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旭恒在心里打定主意后,便又含着头向老太夫人叫屈道:“孙儿知道大哥心里向来都对我们母子有成见,毕竟是隔了母的,孙儿不怪大哥,但这样大的罪名,孙儿却委实受不起,还请祖母明察,还孙儿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说得饱含委屈之情,说到最后,甚至还隐隐带上了几分哽咽,听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会以为他不定受了多大的冤屈。
就连他自己,说到最后,都觉得自己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冤屈。
然听在老太夫人耳朵里,却连心里仅剩的那一二分对他的疼爱和希望都瞬间尽数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懊悔和彻底的失望。
老太夫人想到了那天她问傅城恒话时的情形。
还是在同样的地方,他们祖孙二人还是同样一个是坐在榻上,一个是站在现下傅旭恒跪的那个位置,她才将话一问出口,“今日你三弟之事,你可有何话说?”
傅城恒便直言不讳承认了,“实不相瞒祖母,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和姐姐一手策划的,但背后却是有缘由的,还请祖母容我细细禀来!”
且先不论他解释的背后缘由,单只他这种光明磊落的态度,敢作敢当敢于承担的作风,已经比傅旭恒高出了不止百十倍,充分证明了只有他才是最适合最有资格作这永定侯府主人的这一事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太夫人才会对傅旭恒这般失望,彻底的失望。
老太夫人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傅城恒更多的是看重,对傅旭恒才是真正的疼爱。她想的是,傅旭恒终归承不了爵,本身能力又比傅城恒弱,一旦分了家,只怕将来的日子只有很小的可能会越过越好,不像傅城恒,不但承了爵,本身能力又强,又有今上的看重和晋王的帮衬,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
再一点,老太夫人就算平日里再自诩冷静睿智,一碗水端平,说穿了终究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这世间所有老人家都会有的喜欢听好话的通病她也有,傅旭恒嘴巴甜,平日里十分懂得投她所好讨她欢心,不像傅城恒,在她面前连话都少说,更不要说挖空了心思来讨她开心了。
因此老太夫人才会任三房管了这么多年的家,才会对府里的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的就是如今能帮衬三房一点,就是一点罢,总可以让他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抱着这样的想法,老太夫人甚至事先从未与傅城恒商量过,便宣布了对府里积年财产的分配方式,要知道那些财产认真说来,都已是傅城恒的产业了,只有他才最有资格对其作出分配,她吃准的就是傅城恒的孝顺和大度,是以饶是心里觉得有愧,依然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却没想到,傅旭恒就是这般回报她,回报永定侯府的!
心思千回百转之间,老太夫人听见自己冷清的声音,“那照你这么说来,这事儿还是你大哥的错了?”他自己犯了滔天大错,到头来不承认不说,反而还倒打一耙,将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去来,他可真是她的好孙儿,真是傅家的好子孙啊!
傅旭恒吃不准老太夫人是什么意思,但他话既已说出了口,自然不可能再收回,且也没有收回的打算,因抬头语带委屈的说道:“孙儿不是这个意思,但只这事儿也的确不与孙儿相干,还请祖母明察!”
眼见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傅旭恒却依然紧咬牙关不松口,老太夫人彻底心灰意冷,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将当日傅城恒交给她的那张李岩画了押摁了手印的供词,扔到了傅旭恒脸上。
傅旭恒早已猜到以傅城恒的一贯行事作风,是一定会留下证据的,因此倒也并不怎么惊慌,拾起供词一目十行的看完,见其上李岩的供词里只出现了‘易管事’三字,连易信的全名都没有出现,更不要说出现他的名字,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面上却是大惊失色兼难以置信,“难道此事竟是易信他背着我弄出来的不成?”说着神色间已满满都是痛心疾首,“易信他真是太糊涂了!他这样岂非是明摆着挑拨我和大哥的关系?他这样将置我于何地,又置永定侯府的体面名声于何地!祖母放心,我一定会让他给您和大哥一个交代,我治下无方,也会很快给您和大哥一个交代的!”
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自己的奶兄身上,自己却只落了个‘治下无方’?老太夫人连话都不想跟傅旭恒说了。
她沉默了良久,才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你大哥前日就与我说了,让此事到此为止,我不过是白问问你罢了,你既说不与你相干,那也就罢了!”
顿了一顿,声音里到底带上了几分悲哀,“我也知道自己老了,管不了你们了,以后我也不打算再管了。你既说自己‘治下无方’,下去后就到祠堂跪着去罢。……正所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待过罢正月十五元宵节,咱们就请齐了族里的长老们,将那些原本就该办了的事,趁早办了罢!”
让自己去跪祠堂,却不说跪到什么时候,而且还要请齐了族里的长老,‘将那些原本就该办了的事趁早办了’?
傅旭恒怔了一下,随即便忍不住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等过罢元宵节后,便要将他们三房给分出侯府去了吗?那到时候他们就岂不是不再是永定侯府嫡支的人,而只是旁支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一旦他们被分出去之后,他们的大计岂非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不行,他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说什么也不能!
傅旭恒忙稳住心神,欲赶紧说点什么来让老太夫人改变心意,但老太夫人已然站起身来,扶着卢嬷嬷的手缓缓走进了内室去,从头至尾根本没再看过他一眼,就当是屋里并不存在他这个人一般。
他不由急了,忙站起来欲撵进内室去,却被两个嬷嬷给挡住了,笑得恰到好处的道:“老太夫人要休息了,三爷且先回去罢,明儿再过来陪老太夫人说话不迟!”
傅旭恒又岂肯死心?但毕竟顾念着这是在乐安居,自己若是待这些老嬷嬷们无礼,传了出去,是完全可以被人弹劾一本的,因只是赔笑说道:“我忘了才还有几句话没跟祖母说了,还请两位嬷嬷行个方便。”
两个嬷嬷依然是笑得恰到好处:“这会子时辰已经不早了,三爷还请明儿再来罢。”
傅旭恒不由有些火了,冷下脸子来正要命二人让开,卢嬷嬷出来了。
他忙上前半步恭恭敬敬的道:“卢嬷嬷,我才忘了还有几句话没与祖母她老人家说了,还请您进去代我通传一声。”
卢嬷嬷微微一笑,看不出旁的情绪,“老太夫人说她要说的话,才都已说了,三爷若是还拿她老人家当祖母,自然会按她才的吩咐去做,若是不然,就回您自个儿屋里去罢,横竖元宵节一过罢,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是无论如何都再改变不了的了!”
傅旭恒心里一咯噔,祖母这一次,竟是真的打定主意,再无回寰的余地了吗?之前他们之所以能一直留在府里,皆是因为祖母发了话,如今连祖母都说要将他们给分出去了,那他们岂不是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立场了?
他还想再求卢嬷嬷帮忙通融一下,但见卢嬷嬷已经转身走了进去,那两个婆子也跟了进去,并当着他的面合上了内室的门。他知道自己再留下来也留不出什么结果了,只得艰难的转身,有些失神的离开了老太夫人的屋子。
走出乐安居,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傅旭恒似是被人大冬天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猛然间激灵灵的清醒过来,忙收回了走向景泰居的脚步,转而向祠堂方向走出。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在府里安身立命最大的倚仗便是老太夫人的疼爱,且这也是他们惟一的倚仗,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凡事顺着老太夫人,让她知道他已经知错了以外,可以说他已是再无更好的法子了!
不就是跪祠堂吗?跪便是了!这样天气,祠堂那边又冷,又没个火盆儿地龙什么的,他就是铁打的身体,也不可能不生病罢?等到他生了病,且又病得“极重”,老太夫人总不可能再急着分他们出去了罢?那他所谋之事就还有希望!
思及此,傅旭恒忙招手叫了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德宝上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德宝便领命而去了。
这里傅旭恒才又顶着漫天的雪花,一路走到祠堂外,摆手令身后跟着的小厮们都散了,自己独自走进了祠堂去。
“……已经去了祠堂?”听完落翘的回报,老太夫人摆摆手将人打发了,便闭上眼睛再没了一句话。
一旁服侍的卢嬷嬷不由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老太夫人听在耳里,沉默了片刻,方也跟着叹了口气,“阿沅,你说我要是早早就去了,在你老太侯爷去的时候,或是在延松去的时候,我便跟着一道去了,如今府里的好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语气里满满都是伤感和落寞。
老太侯爷去的时候,老侯爷还没娶亲,全靠老太夫人一力扶持支撑着整个家,永定侯府方能屹立不倒;同样的,老侯爷去了之后,依然是多靠着老太夫人主持大局,府里方能有了今日这番气象。
在旁人看来,老太夫人如今儿孙环绕,金奴银婢的使着,老封君一般,日子不定过得有多快活,但只有她才知道,早年丧夫,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老年又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对老太夫人的打击到底有多大,偏生到老来,她却仍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卢嬷嬷想到这里,不由暗自心酸,面上却满满都是笑,语气轻快的安慰老太夫人道:“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您去年才过了七十三岁生辰,如今是想走都走不了啰,且等着将来几位少爷都娶了亲后,抱小玄孙罢!”
老太夫人语气越发的落寞:“会有那么一天吗?”说完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才缓缓说道,“之前你常劝我,不聋不哑不作阿翁,我总不听,如今看来,你是对的……且等这次将这件大事解决了,以后我便真正什么都不会再管了,由得他们自个儿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罢!”
卢嬷嬷闻言,不由高兴的笑了起来,“您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几位爷都大了,又都娶了媳妇,日子要怎么过,就由着他们自个儿去过罢!”高兴之余,还是忍不住心酸,三爷这一次,是真的伤透老太夫人的心了罢,不然老人家也不会这般的消沉落寞了!
再说景泰居内,自老太夫人使人来叫了傅旭恒去后,太夫人和三夫人便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眼见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傅旭恒却还没有回来,太夫人不由急了,扬声叫了蒋妈妈进来,语带焦急的问道:“怎么样,打听出老太夫人叫三爷去到底是为什么事了吗?”
蒋妈妈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连翘和落翘二位姑娘一直守在门外,我们的人不好上前去打听消息。”
以前的很多事情,不过是老太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一旦她老人家较起真来,府里的局势不说大变样,至少也不可能再是目前这样。
三夫人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她已约莫猜到老太夫人叫了傅旭恒是所为何事,心里虽然也恐慌得不行,至少面上看起来要比太夫人冷静得多。
然看在太夫人眼里,却觉得她这是不关心傅旭恒的表现,因没好气说道:“你屋里海玉不是向来跟老太夫人屋里的落翘走得近吗,怎么不叫了她去打探打探?半点不知关心夫君,也有你这样作人媳妇儿的!”
三夫人正是心情不好之际,闻言又忽然想到了之前出郭宜宁那件事时,太夫人曾责怪傅旭恒怎么不让郭宜宁作平妻的话,因一下子没忍住火了,冷笑回道:“我是不如威国公府的小姐会作人媳妇儿就是了,只可惜她一辈子作不成人媳妇儿,只能给人作妾了!”
“你……”太夫人被噎得一滞,面色铁青的粗喘了几口气后,正欲斥其目无尊长,就有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进来行礼禀道:“回太夫人,跟三爷的德宝求见!”
不待太夫人发话,三夫人先就急急说道:“快让他进来!”只要出了清溪坞,德宝一般都是寸步不离近身伺候傅旭恒的,他这会子求见,自然是奉的傅旭恒的命,因此三夫人才会这般心急。
三夫人能想到这一茬儿,太夫人自然也能想到,当下也顾不得斥责三夫人了,也忙一叠声的吩咐那小丫鬟,“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那小丫鬟忙屈膝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外间,片刻便领着德宝走了进来。
德宝十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极伶俐的,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傅旭恒身边第一个得用之人了。
他一进来便恭恭敬敬的给太夫人和三夫人分别见了礼,然后拿眼扫了一下四周。
太夫人会意,忙令众伺候之人都退下,只留了蒋妈妈在旁边伺候后,方急声问道:“老太夫人都跟你三爷说什么了?可是三爷让你回来的?三爷这会子又在哪里?”
德宝恭声回道:“回太夫人,的确是三爷吩咐奴才回来的。三爷这会子去了祠堂,……是老太夫人罚的,老太夫人还说,待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便要请齐了族里的长老,将一些早该办了的事趁现在办了……”
“什么?老太夫人罚了旭儿他去跪祠堂?”不待德宝把话说完,太夫人便先跳了起来,“这样大冷的天,祠堂那边又连个火盆儿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的跪上一夜,可是要生病的,不行,我得找老太夫人求情去!”说着便要出去。
三夫人更关心的却是德宝的后半段话,“……老太夫人真是这么说的?”祖母果然在破天荒提出‘分产不分家’之后,又忽然提出要分家了,她绝对不能容忍此事发生!
见太夫人说走就走,忙向一旁蒋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将她拉住后,才又问德宝道:“那三爷还说什么了?”
德宝道:“三爷还吩咐,让太夫人和三夫人都不得找老太夫人求情去,说他‘治下无方’,理应受罚,最好能因此而大病一场,不然不足以弥补他的过错。另外三爷还吩咐,让三夫人明儿一早便办一件事去,说务必要办得没有丝毫破绽……”说着越发压低了声音。
三夫人皱着眉头听完德宝的话,命他:“回去告诉三爷,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让他只管放心。”说完打发了他。
打发了德宝,三夫人方看向一旁被蒋妈妈拉着的气呼呼的太夫人,正色说道:“娘,才德宝的话您也是听见了的,如今已经是到我们这一支最危急的时候了,我希望您能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尽量配合我的动作,这样我们的大计方还能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您明白吗?”这个时候,不管她心里有多不待见太夫人这个婆婆,却也知道接下来的事,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她的配合,她必须跟她合作,因此才会说了这么一番话。
太夫人原也不是个愚不可及的,方才之所以要急着去见老太夫人,也不过是出于作母亲的对儿子本能的关心罢了,待回神一细思量德宝的后半段话,已是冷静了下来,也明白了眼下自己必须跟三夫人这个自己越来越不待见的儿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面色虽依然有些不好,但仍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先说说你要怎么做!”
三夫人便道:“那个骗子既已招出了易管事,三爷又在祖母面前说了自己事先并不知道此事,都是易信背着他弄的鬼儿,那此事便只能由易信出面将罪都认下,再由三爷亲自带了他去向大哥请罪了。所以易妈妈一家人那里,得由娘您亲自出面安抚,不拘用什么手段,一定要让他们全家都口径一致,至于易信那里,则由我亲自出面去跟他说,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让他一力应下此事!”
就算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此事就是他们三房弄出来的,但面上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的,到时候阖府上下见他们认错态度良好,兼之三爷又“病”了,分家之事自然便可以暂缓,待时日一长,就算不至于不了了之,至少也可以让他们暂时缓一口气,然后另谋他途。
太夫人虽然很不喜欢自己作婆婆的,倒反过来要听从作儿媳的安排行事,但也知道事关重大,于是点头应道:“易妈妈是我的陪嫁,一家子的生死都掌握在我手上,我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这一点你完全可以不必担心!”
三夫人闻言,面色稍缓,“以大哥的手段,只怕易信一力应下此事后,是凶多吉少了,所以我想着,我去跟他说时,就告诉他等此事一了,就为他全家脱籍,让他全家都返乡作良民去,娘您记得跟易妈妈说时,不要忘记了告诉她这话儿,到时候自然不用您多费口舌。”至于脱籍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譬如他们一家在返乡途中不小心遇上了贼寇什么的,可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事了!
当下婆媳二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问题后,方狠下心只当傅旭恒今晚是有事歇在了外书房,根本没进内院来,强忍下使人去给他送衣服褥子或是热茶火盆的冲动,然后各自回房梳洗歇下了不提。
次日孔琉玥醒来时,傅城恒已不在身边了,问了白书方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外书房,——虽说正月十五之前都不用上朝,但他每日依然起得很早,不是去院里打拳就是去外书房读书,绝少有睡过了头的时候。
孔琉玥点点头,穿好衣服去了净房。
梳洗完坐到镜奁前梳头时,梁妈妈一脸喜色的进来了,行礼后回道:“老太夫人昨儿个夜里罚了三爷跪祠堂,到这会儿都还跪着呢,也没说要跪到什么时候!”
白书和蓝琴闻言,都双手合十念佛道:“早该如此了,总算老太夫人的心还没有偏到没边儿去。”
孔琉玥忙回头瞪了二人一眼,“老太夫人的是非也是你们说得的?下次再让我听到你们这么说,别怪我不讲情面!”
见二人都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说后,才又挑眉问梁妈妈道:“知道老太夫人是以什么缘由罚的三爷跪祠堂吗?”
梁妈妈道:“听老太夫人屋里的春香说,好像是什么‘治下无方’。”
仅仅只是治下无方?孔琉玥闻言,嘴角就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暗想此次之事,只怕最终又要落得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了!
她刚梳洗完走出净房,傅城恒回来了,脸上带着一层薄汗,看起来像是才打了拳。
问过之后,果然是才打了拳,只得服侍他又进了净房去梳洗。
傅城恒一边接过孔琉玥递上的热帕子,一边说道:“祖母昨儿个夜里罚了老三跪祠堂,罪名是‘治下无方’……不过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原本还以为,事情只会这样不了了之呢!”说到最后,语气里的嘲讽已经是非常明显。
孔琉玥点头,“我才已听梁妈妈说过了。只怕很快就该有人上门找你请罪了!”
傅城恒听她这么一说,原本微锁着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点了一下她的鼻头,低笑道:“你这么聪明,要是个男人,只怕连我都要倒退一席之地!”
孔琉玥见他心情好转,也就顺势臭屁道:“就算我是女人,一样让你倒退一席之地!”
说得傅城恒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正色道:“之前在外书房时,凌总管告诉我,今儿个一早,通往三门外穿堂的门刚开了不久,就有景泰居一个面生的婆子去了易家,待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离开。”
彼此都是聪明人,根本不用他将话说太细,孔琉玥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那易信?”
傅城恒一勾唇,“有祖母和母亲在呢,哪里轮得到我来处置?”
孔琉玥学着他的样子一勾唇,“关键祖母年纪大了,说不得这事儿还得母亲来处置。”
谁不知道易家是太夫人的陪嫁,由她来处置易信这个“罪魁祸首”可说是再好不过了,轻了,会惹得旁人尤其是老太夫人不悦,只当太夫人这是在袒护自己人;重了则又会让跟太夫人母子的人心寒,为你们母子冲锋陷阵一场,到头来却连一条生路都不给,以后还有谁愿意为你们卖命?
——也算是给太夫人小小挖了一个坑。
两个人一起去到外间用过了早饭,三位姨娘问安来了。
初十那天发生的事早已是传遍阖府的了,蒋姨娘自然也有所耳闻,行动间便不免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恐孔琉玥因她跟太夫人的关系迁怒于她。
孔琉玥居高临下,自然将蒋姨娘的言行举止都瞧了个分明,约莫能猜到她的想法,却也懒得多说,反正时日一长,她见她没有对她怎么样,自然也就会慢慢放心了。
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后,孔琉玥打发了三位姨娘,然后同着傅城恒一道去了乐安居。
就见太夫人和三夫人已经在那里了,待二人上前行过礼后,太夫人忽然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老大,昨儿个夜里你祖母也不知什么原因,罚了你三弟去跪祠堂,我想着这样大冷的天,祠堂那边又冷,怕跪出个什么毛病来。向来你祖母都看重你的意见,要不待会儿见了她老人家,帮忙给你三弟向她老人家讨个情儿?”
三夫人也凑到孔琉玥身边,面色微赧的小声说道:“祖母根本不见娘和我,偏我们又不知道昨晚上三爷到底是做了什么惹得祖母这般生气,求大嫂待会儿见了祖母,能着为三爷美言几句,弟妹在此先行谢过了!”说着屈膝深深福了一福。
不知道傅旭恒到底做什么惹了老太夫人生气?孔琉玥闻言,就暗自冷笑起来,太夫人和三夫人这对婆媳可真是演技一流,要是穿到现代去,拿个什么奥斯卡影后之类的,应该不在话下罢?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是道:“祖母连母亲都不见,只怕也不一定会见侯爷和我。倒是三弟,昨儿晚上散席时都还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忽然惹得祖母生气了呢?”她们既然爱演,她奉陪到底!
谁知道她话音刚落,就见连翘走了出来,冲众人福了一福后,笑道:“老太夫人请侯爷和大夫人进去呢!”
三夫人听见,便忙又拿哀求的眼神看孔琉玥。
孔琉玥只当没看见,同着傅城恒一道,跟随连翘进了里间去,——如果她不知道三房的用意,还有可能会被三夫人这番做作骗过,觉得她是真不知道那件事,可问题是,她已经知道了三房的打算,自然不可能再被她骗过,反而会觉得有种看戏的感觉。
夫妻两个同着连翘进到里间,老太夫人正靠坐在榻上由卢嬷嬷服侍着梳头。
不过才短短一夜不见,老太夫人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十岁似的,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都十分的差,原本因养尊处优所以不大看得出来的几块老人斑,此时也是十分清晰的暴露在了脸上,让人见了只觉没来由的心酸。
老太夫人其实也不容易,说穿了,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希望看到儿孙个个儿都好的垂垂老人而已……孔琉玥心酸之余,想着自己不过才跟老太夫人相处了几个月,乍然见到她这副样子,都会觉得心酸,只怕傅城恒心里这会儿已经是针扎一样了罢?
念头闪过,她不着痕迹的朝傅城恒看去,果然见他满眼的哀戚不忍之色,再次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那个论证:傅城恒在对上自己所在乎的人时,总是特别容易心软,与他“冷面侯爷”的形象其实一点都不相符!
给老太夫人行过礼后,孔琉玥就乖巧的上前,接手卢嬷嬷的工作,给老太夫人继续梳起头来。
因见老太夫人头发脱落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新近才这样的,孔琉玥于是问卢嬷嬷,“祖母掉发是这几日的事,还是由来已久的?”
只这一句话,已经让卢嬷嬷对她的好感又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顶点,大夫人平常虽不若三夫人那般会说好听的话儿来讨老太夫人开心,但也只有她才会注意到老太夫人掉发这样的小事了,也正是这样微末的小事,才更能看出她对老太夫人的真心,那是说再多的好听话儿都比不上的!
她恭恭敬敬的答道:“是过年期间才开始掉的,以前少有这样的情况。”
从过年期间才开始掉的?看来是太操劳了之故,孔琉玥想了想,对卢嬷嬷道:“我给嬷嬷说个方子,唤作‘红枣鸡子茶’。把一两红枣熬成浓汁后,打入一个鸡蛋,若是祖母吃得惯生鸡蛋就最好,若是吃不惯,可以将其与红枣汁一道多熬一会儿,待晾得温热了之后,再给祖母吃,多吃上几次,可以防掉发。”
“真的?那我记一记。”卢嬷嬷闻言,忙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命一旁的落翘也记住之后,才笑向孔琉玥道,“果真这道方子有用,老奴明儿一定备了厚礼答谢大夫人。”
又问,“也不知火候有什么要求没有?中间还需不需要加别的药材?厨房的小丫头子们肯定把握不好,大夫人且说与我,到时候我亲自熬去。”
孔琉玥闻言,就笑道:“不必加别的药材,这算是一道食膳,正所谓药补不如食补嘛。不过说到火候,我还真说不好,不如待会儿容我跟您一块儿去了小厨房,我示范一次给您看?”
老太夫人听得二人这番话,脸上总算有了一二分笑意,对孔琉玥道:“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掉头发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且不必费心了!”
不待孔琉玥答话,卢嬷嬷先就嗔道:“这也是大夫人对您的一片心,您怎好拂了她的意?”
傅城恒也道:“既然有这个方子,做起来也不费事,试一试也好。”
老太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便又多了两分,看得出来,对夫妻两个的这一番孝心,心里其实还是很受用的。
正说着,连翘端着一盏鸡汤粥进来了,老太夫人见了,便摆手道:“我不想吃,且撤了罢。”
孔琉玥却想着老太夫人年纪大了,该进的补还是要补的,尤其是一日三餐,更是马虎不得,乃劝道:“祖母还是吃点罢,不吃东西怎么受得了。”
老太夫人皱了皱眉,“我并不觉得饿,再者那东西闻着就油腻腻的,实在吃不下。”
孔琉玥看了一眼连翘手里的粥,见其上飘着一层浮油,大清早吃的确太过油腻了,因笑向连翘道:“劳烦连翘姐姐去一趟厨房,让厨房的妈妈将鸡汤盛好后放凉,再将其上的浮油撇去,用下面的清汤来代替清水熬粥,这样熬出的粥,便既没什么鸡汤的味道,又比寻常的白粥好喝一点,且也有营养了。”以前她每次生了病没什么胃口时,夏若淳便用这个法子来为她煮粥,她总是热热的吃上一碗,然后睡上一觉,便觉得好多了,想来老太夫人应该也会喜欢罢?
经孔琉玥这么一说,老太夫人不由有了几分松动,连翘看在眼里,忙屈膝行了个礼,自退出去忙活儿去了。
这里老太夫人才看向傅城恒,一脸的欲言又止。
孔琉玥看在眼里,便知道她一多半儿是有话想单独与傅城恒说,因笑着给老太夫人屈膝行了礼,“我去瞧瞧连翘姐姐那边鸡粥熬得怎么样了?”然后不待老太夫人发话儿,已先笑着退了出去。
后面卢嬷嬷见状,忙也跟着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就见太夫人和三夫人还侯在外面,瞧得二人一前一后的出来,忙都迎了上来,面带讪然的问道:“娘(祖母)她老人家可有什么话吩咐我们?”
有卢嬷嬷在,自然轮不到孔琉玥说话,她乐得轻松,只是含笑立在一旁,看卢嬷嬷应酬她们婆媳二人,“老太夫人说才一连忙累了几日,只怕太夫人和三夫人都累得够呛,让太夫人和三夫人都回去好生歇息一日,明儿再过来呢!太夫人和三夫人请回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太夫人和三夫人实在找不到借口再留下,只得有些不情不愿的离开了乐安居。
孔琉玥与卢嬷嬷一直将二人送到门外,才折了回来,然后一道去了小厨房熬那道红枣鸡子茶。
等她们端着熬好的鸡粥和茶回来时,老太夫人与傅城恒已经说完了话。
连翘便忙领着小丫鬟们安设起桌椅,布置起碗筷来。
老太夫人先是抱的不忍拂了孔琉玥一片好意的心接过卢嬷嬷递上粥碗的,不想吃了一口后,发现那粥的确香而不腻,也就一口一口的,吃了半碗下去。又饮尽了一盏热热的红枣茶后,方要了茶漱口。
瞧着老太夫人用过粥后,气色也随之好了几分,傅城恒稍稍放下心来,正要提出告辞,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禀道:“不好了,老太夫人,三爷在祠堂那边晕倒了……”
傅城恒与孔琉玥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怀疑,尤其傅城恒才听老太夫人与他说了打算过罢正月十五元宵节后便请齐族中长老见证分家之事,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傅旭恒这是打算使用哀兵之计了!
老太夫人毕竟疼了傅旭恒那么多年,乍一闻得他昏倒了,面上首先闪过的还是焦急,但很快那焦急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不就是跪个祠堂,且还是个大男人,哪里就至于这般娇弱了?回了你三夫人,让她接人去,不必事事来回与我知道了!”显然她也想到了傅旭恒这是在用哀兵之计。
小丫鬟就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老太夫人方吩咐傅城恒和孔琉玥道:“忙了这么几日,你们必定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罢,晚上就不必过来了。”
傅城恒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您也好生歇着,我们明儿一早再来给您请安。”与孔琉玥一道给老太夫人行了礼,离开了乐安居。
回到芜香院,屏退满屋子的下人后,傅城恒第一句话就是:“才祖母与我说,打算等过罢正月十五元宵节,便请齐了长老们,将二房和三房都分出去。”
分家?孔琉玥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便恍然道:“看来祖母昨晚上就应该已经与三弟说过此事了,不然他刚才也不会‘晕倒’了。”她之前还在想,就算是怕失去老太夫人的喜爱和信任,三房也可以不必这么急着采取行动啊,须知有时候太过急进了,反倒会显得做贼心虚,给人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如今看来,三房原来是已经被老太夫人逼到不得不这么做的地步了!
傅城恒闻言,沉默了片刻,才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三弟这一‘病’,只怕短时间内是再好不了了,且等着看罢,祖母终究会心软的。”万幸之前老太夫人与他提及此事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然他该很快尝到“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的感觉了。
孔琉玥没有说话,只因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站在老太夫人的立场,都是她的孙儿,她的确是难以抉择,看着她为了儿孙们操心成那样,也的确让人心酸;可站在傅城恒的立场,傅旭恒却是心心念念要夺走已经属于他东西的人,他做不到拿其当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她为着谁说话都不好,于是只能选择不说。
好在傅城恒早已有了主意,此事并不足以影响到他的情绪,反倒很快便主动岔开话题,与孔琉玥说起元宵节后去普光寺为孔家人打醮的事来,“……索性要做就做得漂亮一点,到了那一日,我们两个都去,权当是借此机会散散心了。”
孔琉玥闻得竟然有机会出去散心,喜出望外,忙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出去散散了!”高兴之余,又忍不住担心,“过罢元宵节后你便要正常上下朝并去卫所了,到时候能抽出时间来吗?我不管,到时候就是你不去,我也要一个人去!”
傅城恒闻言,就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我既敢这么说,自然时间上能安排过来,你只放心罢。”
于是接下来一整日,孔琉玥的心情都是好得不得了。
到了晚上,就传来了傅旭恒高烧不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