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趴着的姿势真的很不舒服,胸口闷得像被一座山压住,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大夫给的药里还有安神的作用,越晨曦肯定无法入睡。但是睡梦中真的没有什么好的场景。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再度重演,唯一让他惊讶和欣慰的,是这一回的梦里没有童濯心,只有挡在他身前的胡紫衣。
胡紫衣的笑,胡紫衣的泪,胡紫衣的怒,胡紫衣的娇嗔……几时,竟挤占到了他的梦里?
忽然好像有风吹进来,有人进来了?是紫衣吗?她应该就在自己的床边吧?
他微微睁开眼缝,看到那个人悠闲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弯下腰问:“越晨曦,睡着了吗?”然后那个人突然高高地挥起手,手中仿佛握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扎了下来!
他猛地一惊:不是在梦里!他想抬起手去挡,但无奈后背太疼,胳膊一动,就牵扯到伤势,剧痛感仿佛将他的皮肉和骨头再次撕裂了一次似的,让他只能认命地等待那致命的一击的袭来。
但那个人的手却停在了他背上几寸的地方,没有再落,用一种嘲讽似的语气说:“看来你是真的受伤了,竟然没办法躲开。”
他吸了口气,皱眉道:“裘陛下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查看真假的?”
“都是。”来人竟然是裘千夜,他独自一人进来,身边没有任何人陪同和跟随,大喇喇地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床头边,也没有点亮蜡烛。“白天你这里人太多,不便和你说话,这会儿人都散了,咱们正好单独聊聊。”
“聊什么?聊刺客是谁派来的吗?”越晨曦冷笑一声,“莫非裘陛下已经抓到刺客了?”
“我当然没有抓住人,而且抓人的事情是鸿蒙负责,我身在鸿蒙的土地上,怎好越俎代庖?”
“那我与陛下就没什么好聊的。陛下请回吧。”越晨曦不耐烦地将脸别到另一边去躺。
裘千夜呵呵笑道:“别急啊,我虽然没抓住刺客,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幕后的主使是谁。我有一个有趣的分析,你要不要听听?”
“你的分析如果濯心会信的话,你可以先说给她听。”越晨曦还是不愿意理他。
裘千夜笑道:“我是想告诉她,只是怕她听了伤心。你想,在她心中我一直是诡计多端的坏人,你是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即使你曾经想用计,不惜破坏自己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巧取豪夺一般逼她嫁你,可是她仍然觉得那是你的无心之过,从不怨恨你。有时候我总在想,越晨曦,你到底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似是没办法有个定论。”
越晨曦默然片刻,幽幽开口:“你是洞房之后才有此想法吗?”
裘千夜呵呵笑道:“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们俩因为心结连洞房都不能愉快地享受了?拜你所赐,她的确有过很长的一段心结。她甚至恐惧于和我亲热,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即使我给她再多的温暖和安抚,她都无法释怀地接纳我。越晨曦,这是你这个好哥哥所送与她的结婚大礼,你现在听来可以满意了吧?你毁了一个你最喜欢的女孩儿对爱和幸福的憧憬与信心,而她竟然能做到不怨恨你。你的这个本事,我是自叹不如的。”
越晨曦没有回应。他闭上眼,手指却在暗中蜷缩,蜷缩成一团,指尖扣住自己的掌心时,那里的疼痛和背脊上的融在一起,提醒着他一件事:他曾经是个罪孽深重的罪人。
是的,他伤害了濯心。这种伤害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摧毁性的伤害。他让濯心误以为自己与她因酒而做下男女之事,可事实上那一晚他什么也没做。他下不去手。濯心被酒中的药和酒力醉晕过去的时候,像个单纯无知的孩子还在对他微笑。那种信任,坦荡纯洁,是他注视了十几年的,他怎么可能对她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情?更不要说当他将她抱上床时,她还喃喃念着裘千夜的名字。
她信任他,喜欢他,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她的心中最牵挂最爱的,是那个远在异国的裘千夜。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在那一刻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是他后面所做的事情也已经让他变得不再是原来认识的自己。
他成功地欺骗了她,看到她痛苦、绝望,却始终没有说出真相。他以为他可以因此而拥有她,并在成亲之后安抚她的悲伤。可是……他输了。纵然她认为自己是千疮百孔,残花败柳,她还是勇敢地选择追随于这个男人的身边。
最卑劣的手段,握不住最美好的爱情。
他输得这样彻底,除了输掉心爱的人,还输掉自己最骄傲的信心。
“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她傻乎乎地也分不清这一切。”裘千夜的声音阴阴冷冷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她了,她是会怨恨你,还是……哼,她不会怨恨你的,她会感激你的‘好’,会傻乎乎的以为也一定是你混淆了那一夜的情景。或者,是你不好意思告诉她真相。总之,她说不定会对你感恩戴德,所以,我宁可她有着这个误会,一辈子都误会下去。”
越晨曦忽然冷冷开口:“你不告诉她,是想让她也为此内疚负罪一辈子,在你面前她一直保有这个心结,就会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会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随你。你的爱,其实也是自私的。”
“谁的爱不是自私的呢?”裘千夜耸耸肩,“我们彼此彼此罢了。不过今天我不是要和你说濯心的事情,而是说今天这一回的刺杀事件。越晨曦,你也是聪明人,你自己觉得会是谁刺杀了你?”
“我觉得是谁,重要吗?”他鄙夷地笑,“重要的是那个人到底是谁。”
裘千夜摇摇头,“我倒觉得那个人到底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两个人就像在说绕口令的哑谜一样,每句话都暗藏机锋。
越晨曦用手肘撑在胸口下的床上,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这一个动作几乎让他疼得汗流浃背,从齿间挤出的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烦躁:“裘千夜,你大晚上跑到我这里来啰嗦了这么多,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我的伤口疼得要死,没心思理你。”
裘千夜低声笑道:“好,我其实只是过来说一句佩服的。我一直以为你是文人出身,一肚子风花雪月,没有吃过什么苦,纵然练了点拳脚功夫,也不过是花拳绣腿,怎知皮肉之伤的疼痛是能让人痛不欲生的?可是你竟然愿意拿自己的身体做牺牲,效豫让、聂政、樊於期等义士,只为了给你的母国一个出兵飞雁、鸿蒙的借口……越晨曦,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忠臣!”
夜色下,他的声音犀利如刀锋,而越晨曦背对着他,睁开双眼,那目光看似平静如水,却陡然闪过一丝痛楚的涟漪,仿佛刺在背上的那一箭也在这一刻扎进了眼中。
深夜,鸿蒙的皇宫外,一辆马车飞快抵达宫门口。已经关了的宫门前只有两名侍卫在值守,看到那马车车顶上的银色龙骨雕饰时不禁愣住,上前见礼:“参见太子殿下。”
褚雁德阴沉着脸走下马车,说道:“开门,我要面见父皇。”
侍卫面面相觑,道:“殿下,都这么晚了,宫门已经下匙,陛下也该休息了。”
褚雁德变脸怒道:“混账!我有要事要面见父皇,岂容你们插嘴?若是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卫不敢多言,立刻敲门向内通传。
而褚雁德也不等太监禀报回来,便疾步走入皇宫之内,径直奔向父皇休息的寝宫。
得知太子突然深夜来见,本来已经更衣就寝的鸿蒙国主只好重新起身,不悦地对来通传的太监说:“让太子悄悄进来就是,别大张旗鼓,弄得全宫都知道了。宫灯无需再点,只在我屋中放一盏烛台即可。”
烛台刚刚燃起,褚雁德便大步走入,看到父皇的刹那他忽然哭着跪倒,一边叩首一边泣声道:“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鸿蒙国主皱着眉:“谁欺负你了?大半夜的你跑到宫里来闹。要我为你做什么主?”
褚雁德哭道:“儿臣今日在驿站遇刺之事,父皇应该已经知晓了……”
“若你是说这件事,我不是已经派人去你府上慰问过了,要说什么,明日早朝再说不就是了,何必急于现在入宫……”
“父皇,儿臣遇刺之事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小事吗?父皇且想一想,谁能有胆对儿臣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幕后主使要置儿臣于死地啊!这样的逆天之事,在我鸿蒙之内,从未有过!”
鸿蒙国主看着他一脸幽愤的脸,问道:“刺客大都已经伏法,在逃者还未到案,你让父皇怎么办?”
“儿臣已经有些眉目了,所以要说与父皇,否则只怕到了明天之后,儿臣还不知道是不是有命和父皇再说这些事情。”
褚雁德的语气极其严重,倒让鸿蒙国主的眉心越来越揪结。“好吧,你的‘眉目’是什么?”
褚雁德用袖子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郑重其事地说:“幕后主使极为大胆,而且必然是想儿臣死后可以谋夺某种利益。而这人……请恕儿臣大胆说出此人的名字……就是雁翎!而裘千夜便是他的帮凶!”
鸿蒙国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未因他这句话而有所震动。
这样的静默让褚雁德理解为是父亲的震惊,他继续说道:“如果儿臣今日因乱而死,父皇,您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凶徒下手的第二个目标啊!”
鸿蒙国主依旧沉默,只是他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似是望着门口的夜色,怅然若失。
良久,他点点头,“好,你要说的话,父皇都记住了。”
“父皇?”褚雁德对父皇的平静十分吃惊,为什么父皇连一丝一毫的震怒,哪怕是疑惑都没有?难道因为父皇平时宠爱三弟,所以对他的话就不以为意了吗?
他咬着后槽牙说:“父皇可能不相信我的话,不过,我有铁证!我已经抓到了那名逃跑的刺客了!他亲自供述承认,的确是三弟指使他刺杀我的!”
一直不动如山的鸿蒙国主在这一时刻终于让眉峰有了轻微的颤动,他沉声开口:“那人呢?”
褚雁德振奋地说道:“就在宫外,父皇要见的话随时可以传唤!”
鸿蒙国主再度犹豫了许久,然后吐出一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