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起头时,弯唇扬起一个微笑: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
刘敬天的车就停在医院楼下,那几位要跟着过去的医生,都是祁妙眼熟的人,保密协议都签过好几份儿了。一行人坐上车,出发前往谈老前辈生前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很普通的小区,位置离公安局很近。
刘敬天解释道:
“老师其实很少在公安大院住,他工作忙,不是睡在办公室里,就是歇在这边,路上不会耽误太多时间,骑辆自行车,10分钟就够了。”老前辈住在5楼,医生推着祁妙进电梯,刘敬天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是很普通的户型,2室1厅,装潢简单,家具只有最基本的那几件。
卧室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窗台前落了些灰尘。
谈老前辈,就是在这里自杀的。
“睹物最思人,你谈警官跟沈法医除了头两年还时常来这边坐坐,后面一忙起来,就不怎么往这儿跑了。”几位医生擦了擦桌子,把带来的仪器摆放好,先给祁妙测了遍数据。
“……你那个通灵,要怎么开始呢?”
医生收回听诊器,碰上他专业之外的东西,眼里尽是好奇,“还需不需要什么仪式?”“不需要,”祁妙摇摇头,“吃几口菌菇就行了。”
刘敬天把盒子拆开,用带来的矿泉水将几只鸡枞菌冲洗了一遍。
小姑娘伸手接过,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都不眨一下,鸡枞菌就被她咬掉了一口。蘑菇是一种没有什么异味的食材,没经过烹饪也不会很难吃。
祁妙嚼吧嚼吧,很快就把一只鸡枞菌咽进了肚里,又喝了几口刘敬天递来的矿泉水。她眨眨眼,神清目明,思维也很清晰。
看来还得继续吃。
没多少功夫,半盒的蘑菇都被她吃完了。
在医院吃的早饭本来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会儿就着一瓶水生吃蘑菇,给祁妙撑得直打嗝。她收回手,坐在轮椅上闭起眼,打算等待幻境的来袭。
一室安静。
祁妙在电话里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刘敬天的第一反应,是果断拒绝。
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让妙妙在谈老前辈自杀的地方吃菌子通灵,是目前最高效、最能获取有价值线索的一种方式。
并且警方现在急需调查清楚,那块儿刻着奇怪字符的金牌的来历,以及冯月君身上的秘密,而他自己也想要知道,老师当年自杀的真正原因。
但是,妙妙的通灵能力,到底属于科学技术无法解释的玄学。
几次通灵进入幻境,她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加长,身体一次比一次虚弱。
这种事儿,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差错。
可祁妙却在电话里哼了一声:
“刘队,如今都什么形式了,您还担心这些呀?我就算真被困在幻境里醒不过来,那好歹留了个全尸,总比炸死在安琪岛上强啊。”“妙妙,我们现在能够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你不用……”
她一口打断:“那你们能保障谈警官的生命安全吗?”
刘敬天沉默了几秒,才缓声回答:
“他是一名刑警,同时也是一名党员,危险面前,他自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本想再给祁妙讲讲身为刑警的职责和信念,却听小姑娘道:
“我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声音轻轻柔柔的,但分外坚定。
所以,刘敬天来了医院。
祁妙单腿踩上拖鞋,略显生疏地拄起拐杖。
然后抬头问他:
“咱们是要偷偷过去吗?”
“不是,”刘景天一边给她推过来轮椅,一边回答:
“领导已经批准了,就是救护车不好给你临时调配,只能先请几位医生跟着。”
“哦哦。”
“不过,还没告诉谈靳楚。”
祁妙微微一愣。
刘队道:“他的任务艰巨,这会儿不能分心。”
她垂着眸,看了眼屏保照片,安静地将手机揣进了包里。
几分钟后,祁妙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大家能别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吗?”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那齐刷刷的几道视线。她不自在地挠挠头,“弄得我怪紧张的。”“好的好的!”几位医生连忙答应。
刘敬天也跟着转过身去,盯着架在一旁的相机摆弄。大家都自觉不再去打扰卧室床边的小姑娘。祁妙又闭起了眼睛。
窗外的鸟鸣声隐隐约约的,让人平白生出几分困意。或许,是昨夜一直在忧心邀请函跟安琪岛的事,没有睡好。总之,她坐在轮椅上,脑袋一点一点,恍恍惚惚地快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妙忽然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很亲切,很温暖。
他问:“你的腿,最近好些了吗?”
腿?
打着石膏呢,恢复得不错,她下意识想。
却听到,那人喊出一个名字——
“月君。”
祁妙猛然惊醒,“唰”地睁开了眼。
在她的面前,场景大变。
这里不是卧室,而是谈老前辈家中的客厅。
此时此刻,那道遗照和视频中的身影,正端坐在沙发上,拎起茶壶给人倒热水。
而茶几的另一边,则出现了一辆轮椅。
上面坐着的人,祁妙也见过。
是为救路口的几位学生,被货车撞断了双腿的冯月君警官!
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眼中还带着几分对老师的尊敬。
“好点儿了,多亏了您的引荐,这次定制的一只很合适,我再训练训练,就能自己走动走动了。”
祁妙往她的腿上看去,毛茸茸的毯子下,露出了一双机械脚。谈老前辈温声叮嘱道:
“不用心急,身体要慢慢恢复,走路也要慢慢训练。”
“嗯,我不急。”
冯月君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腿,皱起的眉头显出了她的痛楚。“再急也急不来……老师,我后半辈子都当不了刑警了。”谈老前辈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来。
“当不了刑警也无妨,月君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职业,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都在等着你去做。”他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苍老的双眼中,闪过几分无奈和痛惜。
至于更深层、更复杂的情绪,祁妙就看不懂了。
冯月君自嘲一笑,“您教导的对,是我自己……走上了岔路。”杯中的水热气腾腾,漂浮的茶叶打了个旋儿,静静地坠入杯底。
谈老前辈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总批评你,爱钻牛角尖,行事不懂变通,这么多年了,现在还是这样,要是能跟敬天那孩子中合一下,该多好啊。”“我没法跟刘哥相提并论,”冯月君双手握着杯子,似乎是贪图这一分的温暖,“他是正直的好刑警,而我……”
她蓦然抬起头,牙关里咬出几丝悲戚:
“老师,我如今身上,都数不清背了多少条人命了。”
谈老前辈听到这话,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只是很懊悔,很自责。
“月君啊,老师也替你算不清了。”
他不像是位庄严、不可接近的警界神话,反倒更像一位小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透着些颓唐无力。“老师老了,有些不中用了,若是能早几年就发现你的不对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走到如今这幅局面。”冯月君顷刻间就带上了哭腔:
“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她捂热的手放在胸口,言辞恳切道:“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跟我的组织也都非常尊敬您,否则,我也不会来这一趟。”
“可你该来的地方,不是这里。”
谈老前辈沉声开口:“月君,你做过那么多年的刑警,不会不清楚,真想回头的话,最该去的地方是公安局。”他看向昔日的学生,又恢复了课堂上严苛的模样。
“你走吧,去自首,去把一切罪行都交代了。”
冯月君没有说话。
她端起茶杯,不顾烫嘴的温度,一连喝了好几大口。
喝得又急又快,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谈老前辈心软了一瞬,从水果篮里摸出了一个最大个儿的橘子,给她递了过去。
冯月君接住,声音里的哽咽消失不见。
“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回头,也不能背叛我的组织。”
听到这话的祁妙陡然一惊,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用力到指甲泛白。
这个冯警官是什么意思?
不肯背叛组织,却又向自己的老师摊牌。
以谈老前辈的原则,他绝不会对犯罪分子姑息,昔日的学生也好,神秘莫测的组织也罢,他定会追查到底,不死不休。
难不成,冯月君要杀了谈老前辈灭口?!
正当祁妙紧张到炸毛时,冯月君再次开口了。
她说:“您其实……也不该找人打电话把叫我来的。”
女人扯了扯腿上的毛毯,把橘子搁在了桌子上。
“您的做法,让我的组织也很为难。他们不愿意这么早就跟您对上。”
谈老前辈慢慢摇了摇头。
“谈何这么早,有谈何对上?”
他缓缓道:“犯罪分子跟警察始终势不两立,没有什么早晚,只不过,是我自己无能罢了,直至今日都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你们捉拿归案。”
“老师在明,我们在暗。”
冯月君说:“组织里的每一次行动都有严谨的计划跟部署,您能发现我这个据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谈老前辈问:“所以,育良山的那起工厂失火案,是你们的手笔?”女人点头承认,“对。”
她在警校的时候,就跟着导师接触过一起人口失踪案。
A市的一对老夫妇,女儿丢了十几年,最后才在山里找到。
——脖子上拴着铁链,全身伤痕累累,精神也已经不正常了。
她被那位人家关着,逼着生了八个孩子。
找到后,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肯放人离开,几个儿子也开始闹。
五儿子埋怨,警察整了这么一出,害得他家上了电视,他在学校成了“名人”,走在路上,不少同学都对他指指点点,烦死了!
那起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似乎很是皆大欢喜。
老夫妇接不走受苦多年的女儿,只能掏出毕生积蓄,给女婿、外孙们补贴家用。丈夫上了电视,因为过度贫寒的家境,竟然还引来社会公益组织的捐款,经济水平大幅改善……
但冯月君很不满意。
她的牛角尖早就开始钻了。
那时候的刘敬天也不似现在这般八面玲珑,他也会带着些凛然锐气,跟冯月君吐槽:“真让人窝火,调和调和,整天就知道调和!”
可谁也没办法,为了维护社会的整体稳定,总会牺牲一些人的利益,去迁就另一些不稳定的人。正如周念念那位家暴男丈夫所言。他们在外面打架斗殴,影响恶劣,相比之下,回家打老婆就好多了。
大门一关,社会一片祥和。
而广袤密林的阻隔之下,充斥着罪恶的小村落里,看起来竟然也颇为山清水秀。
所以组织向冯月君抛出橄榄枝时说——
不如来加入我们吧,我们是坏人,黑吃黑,暴制暴,从不讲究调和。
“然后,我们就伪造了一系列的文书,弄了个扶贫项目,在育良山办工厂。”
“因为准备充分,所以那边的政府基层人员压根就没有发现异样,反倒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极其真挚的欢迎。”
育良山那个地方,贫困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人心。
国家不知道往那里砸了多少人力物力,一批批的扶贫干部奔赴过去,操劳几年,也没能改变山里的面貌。
组织里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办工厂毫不吝啬,使劲儿往里砸钱,还声称,可以给员工们介绍城里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当媳妇儿。
这才让那些口口声声找扶贫干部要女人的男村民们,进入了工厂里干活儿。
冯月君说:“我们有详细的资料,失火时,死在工厂里的,大都不冤……”
谈老前辈沉下脸,冷声却打断了她:
“冤不冤,不是由你们决定的。”
“是。”
冯月君并不反驳,“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坏人呢?坏人干坏事,是讲求遵纪守法的。”谈老前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
“你还做过什么?”
冯月君笑笑,“多着呢,鸡零狗碎的,记也记不清了。不过,13年那会儿被您注意到之后,组织就让专门我负责境外了。”
“蒲干那边?”
冯月君抬起头,“果然逃不过老师您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