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的谎言,无论真假,如果永远不会被拆穿就好了。
碧莲抱着因为高烧而迷迷糊糊睡去的儿子坐在一间柴房中。她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怔怔地看在一处,眼中却毫无焦点。
秀秀的高烧未退,他们母子两个被闻讯赶来“捉妖”的人们推搡着赶进了这间极黑的屋子。碧莲并不反抗,只是恳求人们为她的秀秀抓几副药来,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要求,也被狠狠的拒绝了。
妖怪的孽子,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真是不知检点,居然跟妖怪行苟且之事,还生下了孽种!
人们这样指责着,咒骂着,然后退了出去,沉重的锁链声哗啦啦地响起,碧莲的心,也深深地沉了下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人会愿意接受一个并非人类的孩子,他们惧怕并厌恶着异类,不肯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怜悯,哪怕仅仅是一副退热的草药。秀秀的小脸儿通红,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碧莲抱着相依为命的儿子,坐在潮湿的柴房里,一遍遍回想着生命中那段短暂而无比快乐的时日。
往事仿佛历历在目,恍若昨日,然而当她伸出手去,却又如流水一般讥笑着流淌而去。檀郎,檀郎,走到今时今日,你还未曾回来,到底、到底是为何?
十载悲苦,十载相思,十载光阴,几乎耗尽了她一生心力。
“阿娘……”小小的秀秀弱弱地开口,细微的童音里竟带了一丝哭腔,他瘦小的身子向母亲的怀中钻了钻,仿佛寻找着最安全温暖的位置,“你告诉我男孩子不能哭的……可是秀秀身上、好难过喔……”
九岁的孩子终究抵受不了病痛,说话间已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阿娘,我好怕……他们、他们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我、我好怕……”
“秀秀乖……”
碧莲亲吻着孩子热烫的脸颊,将他紧紧搂在怀中,“阿娘在这里,阿娘陪着你……”
语声颤抖着,她在一室黑暗里垂下头去,滚热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美丽双眸中滑落,顺着腮颊滴在了她怀中的秀秀的脸上。仿佛是感受到了母亲彻骨的悲伤,高烧中的秀秀睁开金黄色的眼睛,小手摸索着抚上娘亲濡湿的脸庞。
“阿娘?你、你怎么哭了?”他挣扎着在母亲怀中坐起,不知道该怎样堵住那泪泉,惶急之下似乎是出于某种本能,他抱住娘亲的项颈,嫩舌舔去那一串串咸苦的眼泪……
黑暗中并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碧莲被锁链碰撞的轻微响声惊动,那扇紧闭的柴门打开,依稀星光月色里,是一身绛色衣裙的端云。,她逆着光立在那里,看不清那原本秀气文静的脸庞上是怎么样的表情——
“莲姨,快!快带着阿秀逃走吧!”
原本被锁在柴房里的碧莲带着妖怪的儿子逃跑了,多亏了端云小姐的大义灭亲,那对母子还未逃出丹城多远,便被手持火把的城民们捉了回来。愤怒的城民们在城外的旷地里搭起了简易的木台,架起了高高的柴堆——
碧三小姐已经被妖怪蛊惑了心神,她和妖怪的孩子……必须被烧死。
当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毫不留情地被抛在那淋了桐油的柴堆木台之上,青红的火焰霎时轰然燃起!然而那高坐在木台上的美丽女子,却神情柔和,双眼却只望着怀抱里的孩儿。
焚风之中,她青色的衣裙猎猎而舞,像人世间最挽艳凄美的青莲。其实内心里早已隐隐有了答案,她的檀郎……再不会回来了。于是她不躲了,也不逃了。眼前灼灼燃烧的火焰,仿佛以她一生的情衷为食,将所有的情爱,绝望地一并焚烧。
人群之后,那个叫做端云的少女,却忍不住细细地发起抖来。心中悔恨之意汹涌翻腾,然而来不及了,在她偷来柴房的钥匙打开那道锁的时候,在她放走莲姨母子却又跑去通知那些城民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木台之上,那即将被烈火焚烧的女子,惨白毫无血色的美丽脸庞之上,却忽然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怀里的秀秀睁开眼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小的手臂紧紧抱住娘亲。转过头去,那一双摄人心魄的金黄色眼睛,缓缓扫过高台下的人们。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火中的金黄妖瞳,有着多么璀璨的夺人心魄的美丽和……刻骨铭心的浓烈恨意。
那个时候的秀秀并不懂,为什么平日里疼他爱他,与他一同快乐玩耍的云姐,为什么会冷冷地站在人群之后观望,而不是冲上来,告诉所有的人,他和他美丽温柔的娘亲,并没有做任何害人的事情。
然而很快地,当他在浊世红尘里跌打了一圈之后才明白——
剧毒人心,无药可医。
猖狂的火焰在黑夜里剧烈焚烧着,就快要吞没木台上的那对母子,然而夜空里忽然便有道灼眼的白光倏忽闪过,那道叫人炫目的光芒之后,高台上的碧莲母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之后,丹城之人再没有见过碧三小姐和她的儿子。
光阴流转不息,百十年之后,除却那丹城名门碧家的老太君,再没有人记得那在烈火里仍旧美丽万分的莲姬……和那个有着金晶琥珀一般眼眸的,叫做秀秀的孩子。
~~~~~~~~~~~~~~~~~~~~~~~~~~~~~~~~~0
在中州浩瀚广袤的土地上,有一处大泽名唤云梦泽。云梦泽浩淼若海,然而在那层层碧波之后的彼岸,便是灵狐一族世代的聚居之地——狐之谷。
潮湿的风从云梦泽的方向吹来,带着一丝丝迷蒙恍惚的气息,秀秀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望着湖面出神的娘亲,忽地伸手拽了拽母亲碧色的衣角,“阿娘,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这里是狐之谷……”距离母子俩两步开外的男人回过头来,他的脸隐在黑夜之中,让人看不真切,“非狐族之人不得进入狐之谷,我也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他的故乡,就是这里了么……”檀黑的双瞳里映出大泽的波光,碧莲咬了咬唇,道:“敢问恩公……可认识檀九?”
男人闻言点头,道:“我早年曾受过檀九之恩,如今送你母子二人到达此处,便算……报了他当年的恩情吧。”他转过身来,看着碧莲身畔,那年纪尚幼便已展露绝色风华的年幼孩童,黑眸闪烁着,“是你和檀九的孩子吧?”
“嗯,秀秀是我和檀郎的孩子……”碧莲应着,牵起秀秀的小手,“秀秀,你爹叫做檀九,他是狐族之帝,那狐之谷……便是你爹的故里。”
“我爹爹叫做檀九?”年幼的秀秀重复着,却又有了另一个疑问,“他就在那谷里,为什么不出来接我们呢?”
“你爹他……”男人欲言又止,却忽而转向碧莲,语声里有着怜悯之意,“你与檀九终究是殊途,这样下去只是徒惹伤心罢了,你还是……不要执迷了。”
言毕,男人便倏然在黑夜里隐去了身形,唯有低低的语声回荡在湿润柔软的风中——
“千载太虚无非梦,是仇是恨,是恩是爱,终归都要化为一捧黄土。碧莲,你好自为之……”
~~~~~~~~~~~~~~~~~~~~~~~~~~~~~~~~~~~~0
碧莲牵着秀秀的手站在云梦泽之畔,从仿佛漫漫无边的黑夜里一直等到了东方光华初现。
云梦泽上,忽而驶来了一辆小舟。那小舟来得极快,眨眼功夫,便有个同檀九和秀秀一样拥有着琥珀眸色的男人,从舟上跃了下来。
那男人无疑是极美的,与檀九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却带着邪佞之意,不知怎么,竟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悚然。
男人毫不礼貌地打量着碧莲,忽而喈喈笑了起来,“昨晚我便感到谷外来了生人,原来……竟还是个美人儿呢。”
“你、你可识得我夫君?”直视着男人的双眼,淡红色唇瓣微微颤抖着,她苍白的脸上涌上激动的潮红。
“自然识得,你的夫君,就是我那身为狐帝的爹呢……”男人的动作越发轻佻,冰冷的指掌抚过碧莲那容色逼人的芙蓉面,“可是,我父君早就死了呀……”
尾音轻且柔,那仿佛同情人耳语一般的语声里,他满意地看着女人美丽的脸上骤然涌上震惊而绝望的神色,然后悠悠缓缓地继续说:“父君为了替我大哥挡去天劫,被九道天雷劈散了千年的修为,早就陨灭为灰了,尸骨无存了呢……”
似被重锤猛击,剧烈的疼痛猛地袭上碧莲的心房,眸中有泪光盈盈颤动……从前她怨过他、怪过他……可原来,他并非辜负了她,并非有意让她空守了十年的誓约……原来他早就化为了飞灰,也许每每午夜梦回之时缠绕身畔的那一缕清风,便是她的檀郎信守着那对月而起的誓约回来与她魂梦相依!恍若纠缠了三生的情愁爱怨,在这一霎间凶猛无比地将她紧紧包裹,道不尽这其中的缱绻钟情,只余下那满腔流不完的热泪。
“就是这个表情……绝望又美丽,我真是太喜欢了……”
男人称赞着,笑容却让人越发地厌恶,“父君是被大哥害死的,想报仇,就去找他吧……”他说着,突然看向躲在碧莲身后的秀秀,倏忽之间便变了表情。动作如风地揪住秀秀的前襟将他一把提起!晨曦的光芒里,那两双眼睛虽然闪耀着同样的金黄光芒,然而秀秀的双眼却是纯澈无匹,灿若金阳。
“放开我孩儿!”碧莲抢了上来,想夺回被男人扼得涨红了小脸的秀秀,然而却被男人挥手间横扫在地。
“瞧瞧,我夫君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呀。”
将秀秀小小的身子举高,男人仔细端详着他,“这个小子也是我们的弟弟呢……”
“放开我!我不是你弟弟!”秀秀尖叫挣扎着,“你这坏蛋!我不是你弟弟!”
“哦,也对……”男人拖长了声音,轻蔑地道:“你娘是低贱的人类,而你也只不过是个半妖……没有资格进入狐之谷,也就更没有资格……继承狐帝之位!”
狐族的血统是强势的,那双琥珀色眼睛便是狐帝血脉的最好的证明。
男人大笑着亮出尖锐的指爪,“既然如此,那我便送你上黄泉,重新投胎轮回去吧!”得意狂肆的笑声还未结束,那猛然挥下的手爪却被人大力地捏握住!男人痛呼一声抛下了秀秀,狂怒地转过头去,却见那一袭紫衣,长身而立的新帝站在他的身后,清俊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岚煌,给我滚。”
赶走了行凶的岚煌,紫衣男人蹲下身来扶起碧莲,她瘦弱的身躯还在颤抖着,秀秀跑过来扑进娘亲的怀抱,一双大眼充满了敌意望向眼前这个男人,“走开!你也是来欺负我和阿娘的么!”
紫衣男人垂头看看那一脸防备敌意的秀秀,笑了一笑道:“我不是来欺负你的恶人,我是你大哥。”
他这样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在碧莲的手中。
“我在父君的衣衾中找到这块丝帕,我想……这应是你的吧。”那是一方已有些年头的丝帕,泛黄的丝缎上,是一幅青莲图,绣工精致,出自一位当年以绣工名动一方的女子。
颤抖的素手将那块丝帕紧紧攥住按在心口,碧莲抬起头来,长睫带泪,眉眼间温柔哀婉之色惹人动容,“你……是谁?”
“我是父君的长子,新一任的狐帝,幽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