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之前。
录口供的周明理被问道,为什么目睹了凶杀案却没有报警时,他低下了头。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被折得皱皱巴巴的纸。他展开来,手指似乎有些微微颤抖。
坐在对面的警察注意到,周明理还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眼神飘忽乱瞥,双腿挪动,身子前倾,企图往他们那边靠拢。这是一个人在紧张的情况下,寻求安全感的表现。
可他刚刚回忆陈家父子俩杀害江银梅的经过时,尚且都能够保持镇定。
这就不免让两位警察产生了好奇,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事,让如今坐在公安局里的周明礼还心有余悸?他们俩的视线都投向了那几张展开的纸上。
写得满满当当的炭笔黑字,首行还标注着日期,纸张侧边有参差不齐的痕迹。这是从他日记本上撕下来的。
周明理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我那天,的确是打算报警的……”
他当年虽然不是什么有正义感的好孩子,但也不至于包庇行凶杀人的陈家父子。只不过,从大树上摔下来后,被那俩人给发现了。做贼都会心虚,更何况是杀人?
陈爱民手中拎着把铁锹,眼神慌张又凶狠,似乎下一秒就要往人脑袋上拍去。但他儿子陈想不愿多生出事端,将人拦住。
“哎,大傻个儿。”
陈想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得亏周明理惯会装傻,他张嘴就哭:
“……你、你抢我的伞,我要、我要告诉我爸爸……”
一边哭,还一边拾起洒落的小石子,孩子气地往陈想身上砸。
精湛的演技,把父子两人都给骗了过去。
陈想往旁边的大树上瞥了一眼,估计是觉得,这棵歪脖子榕树粗壮又高大,一个生活不能自理、上厕所都得麻烦别人帮他提裤子的巨婴,指定爬不
上去。
就更不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他劝陈爱民抓紧时间处理现场,又把抢来的伞还给了周明理。
还专门把他送回了家。
也就是这件小事儿,让周明理心里生出了几分犹豫。
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关门堵住母亲生路,协助陈爱民作案的人,却是整条胡同里,最讨大人们欢心的五好少年。
俗称“别人家的孩子”。
连周明理那个要求严格的父亲,见到陈想都会面露和蔼微笑。
感谢他把自家傻儿子送回来,又关心他有没有淋到雨,还恨不得留他在家里吃顿宵夜。
周明理平日里本就嫉妒陈想,在那一时刻,更是产生了一种担忧。
担忧自己不再装傻、主动坦白后,爸爸会认为他是个撒谎成性、大逆不道的坏孩子。
担忧自己即使把看到的真相说出来,胡同里的人们也只会选择相信陈想。
于是乎,那天夜里,周明理把本该告诉父亲和警察的话,偷偷摸摸的写进了日记本中。
或许是当巨婴当得太久,虽然不至于真的变成傻子,但他也已经失去了主见。
接下来的一周,周明理悄悄地关注着胡同深处,陈家父子俩的动态。
他们的心理素质就强多了,该工作的工作,该学习的学习。
不像自己,因为目睹了一场凶杀案,就吓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甚至还发起高烧,卧床大病了一场。
半夜呼吸滚烫,意识混浊时,周明理迷迷糊糊地梦见了坐在教室里,给班上的孩子们弹电子琴的女人。
他死于大火的妈妈。
梦境如胶片般在他脑海里闪回,可能是幡然醒悟后的懊悔,也可能是压在心底的四年,还有可能,是冥冥之中,妈妈给他的指引……周明理在梦中记起了一个人,一个会相信他的话,并且能够把坏蛋给抓起来的人。他悄悄地翻出妈妈的遗物,在一本电话簿中,查到了这个人的手机号码,以及她的地址。晚饭前,他撒谎去跟隔壁胡同的孩子们玩捉迷藏,实际上打了辆出租车,去了个挺远的地方。
那是县城边的一栋自建楼房,妈妈还在的时候,曾带着他来过。
所以,周明理知道,楼房里着住的是一位坐着轮椅的女人。
姓冯,是位警察。
听说她为了救马路上的一群小孩子,自己被车撞断了腿,而且再也当不了妈妈,也当不了警察了。她从市里回到小县城养伤,英勇事迹很是轰动。
周明理的妈妈作为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带着自己班上的孩子们去看望冯警官。
他也跟着一同前去了。
还记得,那位女警半边脸上缠着纱布,但露出的一双眼睛非常温柔和善。没有想象中的警察那么严肃锐利,压根就不会让人产生畏惧心理。
以至于,周明理站在楼下,按响门铃的时候,还觉得会像他上回来时那样,有个矮矮胖胖的保姆阿姨来给他开门,迎他进去,给他拿橘子吃。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在那扇大门打开的一刹那,蠢笨如周明理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此被改变了。
因为门内的院子中,鲜血成泊,横尸遍地。
矮胖的保姆阿姨的手跟胳膊上,已然看不出肉色,被染得通红。
围裙上也沾了大片血迹,顺着她微微起伏的肚子向下流淌。这些血应该不是她的,而是院子里地上那些男人的。一具挨着一具,或躺或趴,还有的栽在墙边。姿势各不相同,但都被砍断了手脚。周明理只觉腿间一热,当场就吓尿了裤子。整个人像只被掐断脖颈的猫,叫都叫不出一声来。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跟陈爱民院中杀人一样,在这十年中,频频出现在周明理的梦里。
那个曾笑眯眯地递给他剥好的橘子,告诉他“别叫我冯警官了,叫我冯阿姨就好”的温和女人,正自己摇着轮椅,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声音和记忆中相差无几,还是那么得和蔼亲切:
“欻?这是哪个学校的孩子放学了,怎么跑到了我这儿来?”相比之下,保姆阿姨说的话就让人不寒而栗。“不清楚,您看,要不要把他给一起处理掉?”听到这里,周明理才回过神,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但双脚就跟灌了铅似的,刚迈出去一步,就摔了个狗啃泥,趴在了地上。
矮胖的保姆虽然长得像球形,但动作却极其轻盈。
两三步就跳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提溜了起来,像拎只小鸡崽子一样轻松,直接拎到了女人的轮椅前。女人歪了歪脑袋,打量着周明理的脸,然后笑了一下。
“我好像见过你,是吗?”
“是的是的!”
周明理忙不迭地点着头,生怕晚承认一秒,就跟地上横尸们同一个下场。他急得语无伦次,连哭带比划,颠三倒四地讲着三年前来她家中探望的事。“……你还说,让我喊你冯阿姨……”
女人似乎是回忆起来了,很开心地弯了弯眼睛,扯动了颊边狰狞的疤痕。
“你的妈妈,是教音乐的,对吧?”
周明理又点起头,“对对对!”
“把他放下吧,这是个好孩子。”
女人的话音一落,他脖颈后被人揪住的领子便松开了。
周明理如释重负一般趴在女人脚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极度的恐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之下,他又低低呜咽起来。
他的妈妈……好像在无形间,又救了自己一次。
“哎!我问你,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跑这来了?”
保姆阿姨拍了拍手上的血,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自然得就像是做完饭,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一般。
周明理很怕这个人,不敢有一丝隐瞒,连忙从当年的那场火灾,一直讲到上周刚发生的凶杀案。
“……我来、我来是找您报案的。”
不知为何,听完他的话,轮椅上的女人神态中竟多了几分颓然和无力。仿佛顷刻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她缓缓开口,“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嗯。”
她愣了两秒,又问:
“你的邻居梅姨,也被她丈夫和儿子杀害了?”“是的。”
女人得到回答后,良久没有说话。保姆出声询问:“要不,我先把那父子俩给处理了?”
“算了。”
女人这才摆了摆手,道:“做无用功罢了,人死又不能复生。”
“况且,”她摇着轮椅,转身,“咱们接下来的任务很重要……我可能已经被老师发现了,不能再节外生枝。”周明理趴地上哆嗦成一团,听到她这话,下意识抬了抬头。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却说出“被老师发现”,着实有些诡异。可还没顾得细想,就又听保姆道:
“那这个人呢?”
粗短的手指头指着他,“他都已经亲眼看见了,算不算是节外生枝?”
周明理一瞬间汗如雨下,紧张到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往地上一跪,就要给坐轮椅的女人磕头。却被保姆呵止,“别搞这一套!”
他被吓得六神无主,彻底不知道如何是好。
装傻的这两年,周明理整日只看儿童动画片,连稍微带点血腥的警匪影视剧都很少看。
此时此刻摊上这种荒唐事儿,连借鉴点经验都没参照范本。
“我……我可以继续装傻……”
周明理趴在地上,鼻尖萦绕着院子里的血腥味儿,痛哭呜咽道:
“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可以装没来过,我可以继续装傻!”
“倒也是个好办法。”
女人回过头,眼中有些歉意,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情绪。
只不过,当年的周明理看不懂。
就听懂她说:
“那就装傻下去吧。”
“然后呢?”
面前的警察急切道:“她们对你做了什么?总不能就那么放你走了?”
无悲无喜,仿佛是在嘲讽着他的愚蠢和自私。
哈哈,多好笑。
周明理心想,他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当个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巨婴。逃避学习,逃避成长,逃避工作……逃避所有的压力和责任。可最后,却莫名牵扯上了两起命案,全都得一个人承受着。
真活该啊。
两位警察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认真地回答他:“我们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口供。”又话音一转,盯着周明理道:
“当然,如果你在口供中刻意作假的话,我们也很有可能会追究你的责任。”他眼神凛冽,严肃而不容侵犯。
“毕竟,你口中那个坐着轮椅的女人,曾任我们A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是一名光荣的刑警。在任八年来,期间勘查案件现场2000余个,制作勘验卷
1000余份、影像卷2000余份,直接参与破获有影响的案件500余起。”
“孕期休假时,不惧危险,在失控的货车下,拯救了6位儿童的生命,是我们刑警队乃至整个公安界的巾帼英雄!”
“她的名誉,绝对不容任何人构陷。”周明理沉默着听完,坐在椅子上愣了好半晌。最后才抬起头,问了一个问题。“那位冯警官,五年前,是怎么死的?”
刘思甜从医院回到单位后,局里的同事们正翻查着五年前,那起“1101”事件的卷宗。没等她开口询问目前的调查情况,张茂林给她递来了最新的口供。“这是根据周明理的回忆和描述,小韩画下来的当时的现场景象。”
他的表情并不轻松,沉声道:
“如果他的口供属实的话,我们怀疑,当年死在那个院子中,又被处理掉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从境内逃到蒲干的一伙毒犯。”刘思甜听了愣在原地,“……冯姐是18年出境后才遇害的,怎么会在13年的时候,就跟杀害她的毒犯扯上关系呢?”可张茂林却反问道:
“那18年的时候,冯姐为什么要孤身前往蒲干呢?”
“对啊。”
周明理缓缓抬起头,“她们没对我做什么,真的就那样放我走了。”两名警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可置信的问:“遇到了这种事儿,你居然还不知道报警?”
“……我被吓破了胆,不敢报警……”
“怎么着,怕报了警会遭到报复?”
“……嗯。”
“那你怎么不怕她们出尔反尔,再回来杀你灭口啊?”
“我也怕过的。’
周明理实话实说道:“所以过完年,我就假装病情加重,迫使我爸带着我搬家了。”一搬就搬到了市里的东城区。
离新家一千米处,就是一个派出所,24小时的民警上班。可这并不能给他安全感。
搬家之后,他仍会时常做噩梦,不是梦到陈爱民,就是梦到那个坐轮椅的女人。
亲身目睹两起凶杀案,十几岁的周明理完全承受不住,不需要伪装,都逐渐开始精神失常了。接下来的几年间,在他爸爸眼里,他不仅解释智力低下,还整天神神叨叨,说些不知所云的胡话。周明理抬起头,目光落在日记本中撕下来的那几页纸上,面对两位警察,平静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撒谎编故事?”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道:“说实话,当初那几年,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怀疑,那栋县城边的自建楼,那满院子的死尸,以及那个坐轮椅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只是自己的臆想?
半夜躲在被窝里痛哭后,周明理也曾狠狠懊悔过。懊悔自己不该为了报案,孤身去找那个女人。懊悔不该为了妈妈买的伞,追着陈想爬到了大榕树上。懊悔到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装傻。恍惚中,他又想起轮椅上女人的话——“那就装傻下去吧。”
刘思甜回答不上来。
因为冯姐10月底出境,而就在10月中旬的时候,还刚刚答应了要来参加她的婚礼。“或许,冯姐的遇害,并不是什么意外。”
张茂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刚从医院回来,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先去食堂。”“等等。”
刘思甜抬起头,“周明理跟冯姐的这件事儿,小谈现在知不知道?”
谈靳楚的爷爷,五年前服用安眠药自杀,卧室中找到的唯一物证,只有一块雕刻着诡异文字的金牌。偏偏,那上面出现了冯姐的指纹。
而谈老前辈曾经给冯月君那批刑警们上过课,包括现任刑警队长刘敬天在内,大家都习惯于喊他一声——老师。张茂林扫过周明理的口供记录,抬起眼。
“小谈他现在,还不知道。”
高鲁木斯无人区。
此时的高原上夜色已深,谈靳楚骑着越野摩托载着程屹,头顶浩瀚星空,正迎着凛冽冷风,前往西北角的一处藏民住宅。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分头搜寻,他们已经将这条路径上的居民点排查的差不多了。高鲁木斯警方那边没有什么收获,今夜即将跟他们A市和B市的几名刑警汇合。本来按照分配,最后一处藏民住宅,应该是由B市的两位刑警搜查走访的。但那位同事晚上9点多的时候,开始出现了高原反应。眼见情况不对,他们的副队长立即准备将人送往最近的医院。程屹主动接手了这一任务。
谈靳楚没说什么,自觉地佩戴好装备,骑上了这辆摩托车。车后的人正在对讲机里跟人交流。
不同于警车内的车载无线对讲机,这种手持的对讲机,一般只能保持10公里内的通讯。谈靳楚骑得虽稳但快,目前已经要超出了这个距离。
程屹只能冲对讲机大声吼着:
“啊?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哦哦哦,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我们这边目前也没什么状况……”
话还没说完,谈靳楚猛的一个横刹,差点把程屹手里的对讲机给甩出去。“嘘,”他冷声道,“关掉手电筒。”程屹只是愣了两秒,便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将对讲机和手电筒都揣进兜里,然后甩出了警棍。
而在光线熄灭之前,他也已经瞥见,几十米开外,似乎有狼在徘徊不前。而狼这种动物,对血腥味儿极其敏感。
顷刻间,谈靳楚已经凭借自己的动态视力,还有目前的温度和风向,做出了最直觉性的判断。“11点钟方向,一百多米外的那间碉房。”程屹点头,“看见了。”
谈靳楚提醒,“坐稳了。”
下一秒,他将油门拧到底,冲着那个位置飞驰而去。
“你守后窗,我直接从前门进。”
程屹道:“咱们还是一起从正门……”
“你关掉手电筒前,没看到反光吗?”
谈靳楚说:“那是摩托车的车镜,四个嫌疑人,被咱们俩给碰上了。”
“明白了,我守住后窗。”
藏式的土砖墙碉房近在眼前,几头狼的身影看得更清晰了。
它们依然在稍远处徘徊,不敢上前,却又不肯离去。
程屹现在想通了原因——
离近之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人面上,连高原呼啸的大风都吹不散。谈靳楚稳稳停住摩托车,程屹翻身跳下。
俩人曾在警校里就是师兄弟,不知道一起打过多少场篮球赛,加入刑警队后,又不知道一起出了多少次外勤,默契程度不言而喻。不需要谈靳楚安排,他迅速飞升冲往碉房的一角。这个位置不只是后窗,同时还可以守住西面的小窗口。而谈靳楚则抽出警棍,独自冲向正门。
这间碉房虽小,却有院子和外墙。他两步翻过高高的墙体,稳稳落在院子之中。但眼前的景象,一瞬间就让他愣住了。
谈靳楚握着对讲机,“过来吧,不用守了,那四个人,已经全部都死了。”说完,便抬起头直直望向屋内的人。大门敞开,全然不畏冷风。
屋中没有大功率的电灯,只有那人的脚边,放了一盏小小的夜灯。光线很暗,难怪他俩在外面时没有发现。谈靳楚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
院子中,四具男尸以及四颗割下的头颅,便被照得清清楚楚。程屹也已经翻墙跳进来了。看到眼前血腥的场面,眼睛微微眯起。然后跟谈靳楚一样,也望向了屋子中央的人。只能看到背影和半边侧脸,是名女性。
穿着一件满是血垢的藏式服装,旁边还卧着一只雪白干净、绑着蝴蝶结和珊瑚珠的小羊羔。女人跪在蒲团上,并不在意身后闯入的两位不速之客。
她虔诚地双手合十,然后磕头。
一俯身,谈靳楚和程屹这才发现,女人拜的,是一张主席像。
磕完头后,她才缓缓站起身。
迎着两名男警的锐利视线,一步一步走来。
一开口,便是晦涩的藏语。
程屹问:“……她说的是什么?”
谈靳楚听得懂,却又有些不理解她的话。
“她说……自己本来的任务,只是毁掉他们的电脑,没打算杀人。”
“但他们,不该抓她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