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的情形是,一两银子就是巨款,要分割开来使用,试想,当时的地价是旱田三四两到五六两一亩,江南一带的水田才是十两不到的价格,一个人随身带几两银子,就足够穿行百里的使费了。
而最麻烦的就在于此。
银子是官府或是官府认证过的炉房熔铸的,所有官府出来的银锭都是九成九以上的纯度,然后再流通到市场。当然,市场是不能容纳那么大的银锭,必须把银锭剪开了使用。从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到十两,五两,一两,五钱、一钱、五分,依次向下。
如果明朝有大量的铜钱做为辅币,银子原本是不需要铰的那么碎的……但实际上铜钱的铸造始终不足,就算是洪武年间最高峰的一亿多钱也就等于南宋年间最低产量的一半也不到。
制钱不足,在银本位的经济环境下,银子只能不断的铰碎,再熔铸,再铰碎流通,再一次回收熔铸。
在这种循环流通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熔铸带来了成色和纯度的问题,官炉成色高,纯度来,民炉则纯底极低,在这种一收一熔的环节中,就不知道多少穷人百姓遭受了不该受的损失。
而因为银子这种贵金属货币的保值属性,在流通过程中,太多的富人选择把成色好的大银锭收藏起来,甚至有些富人专门挖掘大型的地窖来做这种事,一收几万两几十万两上百万两。
这在明朝绝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一种社会常态。
银子涌入再多在市场上流程却仍然不顺畅,百姓仍然苦于货币储量的不足。这种不足在平时的生活中还能克服,但当到了官府收取赋税的时候,百姓就要蒙受巨量损失了。
官府收赋税有的是实物,但越来越多的地方收的是现银。
官府收银而百姓手中无银,只能拿实物去抵换现银,然后拿低价卖出实物的银子去交税,等过了收税的时间,物价回升,然后又只能拿低价卖物品的银子再高价购买生活用品。
这样一个循环,就是大明几千万户百姓每年都要遭受到的掠夺。
这就是一个政府在货币政策上的不作为和苟且给它治下的居民所带来的困拢和麻烦,当然,大商人,地主、士绅,在这种货币政策上是占便宜的。
到了明朝后期,白银大量流入,超级富豪和大官绅越来越多,他们穷奢极欲,但百姓的生活却根本没有大的改善,原因就在于银本位下的这种货币垄断。
官府在富人身上收不到税,富人又不停的转嫁到穷人头上,国家越来越穷,百姓越来越无法忍受,而中产以上,却越来越富裕。
到了明末时,就是这种怪象,明明有三分之一的白银流入中国,富人们富的流油,已经有身家在千万两以上的超级富豪出现,而与此同时,崇祯皇帝穷要的当裤子,西北和河南的百姓要易子而食,而那些富豪们却是歌舞不休,享乐无度。
不仅是北京的勋戚和官员了,整个南方亦是如此,在悲催的商税征收制度和银本位制度之下,再加上天灾人祸和王朝末世特有的腐败吏治,大明要是能不倒下,那才是真正的奇迹。
为了解决银本位的麻烦,也就只能以银本位的办法来解决。
办法就是铸币。
以金币和铜币为辅币,事实上大量流通的货币将是面值不等的银币。而在铜币充足的前提下,银币价值到钱就可以了,底下的分完全能用铜币来代替,甚至等铜币发行量够了,钱一级的银币也不必再铸,只保留以两为单位的银币就可以了。
至于金币,现在只是少量发行,毕竟中国的黄金储量并不多,现在的黄金储备根本不够实行金本位。
事实上,到百多年之后,英国在有了充足的黄金储备以后就开始了金本位时代,在现在这种时候,在全球贸易没有开展之前,任何国家都没有可能实行金本位的货币体系……张佳木现在铸造金币,不过是要给后人留一个可行的思路罢了。
银本位,只能是银本位。
但铸成银币的办法来流通,兑换容易,保值容易,收藏也容易,要紧的是,银币不可能是纯银,而是以银、锡、铅混合起来铸成,这样一来,那些原本要把银子深埋地底影响流通的富人们也只能放弃这种愚蠢的做法。
当权者的一个细节,就能影响整个社会,岂能不慎?
……
在张佳木说明银币的铸造办法之后,余子俊面部神情也极为复杂,以他的聪明,不会不理解这其中的含意,当然,更深的意思,一时半会的他也是想不起来,所以他直接先问道:";太保,这样的铸币法,银息几何?”
“总在三成左右吧”
这个时代的专家倒也没有叫张佳木太过失望,发行银币,对发行者来说,银息就是第一笔的直观收入。
“三成银息,发行十万就是三万两的收入,百万就是三十万两的收益。”
虽然声音还算冷静,不过余子俊和王越彼此对视一眼,均是看出对方神情里的意思。
“太保……”余子俊欲言又止。
“余大人有话请说”
“太祖皇帝当年发行宝钞……”余子俊狠了狠心,道:";以官府之力推行银币,这当然没有问题,但下官唯恐会重复当年宝钞的覆辙”
明太祖发行宝钞,就是拿一张纸,在上面写着一万贯,然后他老人家就把这纸当一万贯来用了。
其实明初发行纸币,完全是宋元两季的传承,宋的交子就是民间汇兑业务产生的巨额纸币,因为宋是以铜币为本位货币的,金银只做赏赐和大宗交易用,正常的商业往来就是用铜币。
铜币交易优点极多,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动运不便。一万贯铜钱就如小山一般,要是十万贯以上,得动员多少车马来拉才成,短途尚可,而长途运输,简直是太过麻烦的蠢事了。
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交子应运而生,其实就是一种短期汇票,彼此用商业信誉做为保证,到后来,小面额的纸钞应运而生,主要也是为了弥补铜币携带和运输不易的难题。
但明太祖不管这些,没有金银储备直接就发行宝钞,这种失败给明朝整个近三百年的货币管理带来了极大的难题,也使得根本没有人再敢打货币改革的主意……会被愤怒的官员用唾沫星子给淹死的。
就算到今天,太祖高皇帝的宝钞还在祸害人,每个官员的俸禄都会有一定数额的宝钞,一万贯的面额只值一贯,好在皇帝还有点良心,只是在一定数额之内发给宝钞,不然的话,这个帝国造反的一定不是农民,而是官员。
一看张佳木要发行的银币,再了解成色之后,而又有银息之利,自然而然的,儒家学说和小农社会的保守主义经验立刻占了上风,余子俊和王越不仅没有兴奋之色,相反,还极尽担忧。
这种银币当然不能如宝钞那样严重的贬值,但滥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利益越高,滥发的可能性自然存在,而且不小。
“余大人所忧甚是,所以……”张佳木斟酌着道:";这个银币,做工精巧,不易仿冒,未知余大人注意了没有?”
“下官注意到了”余子俊神色坦然,毫无犹豫之色,向着张佳木道:";但下官是担心太保会滥发。”
一时间,室内静默下来。
张佳木也是有点吃惊,很久了,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他一时愕然,看着余子俊,对方却是神色从容,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
良久之后,在绝大的威压之下,两个文官都镇定自若,并没有胆怯害怕,张佳木才哈哈一笑,向着余子俊道:";余大人,好胆色。”
“不敢。”余子俊道:";下官只是有什么说什么,言语粗直,请太保莫怪。”
“我当然不会胡乱发行成色不好,或是工艺不好的银币……”张佳木沉思着道:";当然,在我之世,我不会这么做,皇上也不会这么做。但如果我身后又有一个锦衣卫使,又有一个新的太保,他要胡乱发行,又或是……嗯,又或是太子登基之后,叫我增发乱发,又当如何呢?”
这些话,也是余子俊心底最为担忧的事,现在张佳木一语道破,当下便是点了点头,目视张佳木,却要看看他怎么回答。
“所以要公诸于世,有多少银本,发行多少金币,不仅是官府官发,还要有股本银库为担保。地方上可以公推士绅年年检查,若银本不够,则当年有多少银本发多少银币,绝不能滥发。至于工艺制作,可以委托炉房进行,若不合格,则取消炉房资格,大抵这样下来,可以杜绝后世之患。当然,最要要紧的,就是公开宣布,一两币值的银币,可以到委托的地方兑成一两现银”
张佳木的法子,当然不是最佳办法,但就当时来说,也算是正本清源的好办法了。如此这般,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公然抢民间的资格,而且银库的银本为保证,就是发行再多,也不必担心银币不可以兑换成现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