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寒暑交替间,九年的光阴过去,宁阳坊寡妇三娘的儿子渐渐长大了。
三娘的美貌叫人惊艳折服,她的儿子小小年纪,业已是唇红齿白,眉眼精致。那秀美万分的小模样儿,想来长大之后也定是个俊美非凡的人物。
只是,那孩子的眼睛却是灿金灿金的颜色。人们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瞳色,只知道,那双眼睛的颜色,与城里专卖玉石宝器的“异宝斋”里的,那件号称镇店之宝的金晶琥珀一模一样。然而金晶琥珀毕竟只是死物,纵然价值连城,却抵不上那孩子璀璨眼眸的半分。
只是没有人敢一直盯着那一双眼睛看,不同寻常的事物总带给人们恐惧的感觉。
三娘的儿子那双眼睛,美丽而妖异。
所以人们私下里猜测,三娘的亡夫,也许是个异族人也说不定。
美丽的三娘总是沉默寡言,除却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她从不与人交谈,更遑论有什么朋友。
一个寡妇独力拉拔孩子,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所幸三娘的儿子很是懂事,阿娘替人浆洗缝补,他便会乖乖为娘亲自巷口的水井里提来一桶桶的清水。九岁的孩子气力有限,常常是勉勉强强打上一桶水来,晃晃悠悠地提回院子,寒冬腊月里,经常是湿透了棉裤,冻得脸儿泛青,而那桶水也洒得只剩了半桶。
这对母子多年来相依为命,日子虽然穷困,但三娘却将自己与儿子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
三娘也是极疼爱自己的孩儿的,每次巷子里有卖糖饴的小贩路过,三娘家那扇小院门便会“吱呀”一声打开,小小的孩子奔将出来,追上小贩,到最后仿佛舍不得一样,将铜板一枚一枚放在扁担摊子上的大瓷碗里,然后接过一袋雪白糖球儿。
这个时候他的小脸儿上会露出一个小小的笑,然后口中喊着“阿娘!秀秀买到糖啦!”再一路飞跑着回去,同娘亲分享刚刚买到的甜蜜。
然后人们才知道,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娃,叫做秀秀。
住在宁阳坊的人,俱都是贫苦的人家,但有时候人们会看见,有个衣饰华美的十几岁少女,会乘着一顶小软轿来探望三娘和她的儿子
。每一次,那少女都会带来一个看起来十分漂亮的红漆木食盒,有人便猜测,那食盒里一定装着城里最大的酒楼所做的珍馐,而那食盒的底层,兴许还有一张额值很大的银票。
猜测终归是猜测,但人们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在少女来探望这对母子的时候,三娘那个总是绷紧了一张漂亮小脸儿的儿子,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甜甜地喊那个少女“云姐”。
于是,三娘在宁阳坊人的眼里,便成了个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
但无论这个三娘有多神秘,宁阳坊的人在背后说了多少关于三娘和她的儿子的事情,孩子们的嘴,却总是藏不住话的。
“喂!寡妇家的,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三五个孩子在巷子里拦住了秀秀,他提着一篮刚刚在井边洗好的嫩绿青菜,菜叶上的水珠儿滴下来,弄湿了娘亲为他新纳的小小布鞋。
“玩?玩什么?”
九岁的秀秀还是个孩子,平日里再怎样懂事听话,也终归需要有几个玩伴,但阿娘并不许自己跟坊间的人们过多地接触,所以这么些年来,他的朋友只有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端云姐姐一人而已。
“玩什么当然是由我们决定,”带头的胖小子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一双三角眼对几个同伴挤了挤,“我们就来玩‘捉瞎子’的游戏吧!”
“‘捉瞎子’?好啊!”
终于有小伙伴要同自己一起玩了,秀秀漂亮的小脸上绽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怎么玩?”
“就是这样!”小胖子将一条黑布巾蒙上秀秀的灿亮的琥珀圆眼,立时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为什么要蒙我的眼睛?”眼前看不见,他有些慌,忙问着。
“嘻嘻,这样你才可以来捉我们嘛。”小胖子给他系好了布巾,又拉着秀秀让他转了几个圈儿,便拍了拍手,坏笑道:“好了,现下你可以来捉我们了!”
秀秀被他转得头晕脑胀,摸索着想去抓那些小伙伴,身上却被猛地斜刺里飞来的石子打到,他痛叫了一声,胡乱挥舞着短小的手臂,“你们在哪?我、干嘛打我?”
“哈哈哈,我们就在这里呀,你快来捉呀!”
小伙伴们嬉笑的声音响起,一块又一块的石块却向秀秀毫不留情地掷去,“快快!打他!打死这个野种!”
“我、我不是野种!”秀秀大声辩驳着,他觉得自己身上很疼,但比不上听见他们嘴里说出的那些话击打在心上的疼痛。即便只有几岁,他却也明白“野种”这个词,是侮辱自己,也侮辱阿娘的坏话。
“我们的眼睛都是黑色,你的是金色,不是野种是什么!”小胖子叫嚣着,“他的寡妇娘一定是跟蛮子野汉生了他,大家快打他!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说着,那些顽童们捡起地上的石子木块,向站在窄巷里的秀秀毫不留情地砍去。身上很疼,脑袋上也很疼,有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秀秀又怕又疼,哭叫着向自家的方向跑着,一时竟忘记了摘下蒙在眼上的黑布。
“拦住他!别叫他跑了!”小胖子发一声喊,同伙伴儿们一起追了上去。秀秀一路跑着,口中呜咽有声,大叫着“阿娘”。
院落里,三娘正在绣案前忙碌着,她得在天黑之前完成这幅绣图,再用报酬去巷口的布店,为秀秀裁上几尺衣料。然而耳听得儿子的呼喊声响起,三娘忙丢下手中的针线,开门出了去。
那几个顽童正追打得起劲儿,眼见三娘出得门来,忙都站在那里,一个个盯着三娘那张柔美的脸庞,不敢靠近。
因为……太过美丽。
“阿娘!阿娘!”秀秀不知何时已扒下了那块黑布巾,那篮青菜早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哭叫着扑进娘亲柔软馨香的怀抱,“阿娘,他们打我……”
“秀秀乖,男孩子不能哭的。”三娘掏出手帕,心疼地按在儿子发间的小血口上,又转头看了看那班顽童,柔声道:“不要打我家秀秀,他是个好孩子,你们……以后好好一起玩儿,好吗?”
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恳求的笑容,即使是孩童,似乎也能明白那张脸庞上的忧郁凄美之色。
“可大家都说你们来路不正,你不是个好女人……”小胖子说着,声音到最后有些嗫嚅,他显然不懂“不是个好女人”的意思,然而却也知道那并非好话。
三娘闻言一呆,那张风华倾城的脸上,忽然便露出哀伤的神色,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拉起秀秀的小手,转身进院,紧紧闭了那扇小门。
从缸里舀了水,将儿子那张鼻涕与泪水血水交织的小脸儿擦净,三娘蹲下身来,看着哭得打嗝的秀秀,清亮的眸子里掠过忧伤之色。
“阿娘,为什么我的眼睛是金黄色,跟别人不一样?他们……为什么说我是野种?因为我没有爹爹吗?”
儿子的问题无异于三把锋利的尖刀插在她滴血的心上,她垂下头去,有些不敢面对孩子充满疑惑的眼睛。
那双……同她再也没有回来的情人,一模一样的金黄色眼睛。
“阿娘,你怎么不说话?”看着母亲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秀秀有些慌了,张手搂住娘亲的项颈,“阿娘,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了!你、你别生我的气……”
“好孩子,娘怎么会同你生气。你是上天赐给娘的小宝贝呀,你出生的时候,有九只金乌鸟站在树上唱歌,那一天的太阳一直都没有落下去呢……所以秀秀,你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也要记住,你不是什么野种,你有爹爹,你爹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他爱我们,只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才不能同我们在一起。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嗯,我明白!”秀秀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小脸儿上露出坚定的表情,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下次有人欺负秀秀,秀秀就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还坏心地说阿娘坏话,秀秀就揍扁他们!”
“傻孩子,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你只要为自己而活就够了。永远……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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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有九只金乌鸟在树上唱歌呢,那天太阳一直都没有落下去,云姐你看到过没有?”
阿娘去送绣活儿了,秀秀同端云坐在院子里,小手兴奋地挥舞比划着,说着,然而身旁的端云脸上却露出异样的神情。莲姨同府中的绣工师父檀九珠胎暗结,被赶出家门已有十年了。这十年里,她总会偷偷避开碧府里的人,带些银钱吃食来看望莲姨和阿秀。只是……莲姨性子虽柔婉却也倔强,每次她带来的东西,最后只能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端云看着秀秀的脸,忍不住恶毒地想着,如果这美好的谎言被拆穿,那么眼前这个天真的弟弟,同他母亲一样美丽的脸庞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她自幼失去母亲,被狠心的父亲送回了碧府,然而世家大族的碧府里,没有人会疼爱照顾这个小小的女娃。只除了碧莲。她教她识字,教给她刺绣,教给她每个女孩子应该学会的一切……亲生母亲的面貌早已模糊,在端云的眼里,莲姨就是如同母亲一样的存在。
然而自从莲姨被外祖赶出了碧府,她便回到了从前无人问津无人关心的日子,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这样的日子磨练出了她隐忍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虽痛恨碧府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漠视她、忽略她的人。但她更想得到碧家人的认可与肯定,她也想尝一尝被家人百般宠爱的滋味,就如同……从前的莲姨被奉为掌珠一样。
对于疼爱她的莲姨,她羡慕嫉妒着,却又忍不住想亲近。她努力让自己变得讨喜可人,让自己变得八面玲珑,让自己始终矛盾地活着,挣扎着。
十年过去了,外祖老了,他开始思念被自己赶出家门十载之久的么女,和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外孙,他已经开始派人寻找碧莲。
丹城虽然繁华,但又能有多大?若有心找,用不了几日,便会将碧莲母子接回碧府去的……
“我没看过。”
忽然对身旁的弟弟生起了厌恶之心,端云皱着眉头,冷冷地答他,站起身来道:“我要回去了。”
“可是阿娘说叫你在这里吃饭的……”秀秀看着她,心中十分疑惑,“云姐,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谁说我不高兴了?我日日锦衣玉食,不似你跟你娘这样苦兮兮地过日子,为了三餐温饱替人做工,我过得很好,为什么要不高兴?”她厉声说着,起身狠狠踢翻了矮凳,跑了出去。
秀秀愣在当地,不知道一向文静的端云姐姐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气。
三娘回来的时候,端云当然已经不在了,乖巧的秀秀没有告诉娘亲端云的反常。
夜里,秀秀却忽然发起高烧来,三娘抱着小脸已经烧得通红的秀秀跑去海晏堂的大夫那里,然而睡眼惺忪的大夫,却在看见那九岁的孩子一双尖耸的狐耳与毛绒的狐尾之时,吓得从医馆里大喊着“救命”跑了出去。
宁阳坊的三娘原来就是被赶出碧家的三小姐碧莲,那当年名动丹城却未婚先孕的“莲姬”。而她当年私通的并非什么绣工师傅,而是狐妖。
所以她的儿子秀秀,有一双金黄色的——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