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城恒离开的第一个晚上,孔琉玥躺在床上,怎么睡怎么不自在,明明之前她都独自睡了那么久,跟傅城恒重新同床共枕也不过是最近的事,她且还没习惯过来,照理说如今恢复到自己一个人睡,该更自在一些才是。
可是她却郁闷的发现,她睡不着,无论怎样都睡不着。她先还以为是姿势的问题,她本来习惯平躺,但因近来傅城恒总是坚持要抱着她睡,她于是改为了侧躺,想来定是傅城恒不在,她侧躺着不习惯所以才睡不着的,她遂又改回了平躺。奈何平躺之后,她还是睡不着,将绵羊都数到上千只了,依然睡不着。
她就像是那个被小孩儿无意问了‘老爷爷,你晚上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里,还是被子外面啊?’问候后,晚上无论是将胡子放在被子里面,还是放在被子外面,都觉得不自在的长胡子老头儿一样,不管是平躺,还是侧躺,抑或是趴着,总之就是不自在,就是睡不着,因一直辗转折腾了大半夜,直至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于是早上起来时,眼睑发青,面容憔悴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当下也不待珊瑚发话,孔琉玥自己就先吩咐小丫鬟道:“去给我取两个煮鸡蛋来。”让人看见了她的黑眼圈,知道傅城恒随时有可能从西山直赴战场的人还可以说她是在为傅城恒担忧,关键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见了她这副样子,还只当她是在闺怨呢!
待煮鸡蛋取来,孔琉玥亲自用丝帕裹着敷了一回,又淡淡的匀了宫粉扫了胭脂后,瞧着整个人总算是精神了许多,于是被簇拥着去了宴息处。
三个孩子俱已侯在那里了,一瞧得她进来,忙都起身行礼:“母亲!”
孔琉玥点点头,命他们起来后,便吩咐摆饭。
母子四人寂然饭毕,被簇拥着一道去了乐安居。
太夫人和二夫人母子等人都早到了,正陪着老太夫人说笑。
孔琉玥忙领着孩子们上前给大家见了礼,又受了二夫人和傅铮等人的礼,方侍立在了老太夫人身侧。
老太夫人因问道:“对了,可有给老大带几件厚点的衣服?西山别宫那边要比京城凉快得多,尤其是早晚,他此番又是奉旨护驾,果真着了凉,再不小心过给了太子爷,可不是闹着顽的。”
孔琉玥忙回道:“祖母放心,都备了的,连各色常用药并各色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也备了的,都细细与玉漱琴台交代过。”
老太夫人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
太夫人忽然笑道:“老大两口子的确感情深厚,这不老大才走了一晚上,老大媳妇已是沤坏了眼睛,这还有两个月呢,老大媳妇好歹放宽心些,须知他又不是去做旁的事,而是去做正事,孤枕虽难免,习惯了也就好了,说来老大也已经够难得了,如今竟是半个屋里人都没有,不然此番去西山,也就不至于没有人服侍了!”
又是‘孤枕’,又是‘屋里人’的,说得初华傅铮等人俱是涨红了脸,忙忙低垂下了头去。
老太夫人见了,不由皱眉道:“你也是作祖母的人了,当着小辈们的面儿,乱说些什么呢,也不怕人笑话你不尊重,况老大可是奉旨去护驾,不是去避暑享福的!”
这下红脸的轮到太夫人了,“媳妇不过一时口误罢了,请娘恕罪。”话虽说得谦逊,宽大衣袖下的指甲却已深陷进了肉里。
她原本是想奚落奚落孔琉玥,再趁机点点她善妒之事,让老太夫人对她心生不满的,毕竟她才过门一年都不到,却将长房三位姨娘都送走了,她自己又未曾有孕,这样的行止任是放在哪家,都会脱不了一个“善妒”的名声,谁知道老太夫人却反倒斥责起她来,还是当着满屋子小辈下人的面儿,竟是半点颜面不给她留,可见这人的心要是长偏了,就真是再长不回来了,哼,让她偏心,他们且走着瞧!
老太夫人毕竟没忘记小辈们都还在,也不能太扫了太夫人的颜面,让她在小辈们面前没脸,因很快岔开话题,向孔琉玥道:“对了,说来再过几日便是你表姐出阁的大喜日子,我年纪大了,如今天气又热,到时候就不去了,你就代我给她添几样妆罢。”命连翘,“去把镜台下那个红漆雕花的盒子拿来。”
连翘应声而去,很快取了那个盒子回来。
老太夫人接过打开,却是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镯子,沉甸甸的,一看就值不少银子,旁边还有几对南珠珠花耳环什么的,“……也让我沾沾喜气。”说着将盒子合上,递给孔琉玥。
孔琉玥忙双手接过,满脸感激的屈膝道谢道:“多谢祖母。”柱国公府自然也给老太夫人下了帖子,只不过老太夫人除了几家亲戚世交,旁的人家是一概不去的,柱国公府自然没有那么大面子请动她,不过,她能想着给尹敏言添妆,就已经是够给尹家面子,也够给孔琉玥做脸了。
一抬头,却见一旁太夫人正酸溜溜的看着自己,显然是对老太夫人给尹敏言添妆之事很是不满于心,只是因才被老太夫人出言给了没脸,一时不敢再对着老太夫人表现出来罢了。
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看来某人是真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了,就该让她时刻都被打压得喘不过气才对,不然她就有可能吃饱了撑着随时没事找事!
等到将众人都打发了之后,老太夫人才与卢嬷嬷叹道:“她也是四十几快奔五十,儿孙绕膝的人了,怎么却是越来越糊涂了?”
卢嬷嬷笑道:“您当人人都跟您一样,数十年如一日的灵醒通透呢?您也不必担心,不是还有您老在一旁看着呢嘛,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况秋闱之后,四爷也该娶亲了,太夫人生不出什么大事来的,这个家也会一直平安兴旺下去的!”
老太夫人摇了摇头,“你哪里知道我的心?年轻时罢,我是只恨脑子不够用,好些事想不明白,如今到老了倒是能想明白了,偏生精力又不够用了……好些事明明就不想插手的,偏还是得亲力亲为,年轻时争权柄,到老来便只想将握在手里大半辈子的钥匙交出去,只可惜……”
顿了好半晌,方又道,“我是想着如今老大去了西山,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开赴战场,若是家里还不能安宁,叫他如何放心?尤其镕哥儿如今又跟着孔氏在住,可乘之机多着呢,我不打压打压她,万一她生出了什么糊涂的念头来,咱们家就要大乱了……我万万不能让老大有后顾之忧!”
傅城恒虽有意瞒着老太夫人自己去西山的真正目的,以老太夫人活了七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和政治经验,再结合一下朝中的形式,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只不过傅城恒既然怕她担心不明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卢嬷嬷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方道:“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侯爷打小儿便精细,管保会毫发无伤回来的,况这仗能不能打起来尚属未知呢!”
老太夫人叹道:“希望如此罢。对了,我打算这两个月让你过去照看镕哥儿,旁的人,我都不放心……”
果真傅城恒上了战场,那便是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事,一旦傅城恒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傅镕便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和未来了,也难怪老太夫人会想着派自己最信任的卢嬷嬷去照看他。
卢嬷嬷如何不明白老太夫人的心思?因点头应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将镕哥儿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我就是放心不下您老,怕旁人的服侍不合您心意。”
老太夫人笑道:“我身边服侍的人多着呢,况白日里镕哥儿去了学堂之后,你也可以过来服侍不是?你就只管放心罢。”
话已至此,卢嬷嬷自是再无不从,“那我待会儿就收拾收拾去,晚间待您跟大夫人说了之后,我便过去芜香院。”
这边厢老主仆两个正商议着,那边厢芜香院内,孔琉玥也正与梁妈妈说话,“……如今侯爷不在,若是三个孩子尤其是镕哥儿有个什么好歹,我们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到时候便是不是我们做的,也变作我们做的了!我的意思,是这两日就寻个由头,将我们院里的人梳理一遍,一来可以省得我们院子才一发生点什么事,要不了半个时辰,阖府都知道了;二来嘛,自然就是要尽可能不给有心人以可趁之机!”
早在当日初华因小狗一事而与傅城恒发生了争吵,却很快就闹得阖府皆知之时,孔琉玥就想做这件事了,老太夫人安在芜香院的人她还勉强能够容忍,毕竟老人家的出发点是好的,不像景泰居那一位,安插人在他们芜香院,就纯粹是为了刺探监视他们,好一得了机会就挑拨离间甚至挑事!
梁妈妈闻言,郑重点头道:“夫人放心,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人挑理儿的!”
“你也不必太过小心,”孔琉玥见梁妈妈煞有介事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如今主持中馈的是我,要发落个把个丫头婆子,还是易如反掌的,你就大张旗鼓的去做,也好趁机让府里那些还想着三房昔日怎样怎样的彻底认清楚形式!”
见梁妈妈一一应了,孔琉玥又问起初华和洁华来:“知道大姑娘和四姑娘这会子正做什么吗?”说来两个小丫头也够可怜就是了,虽然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却成日价的被关在家里,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不像她,再怎么说也还有个闺蜜韩青瑶,还有华灵素和尹慎言,倒是比她们姐妹两个强多了,看来以后得了机会,要多带了她们姐妹出去走走,认识一些同龄的朋友才是。
梁妈妈应道:“恍惚听说大姑娘这几日都在教四姑娘认字儿,想必这会子两位姑娘都在东厢房呢。”
孔琉玥点点头,起身道:“我瞧瞧去。”旁边的珊瑚见状,忙随侍了上去。
主仆两个方到得东厢房,就听得初华的声音传来,“……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左边是三点不是两点,你怎么这么笨,连名字的名字都写不好?将来可怎么样呢?”明明是很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偏偏带着几分少年老成,由不得人听了不发笑。
孔琉玥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初华虽然别扭,却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就连别扭都别扭的很可爱啊!
门口侍立的小丫鬟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到来,忙笑着朝里叫了一声:“夫人来了!”随即殷勤的打起了帘子。
孔琉玥于是走进了屋里。
果见初华和洁华正站在靠窗的长案前,洁华手里还提着一支笔,可怜她个头只比书桌高一点,要写字还必须得站在小杌子上。
瞧得孔琉玥进来,初华和洁华忙都屈膝给她行礼,走到了她面前来。
孔琉玥点点头,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初华的丫鬟忙麻溜的给她上了温茶来。
“你这是在教妹妹写字?”孔琉玥指了一下长案,笑向初华道,“你是个好姐姐,把弟弟妹妹都照顾教育得很好!”傅城恒吝于赞美三个孩子,她可是一点不吝于,只要做得好做得对,她是绝对不惜赞美之词的。
或许是很少听到这样直接的称赞,初华先是一怔,随即便红了脸,难得带了几分羞赧说道:“母亲谬赞了,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倒是母亲这会子过来,不知所为何事?母亲若是有什么吩咐,不拘使了哪位姐姐过来说一声便是。”
孔琉玥见初华这些日子以来虽待自己比前阵子少了些疏离,但依然是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因微笑说道:“没什么事,不过顺道过来瞧瞧你们罢了……”
话没说完,忽一眼瞥见初华左脸上沾了几点墨,方才因她是侧站着的,倒是不曾瞧见,脸上的笑便不自觉加大了几分,“瞧你粗心得,脸上弄花了都不知道。”取了手绢在手,轻轻给她擦拭起来。
初华不由浑身一僵,攸地想起了那天在景泰居时的温软触感,身体便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只可惜她还来不及再细细体会一次那种感觉,脸上的触感就已经消失了。
孔琉玥面色微微有些尴尬,“那个,还是让丫鬟打了水来你洗脸,手绢到底擦不干净……”心里却是懊悔不已,她怎么就又忘了东南西北呢?初华不喜欢她的碰触,她自己对碰她也不是没有别扭,毕竟又不是真的母女,当姐妹还差不多,说来说去,都怪她手欠啊!
初华眼底就飞快闪过一抹失望,随即笑道:“母亲说的是!”
自有伶俐的丫鬟麻溜的去打了水取了干净绢子来,忙着服侍起初华来,孔琉玥则在问过洁华几句话之后,趁机离开了东厢房。
到了晚上,孔琉玥领着三个孩子过去乐安居给老太夫人请安,让她没想到的是,老人家竟会当众提出让卢嬷嬷去芜香院,“……卢嬷嬷跟了我几十年,当年你们父亲,包括老大兄弟几个,王妃姊妹几个,大多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老大媳妇你主持中馈已是担子不轻,又要照看几个子孩子,时间短了还没什么,时间一长,怕是难免捉襟见肘,我的意思,是让卢嬷嬷打今儿个起就去芜香院服侍,也好为你分分忧,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都是满脸的错愕。
让卢嬷嬷去芜香院,老太夫人这是在怀疑她……?这是孔琉玥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怒气也随着这个念头的闪过,攸地浮上了她的心头,老太夫人既然这般不放心她,当初又何必要主动提出让三个孩子回长房跟傅城恒和她住去?就算那时候她料想不到傅城恒如今会去西山,毕竟内院的事还是她这个主母说了算,三个孩子与她相处的时间也只会比与傅城恒相处的时间多得多,她那般精明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当初她都能信任她,如今如何却做不到了?难道她当初的信任,其实是做给傅城恒看的?
念头闪过,孔琉玥正想出言至少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让老太夫人也知道知道,转念一想,老太夫人此举虽有防她之嫌,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在帮她,毕竟除了她以外,府里真正对傅镕不怀好意的人并不是没有,如今她派了卢嬷嬷去长房坐镇,一来可以让那些真正的有心人忌惮,二来果真傅镕出了什么事,便也怪不到她头上了!
孔琉玥乍一闻得这个消息虽是满心的不悦,至少面上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太夫人的功力就浅得多了,满脸的错愕与不满根本掩饰不住,但凡有点眼力价儿的人都看得出来。
让卢嬷嬷去长房,老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瞧出了他们母子的打算,所以在尽早防范?那可万万不行,他们母子才有了初步的打算,老太爷便送了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到他们眼前,让傅城恒一去西山便是两个月,可见连老太爷都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一次他们必定能成功!
可现在老太夫人却提出要让她身边第一个得用、精明过人的卢嬷嬷去长房,不管老太夫人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就是在坏他们母子的事,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说什么也要让老太夫人收回成命!
太夫人打定主意,正要开口,孔琉玥却已抢在她之前笑吟吟的先开了口,“祖母爱惜孙媳和曾孙子曾孙女儿们,是孙媳和他们的福气,孙媳就先谢过祖母的厚爱了!”
说着面露不安,话锋一转,“但只卢嬷嬷服侍了您老人家几十年,府里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她服侍您服侍得精细,您让卢嬷嬷去了芜香院,您身边怎么办呢?我们作小辈的倒要让您老人家割爱,又如何能心安?”虽说她已权衡好了卢嬷嬷去芜香院的利弊,但也不能让老太夫人以为要拿捏她是易如反掌的事。
老太夫人眼见孔琉玥眼里先是划过一抹不满,但随即便被了然所取代,知道她已泰半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暗暗点了点头,这个孔氏,是真的很聪明,连她在她这个年纪时,尚且及不上她!
她正想开口,不想孔氏就已先开了口,话虽说得漂亮,话里终究还是带出了一二分不满来,——这倒也是她预料中的事,毕竟没有人会喜欢旁人平白怀疑自己,换了她也一定会不满,不过,孔氏能做到始终面不改色,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以甩出某些人好几条街了!
老太夫人就呵呵笑了起来,“我之前跟你卢嬷嬷商量时,她也是这么说的……但只我身边又不是只她一个人,杜妈妈连翘落翘几个虽拙,倒也颇知冷知热,难道离了你卢嬷嬷,我还不活了不成?况又不是离得多远,日常她也是可以过来服侍的,你就只管放心罢!”
孔琉玥见老太夫人明白了自己的不满,也就见好就收,笑道:“既是如此,那孙媳就却之不恭了!”看向卢嬷嬷,“只是要委屈卢嬷嬷您了!”
卢嬷嬷忙笑道:“能服侍大夫人和三位小主子是老奴的福气,何来委屈不委屈之说?大夫人言重了!”
老太夫人接道:“既是如此,你待会儿就收拾收拾,跟了你大夫人过去芜香院罢!”
“让卢嬷嬷去芜香院已经是委屈她了,”孔琉玥忙笑道,“如何能再这般仓促?孙媳的意思,还是回去先让人将房间给收拾好了,明儿再过来亲自迎了卢嬷嬷过去,不知祖母意下如何?”忽然空降下来这么一尊大佛,总得给她也给梁妈妈等人一个准备的时间罢?
老太夫人约莫能猜到孔琉玥的意思,况她这般抬举卢嬷嬷,也是等同于在给她这个祖母面子,自是乐得作情,因点头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她明儿再过去罢,不过亲迎就不必了,毕竟尊卑有别,你使个妈妈来也就罢了。”
孔琉玥摆手笑道:“这如何使得,卢嬷嬷服侍了您老人家几十年,在我们这些晚辈心目中,见了她便如同见了您,是万万不能怠慢的……”
祖孙主仆几个在这边说得热闹,那边太夫人早已是气炸了肺,几次试图出言打断她们的话,无奈都没寻下合适的时机,这会子眼见事情已快成为定局,想着自己若是再不开口,只怕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因猛地拔高声音,生生打断了孔琉玥的话,“娘,老大媳妇说的是,卢嬷嬷毕竟服侍了您几十年,是您身边最得用、最知冷知热的人,您往常还说若是离了卢嬷嬷,您连饭都吃不下的,如今如何能让您忍痛割爱,让她去芜香院伺候呢?果真让她去了芜香院,知道的也就罢了,说您是心疼孙媳妇,不愿见她太辛苦,不知道的,还只当老大媳妇不孝顺,连您身边得用的嬷嬷都要夺了去呢,”
看向孔琉玥,“你说是不是啊,老大媳妇?”
如果有可能,孔琉玥根本连一句话都不想跟太夫人说,奈何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太夫人又问到了她头上,她若是不回答,落人话柄的就是她了,说不得只能笑道:“母亲这话我可不敢应,祖母待我们这些小辈的好,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她老人家爱惜赐人,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况这样的先例可多了去了,又如何会有‘连祖母身边得用的嬷嬷都要夺了去’的说法儿?这样的罪名实在太大,请恕儿媳不能领!”
太夫人被这番话噎得一窒,想起自己就从来没在口头上占到过孔琉玥的便宜,暗恨不已之余,倒是没有再缠着孔琉玥不放,而是复又看向了老太夫人,强笑道:“娘,您早已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卢嬷嬷又是您身边最知冷知热的,您便是再心疼小辈们,也不能太委屈了您自个儿不是?便是您舍得委屈您自个儿,儿媳还舍不得呢。您要是真担心孔氏她捉襟见肘,我身边的蒋妈妈素来也是个得力的,要不,就让孙妈妈去芜香院服侍?我身边还有几个得用的,有没有蒋妈妈倒是无甚分别。况您老人家赏下贴身的嬷嬷,乃是何等的体面,这样的体面又有谁不想要?您总也得顾及一下其他几个孩子的感受罢?”
一席话,说得老太夫人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太夫人看在眼里,只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正打算再加一把火,彻底让老太夫人收回成命,没想到老太夫人已先笑眯眯的开了口:“你说卢嬷嬷去了芜香院,怕人会说老大媳妇连长辈心爱的嬷嬷都要夺了去,果真这样,难道蒋妈妈去了芜香院,旁人便不会说了?至于其他几个孩子,又不像老大媳妇要主持中馈,想来当也不会怪我偏心这一次的。好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这个蒋氏,生恐卢嬷嬷去了芜香院,一再的出言阻止,岂不知道自己此举,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端的是让人想不怀疑她别有用心都难!
“可是……”太夫人还待再说,老太夫人却已扭头与卢嬷嬷说话去了,“小鹂小鹃两个丫头平常服侍你惯了的,就让她们也跟了你一块儿过去罢,省得你换了别人使唤不趁手,只月钱仍在乐安居这边领便是。”
孔琉玥则笑道:“正想着要拨了谁给卢嬷嬷使唤才趁手呢,祖母让嬷嬷使惯的人继续服侍,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过月钱就在芜香院那边关罢,这点小钱,我还出得起。”
太夫人气得半死,又几次试着要开口,却是一直到老太夫人命大家都散了,也再没寻下开口的机会,只得恨恨的回了景泰居,暂不细表。
再说孔琉玥回到芜香院,与三个孩子一块儿吃了饭,命他们都散了之后,便忙将梁妈妈谢嬷嬷珊瑚璎珞几个都召齐了,将卢嬷嬷明儿一早便要过来芜香院伺候的事说了一遍,“……卢嬷嬷可是老太夫人身边第一个得用的,不说府里的下人们人人尊重,就连各房主子包括侯爷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嬷嬷’,给几分颜面,你们可得注意些,凡事多请示一下她的意思,万万不能怠慢了她!”
跟孔琉玥乍一听得老太夫人要让卢嬷嬷来芜香院伺候时一样,梁妈妈等人乍一听得她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老太夫人这是防着自家夫人。
但她们几个都是人精儿,不过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老太夫人虽是在防着自家夫人,却也是在帮自家夫人,于是都点头应道:“夫人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的!”
惟独谢嬷嬷有些不忿,“……老太夫人这不是摆明了在告诉大家,她不信任夫人嘛!况有了卢嬷嬷照看三位小主子尤其是三少爷,他们哪里还需要夫人的照顾,又如何与夫人建立感情?”不能与三少爷建立起一定的感情来,将来到老时,夫人要怎么办?
孔琉玥闻言,忙正色说道:“嬷嬷,老太夫人的用意,也是你能背后非议的?明儿卢嬷嬷过来之后,你最好注意些,万万不能怠慢了她,明白吗?”说到最后,脸上已带了几分厉色。
“……是,夫人,我明白了。”说得谢嬷嬷不敢再说。
孔琉玥便又与梁妈妈说起卢嬷嬷的住所来,“……就把第一进院子和第二进院子之间的倒座小抱厦收拾出来,让卢嬷嬷住,如此一来,她便既能照看三少爷,也能照看大姑娘和四姑娘了。至于我们院里其他事,倒是暂时不必动,卢嬷嬷过来,最重要的差使便是照看三少爷,其他的事,料想她也不会插手。”
梁妈妈忙应道:“我待会儿就领着人连夜将房间收拾出来,让卢嬷嬷明儿一过来即可入住。”
孔琉玥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话,方命大家都散了。
这一晚,孔琉玥又是折腾到三更天过后,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起身梳洗妆扮之后,她先是去看了给卢嬷嬷收拾的房间,见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方回到正房,与过来请安的三个孩子一道吃了早饭,去了乐安居。
卢嬷嬷早已收拾好了,穿了一件八成新的靛青色比甲,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上插了几支金钗,正服侍老太夫人吃早饭,“……您可别想着明儿我不在身边服侍,平常我让您吃的那些您不爱吃的您就可以不吃了,我可是留了眼线在的。”
说着吩咐一旁的连翘落翘,“你们两个可得记好了,老太夫人不爱吃山药粥,但这粥却极为养胃,至少隔天要让她吃一碗,再有就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嘱咐两个丫头。
老太夫人就在一旁故作不满的抱怨,“看看,临走前都要留下两个耳报神监视我,不知道的,还只当她才是主子呢!”
卢嬷嬷嗔道:“您是越老越像小孩儿,我不管着您,还不知道您会作出什么事来呢……”话没说完,瞧见孔琉玥母子四人进来,忙屈膝行礼,“大夫人和几位小主子来了!”
孔琉玥忙还了礼,又上前给老太夫人见了礼,陪着说笑了一回,才亲自携了卢嬷嬷的手回芜香院。
梁妈妈与谢嬷嬷早领着满院的下人候着了,瞧得二人进来,忙都屈膝行礼,孔琉玥于是又将稍稍体面些的人单独给卢嬷嬷介绍了一遍,方吩咐梁妈妈谢嬷嬷亲自送了卢嬷嬷去她的房间。
卢嬷嬷住进芜香院后,果然除了三个孩子的事以外,旁的事从不轻易多言,就连孔琉玥发落了几个亲太夫人一派的丫鬟,捎带也发落了两个老太夫人的人,她都没有二话,一时间就连谢嬷嬷都觉得卢嬷嬷来芜香院,也没什么不好了。
如此过了几日,就到了五月二十五日,尹敏言铺妆的日子。
孔琉玥大早起来,梳洗妆扮了一番后,便去了乐安居给老太夫人辞行。
老太夫人见她穿了象牙白的上衣配翠绿的六幅罗裙,裙角撒绣着几朵白色的牡丹花,乌亮的头发绾了一个半翻髻,只插着一把时下刚流行起来的宝钿象牙梳并一个珍珠发箍,却衬得她肤色如玉,笑靥如花,倒似一朵半开的白牡丹,极是清雅出众,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去罢,早去早回!”
“是,祖母。”孔琉玥笑着应了,本想开口说自己打算带了初华一块儿去见见世面的,犹豫了一下,想起尹家人的拜高踩低,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辞了老太夫人,被簇拥着去到垂花门外上了车,缓缓往柱国公府驶去。
马车行至柱国公府所在的街道,远远望去,已可瞧见一派的热闹景象。及至近了再看,就更是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朱红色的大门上还贴了两个大大的“喜”字,路人一望便知是在办喜事。
孔琉玥的马车还没行至门前,早有眼尖的家人发现了,忙高声喝道的喝道,迎接的迎接,从大门直接驶进了二门,至垂花门外方停下。
就见霍氏与尹慎言早已领着丫头婆子侯在那里了。
几月未见,霍氏的肚子已经显怀了,但看起来一张脸却更尖了,让她平白显得老了几岁,即使穿了华丽的衣裳,戴了华丽的首饰也遮掩不住,也不知道是因为害喜害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过,与她何干?尹慎言的气色却很是不错,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的,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差。
双方厮见过后,霍氏与尹慎言便一左一右簇拥着孔琉玥去了尹老太太的慈恩堂。
慈恩堂亦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
尹大太太与尹二太太都在尹老太太跟前儿服侍,二人都穿戴得十分华丽,惟一不同的,就是一个脸上满满都是笑容,另一个则要勉强得多。
瞧得孔琉玥进来,双方又是好一番厮见,等彼此落了座,丫鬟沏了茶来,孔琉玥方笑问尹老太太道:“老太太这一向身上好?两位舅母身上好?”说完又自己笑道,“瞧我这话问得,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府里可是双喜临门,老太太和两位舅母自然都是好得不能再好!”
尹老太太看起来的确气色很好,闻得孔琉玥的话,呵呵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像你其他姐妹,一个个都拙口拙舌的,我就盼着你能时常回来,那我也能高兴许多,偏生你如今又忙,等闲抽不出时间回来!”
孔琉玥笑了笑,“家里琐事繁多,的确不容易抽出空来,说不得只能请老太太恕罪了。”说着看向尹大太太,“二姐姐这会子可是在她屋里?我想瞧瞧她去!”早点做完该做的事,也好早点回去,她可不想留下来与她们虚与委蛇。
尹大太太忙笑道:“我带你去!”
一群人被簇拥着去到尹敏言的屋子,尹敏言早得了信儿,红着脸领着丫鬟接了出来。
孔琉玥拿出老太夫人赏的镯子等物,又将自己添的首饰递给尹敏言的丫鬟,陪着吃了一盏茶,说笑了一回,便回了慈恩堂。
就见方才还很是热闹的慈恩堂,这会子却只剩下尹老太太,一瞧得孔琉玥进来,便笑着向她招手,“想着咱们祖孙俩这么久没见,有很多话要说,索性将她们都打发了,咱们祖孙也好自在说话儿。”
孔琉玥心里一紧,尹老太太这般架势,没来由的让她想到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
果然尹老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后,便渐渐垮下了脸来,叹道:“你也知道你大姐姐如今虽晋了嫔位,作了一宫主位,可圣眷却是不盛……我真是一想到她将来的日子,我就心里紧得慌啊……”
孔琉玥不待她把话说完,已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忍不住暗自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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