入,他瞅瞅四周,跪到老和尚身边。
老和尚敲着木鱼:“施主前来询问何事?”
“今世来生。”
“不过天堂地狱罢了。”
“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凭什么?”
木鱼仍在敲着:“唉,人人都说天堂好,惟是尘缘忘不了。”
“老子过一天算一天,什么尘缘,早忘了。”
“罪由恨生,施主心里恨事太多,做事过于急切了。”
“地狱里的鬼,怕是也没遭过我这样的罪。”
“施主知罪便是个好。”
“地狱里有宫刑吗?”
“善哉善哉,却是没有。”
“那下地狱的人也没遭过我这样的罪,这地狱还不算太坏。”
“然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
“师父见过佛祖?”
“佛祖自在我心。”
“老子净身那天,看到了佛祖。”
“施主有缘。”
“老子疼的三魂出世,喊着佛祖的名字,可你知道佛祖说什么?他说‘我没看到你!’”魏忠贤忽地提高了声调,“老子需要他的时候,他竟跟老子放屁!”
“善哉。施主终见阳光,却选择阴暗之门。”
“不是老子自个儿选的,是老子的命!老子想跟自个儿的女人白头到老,可老子的命偏让老子净了身!老子从来都在地狱里,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木鱼声声,“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
魏忠贤站了起来,深深地瞅着老和尚:“师父,今日我来,就是要你给我指引下地狱的道。”
木鱼声立停,“施主非常之人,方有此非常之念。”
魏忠贤眼有泪光:“老子要问的是,去地狱,那路到底有多远?”
老和尚沉痛地说:“施主不是万念俱灰,无此刻骨之恨。”
“地狱在哪,老子就去哪,地狱有多远,老子就走多远。”说罢,魏忠贤转身离去。
江南东林书院香烟袅袅,灵堂之上,竖立着杨涟的牌位。
朱由检在灵位前执弟子礼,三叩其首。
轮椅上的顾宪成显得十分苍老,他和东林诸贤们恭候在朱由检身后。
朱由检叩首完毕,转过身来,已是满脸的泪,他面向顾宪成:“师傅死得不明不白,太师傅,由检六神无主。”
顾宪成劝慰着:“杨涟秉我东林精神,抗击无道,殉难而死,壮怀激烈。信王不必过于伤怀。”
“由检不明白的是,究竟是无道之君乱了无道之朝,还是无道之朝坏了无道之君。”说着,朱由检亲自推动轮椅,朝外而行。
顾宪成教导道:“朝廷无道,臣子可以抗争,君主无道,却只有悉心劝谏,使之幡然悔悟,成为有道之君。无道之朝,全赖有道君主之整肃。信王,此中道理,不可倒置。”
朱由检仍然推动着轮椅:“太师傅有生之年,可见过无道之君被劝谏为有道之君?”
顾宪成一怔:“君之过,臣之过。”
朱由检倾身在顾宪成耳边,沉声道:“与其劝谏无道,何如另立有道?”说着,朱由检停住了脚步,站立在顾宪成一侧,恭敬如常。
顾宪成沉吟着:“谋逆之道,终非我东林之道。”
“若是那无道之君谋逆在先,却又如何?”
顾宪成语塞:“这……”
脚步杂沓,书院守门人慌张而至:“东林先生,先生……”
顾宪成怒道:“何人喧哗?”
话音未落,只见两队驻地东厂太监,一队持刀,一队持梃,凶悍而至。
朱由检喝道:“放肆!”
领头太监施礼:“王爷容禀,陛下即将巡幸江南,魏公公秉承圣谕,小的领命,前来拘押东林党人。”
朱由检怒道:“胡说!东林诸贤,何罪之有?又与陛下巡幸何干?”
“小的不知,但魏公公东厂大档,小的只有从命。”随即喝道,“来呀,将东林党人押入府衙!”
太监们持刀持梃,将东林诸贤团团围住。
朱由检挺身上前,护持住顾宪成:“本王在此,岂容你等奴才造次!你们不要命了吗?”
领头太监面似为难:“王爷息怒。小的们不敢与王爷为难,但魏公公有令,小的们不敢不遵,只有得罪了。”接着喝道,“带走!”
朱由检仍然护持在顾宪成跟前:“我看你们谁敢!”
顾宪成这时紧紧抓住朱由检的手:“信王,不必与此等小人一般见识,苍天在上,纵千古奇冤,也终有昭雪之日。”
朱由检眼色湿润:“太师傅,您老人家这般年纪,岂可再受此苦楚?”
顾宪成轻轻拍拍他的手:“也许你说得对,世遭无道之残,也只有铲除无道……”
“太师傅,由检当拼死一搏,以匡扶正义。”
顾宪成微笑着,对东林诸贤们说:“不必让公公们为难,咱们走。”
印月草庐,戏班子在院落里彩排,客印月妆如鬼魅,演唱着《牡丹亭》。
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
(狗忽然吠起来)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
冷冥冥,梨花春影……
朱由检满脸忧虑,无人通报而入。
演唱立停,客印月上前躬身一拜:“王爷。”
“夫人,陛下即将巡幸江南,夫人或有不便,由检请夫人驻跸王府,以防不测。”
“多谢王爷,印月如今不过一民间女子,已并不怕什么人了。”
朱由检沉吟着走向一旁,客印月会意地跟了过去。
朱由检沉声道:“天石行前,将夫人安危托付由检,由检不能不管夫人死活。”
“王爷大恩,印月心领了。”
门处喧哗声传来,两队太监气势汹汹而入。
领头太监喝道:“魏公公有令,将《牡丹亭》戏班子收押,以待圣上莅临!”
太监们一声“是”就要上前。
朱由检忽然跃步上前,抽出领头太监腰间佩剑,喝道:“哪个敢碰奉圣夫人一根毫毛,本王先与他拼命!”
领头太监怔住了:“王、王爷……”
朱由检将刀一横,刀已架在领头太监脖颈上:“狗奴才!魏忠贤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吗?”
领头太监慌了:“是是,王爷息怒,小的原不敢与王爷为难。”
“本王谅你也不敢!奉圣夫人要到王府做客,本王谨尽地主之便。魏忠贤那狗日的,不过遵旨请奉圣夫人奉迎陛下。夫人既在本王府,夫人安危,自有本王负责,不劳你们这帮奴才代劳。”
“是是,奉圣夫人既在王府,小的们也就交了差了。”
朱由检将利剑抛在地上,转而恭敬地面对客印月:“奉圣夫人,请!”
信王府牡丹亭处,戏班子继续排演着《牡丹亭》,客印月仍是妆如鬼魅。
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尽。
伤感煞断垣荒径。
望中何处也?鬼灯青。
她忽然不唱了,乐声也停了下来,客印月朝大门口望去,一辆平板车上,白布覆盖着一具尸体,钱宁浑身脏兮兮,扶着车帮,怔怔而入。
钱宁看到了客印月,无言,仍是扶着车帮,直入别院。
客印月愣怔一下,忽然一个激灵,趋步而前。
信王府别院,地里的萝卜已经长成,萧妻荷锄刨着,两个孩子抢着萝卜,欢快地跑着,把萝卜堆在地头。
大门口处,钱宁与车俱停。
萧妻抬头,看到了钱宁,同时看到了覆盖着尸布的车。
妆如鬼魅的客印月趋至车前,撩开尸布,即刻掩上,泪水婆娑而下。
萧妻柔声对两个孩子道:“娘说过,萝卜收成的时候,你们的爹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飞奔着喊道:“爹!”跑至车前,钱宁一把抱起一个,拦住另一个,喝道:“不许看!”
客印月趋步至萧妻跟前,萧妻仰身倒下,客印月托扶不住,两人同时扑倒。
一口鲜血从萧妻口中喷了出来,客印月呼唤着:“嫂子,你要挺住,挺住啊……”
门口处,两个孩子见状,反身跑回:“娘!娘啊……”
萧妻微微张着眼睛:“印月,嫂子曾经错怪过你……”
客印月泪流满面:“不,你没有……”
两个孩子已到母亲跟前,一左一右摇晃着她:“娘!娘啊……”
萧妻微笑着,“我没什么不放心,就这两个孩子,托付于你……”言毕命绝。
两个孩子大恸:“娘!娘啊,娘啊……”
客印月用手抹下萧妻死不瞑目的双眼,将两个孩子紧紧拥在怀中。
信王府朱由检内宅,此前到印月草庐寻事的那个领头太监一脸诡笑,站立在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夸赞道:“你做得很好。”
“愿为王爷效命。”
“其他事情……”
“王爷放心,骷髅岛上的锦衣卫新丁,奴才已另有指派。”
门“嗵”地开了,二人望去,钱宁如鬼魅般站立在门口。
朱由检站起来,亲切地说:“钱宁,你回来了。”
钱宁悲声道:“云天死了!”
朱由检对领头太监示意:“你先下去吧。”
领头太监出去了。
朱由检拉着钱宁:“进来说话。”
钱宁大步而入:“是魏忠贤那狗日的!”
朱由检将一把椅子脚踢到钱宁跟前,喝道:“坐下!”
钱宁坐下了,仍然哽咽不已。
朱由检走到钱宁跟前,缓声道:“不是魏忠贤。历朝历代,朝廷无道,皇帝无道,无不把罪过推给阉党,以为就是这些净身的太监搅乱了朝纲。其实,阉党不过是皇帝的狗,皇帝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不敢不做。”他轻轻扶住钱宁的肩膀:“钱宁,天无道,人奈何?”
钱宁猛然抬头,满脸的泪:“卑职又多了一份仇!”
朱由检点点头:“跟着本王。本王还你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