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秦宅。
这座宅邸是先帝特意命人修建,面积不算广阔,但内里十分精致清幽。
秦家人丁不算多,除了秦正夫妇之外,便只有他两个已经成家的儿子。
苏云青到来的时候,府内已经大致收拾妥当,一共有五辆马车并三辆大车。
秦正望着苏云青脸上的不舍,微笑道:“聚散有时,何须如此?”
苏云青一声喟叹,道:“大人,您真的不打算留在京城?”
“留下作甚?”
秦正时年五十三岁,看起来仍旧像四旬年纪,而且这段时间闲居家中并未影响他的心境,不仅没有因为丢官而沉郁,相反颇有几分释然之态。
苏云青诚恳地说道:“或许将来还有起复之机。”
秦正摇摇头,平静地说道:“朝中文臣武勋起起落落,难保不会有时来运转的机会,但是织经司官员不同,一旦离去便绝无回转之时。你在织经司待了十多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苏云青心里很清楚,这个特殊的衙门作为天子的耳目,失去天子的信任便走到了终点。
但他又替秦正感到不忿,因为他知道秦正为大齐付出多少心血,如今却被迫离开京城,纵然得了一个劳什子爵位,可是对于从未踏足行伍的秦正来说有何意义?
秦正似是知道他的想法,悠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在织经司表现得尤其明显。今上登基之后,我便预感到自己会离开织经司,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其实陛下本不需要如此麻烦,我非恋栈不去之人,只需陛下私下暗示一句,我便会主动上奏辞官。”
这一刻苏云青终于察觉到他平静面容之下的疲惫。
天子以为秦正不愿放弃织经司的权柄,实际上他早就有归隐之意,只是他不愿辜负先帝,所以一直强撑而已。
难怪他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抗拒,坦然接受天子剥夺他权柄的决定。
一念及此,苏云青不禁再度叹息。
“陛下让你接任织经司提举,足以打消朝中绝大多数人的疑虑,因为在那些人看来,你之于我就像陆沉之于荣国公,这是一种水到渠成的传承,不会影响到朝堂大局。”
秦正语调温和,凝望着苏云青的双眼,轻声道:“但实际上你我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上下级,你并非我的心腹,我对你亦无格外的关照。不过今日你能来送行,我确实感到很欣慰,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刺驾大案发生后,朝野上下对我避之不及,唯恐和我牵扯上导致陛下不喜,就连织经司里那些人都是如此。”
苏云青心里忽地涌起一缕感伤。
虽说因为共同的志向,如今他坚定地站在陆沉的船上,可若是谈及他此生最敬佩的人,秦正必然在前三之列。
身为织经司的一份子,他当然知道秦正这十多年究竟为大齐做了多少事,如今却是一个人未走茶已凉的结局,如何不令人心寒唏嘘?
他诚挚地说道:“下官会永远记得大人付出的心血。”
秦正微笑道:“如此便已足够。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准备让人转达几句话。”
苏云青肃然道:“请大人示下。”
秦正思忖片刻,缓缓道:“伱在京中根基不深,或许这是陛下选择你的原因之一。我希望你能明白,织经司乃是天子的耳目,这个衙门若是发展壮大,蕴含的力量难以想象。你既为织经司提举,无论如何都要谨记一点,千万不能越过界线。织经司若插手朝堂,便是自取灭亡之日,天子或许对此乐见其成,但朝中文武必将置你于死地。”
苏云青心中一凛。
其实秦正这句话还有一层深意,倘若天子想增加织经司的权柄,苏云青不能盲目听从。
没人愿意看到这个特殊的衙门从笼中冲出来,或许朝臣不能拿持刀的人怎么样,但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把刀。
苏云青起身行礼道:“谨受教。”
秦正微微一笑,亦起身道:“既然见过,你且回吧。”
苏云青稍稍迟疑,随即坚持道:“大人,请容许下官送您及亲眷出城。”
秦正见他神情真挚,便没有继续推辞。
约莫两刻钟后,秦家人离开这座生活十余年的宅子,不急不缓地向永嘉西门行去。
及至城门附近,一路上心情复杂的苏云青忽地开口说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秦正道:“请说。”
苏云青看了一眼周遭,正色道:“大人此番返乡路途遥远,为何不多带一些护卫?”
秦正笑而不语,平静地端详着他的双眼。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苏云青却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洞察。
苏云青轻咳一声,低声道:“原州地处西南远离京城,听闻路上不怎么太平,山贼盗匪时有出没。大人若不介意,不妨让织经司的兄弟送你返乡。”
秦正策马前行,悠然道:“这世上真有山匪敢打织经司前任提举的主意?”
苏云青道:“大人,小心一些总是好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秦正忽地一声叹息,面上多了几分古怪的意味,继而道:“若真有这般胆大的山匪,随行这二十余人足以应付,至于那些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想来非人力所能抵挡。”
苏云青醒悟过来,他身边这位岂是普通人?
织经司能有今日之地位,可谓是秦正一力造就,即便他已经卸任提举,他对织经司各处密探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而且没人知道秦正暗地里还掌握着多少力量,自己如此忧心确实没有必要。
一念及此,他拱手说道:“是下官多虑了。”
秦正正要答话,前方城门附近忽有一位气度从容的中年男子来到近前,行礼道:“敢问可是秦大人当面?”
秦正点头道:“是我,阁下是?”
中年男子温文尔雅地说道:“小人李勤,奉我家老爷之命,特地在此恭候。”
秦正稍稍一想,旋即好奇地说道:“李老相爷让你在此等我?”
李勤垂首道:“正是。”
秦正便问道:“不知老相爷有何指示?”
李勤恭敬地说道:“我家老爷听闻秦大人辞官归乡,故邀请秦大人往锦麟一叙,还请大人赏脸。”
秦正回头看了一眼苏云青,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必担心了。”
苏云青心中大定,一礼告别。
这场发生在城门附近的简短谈话有很多人亲耳听见,李勤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他的嗓音比较洪亮,李道彦邀请秦正的消息很快便传开,没过多久就传进宫里。
李宗本在听闻此事之后,沉默许久,眉心紧皱,最终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三天后,京城西南面百里之遥,锦麟县。
李家祖宅。
秦正望着面前的老人,道:“数月未见,老相爷气色尤佳,想来必能福寿绵延。”
李道彦爽朗地笑着,抬手点了点他:“想不到你秦公断也会行此溜须拍马之举。”
秦正神色如常,坦然道:“承蒙老相爷施以援手,救下晚辈这条小命,岂能无动于衷?”
“只要你不怪老朽多管闲事就好。”
老人轻轻一叹,沧桑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怅惘,缓缓道:“自从刺驾大案发生后,老朽心中便有一事不解,缘何陛下会如此心急。虽说织经司不同于朝中部衙,换掉你亦是情理之中,但是陛下本可采用更加温和的手段,何至于在先帝的葬礼上闹出刺驾的场面。”
秦正品着香茗,微笑道:“老相爷可有所得?”
李道彦轻声道:“离开朝堂之后,老朽跳出局中,注意到一些过往忽略的细节,发现陛下这样做可能是有所顾忌。”
秦正放下杯盏,沉默了一段时间,目光略显晦涩,最终喟然道:“陛下迫不及待地让我离开织经司,又逼我离开京城,甚至想让我死在途中,或者是让我回乡再死,说到底只有一个原因。”
李道彦顺势说道:“陛下不希望你查到一些事情。”
秦正点头道:“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老人这一刻目光炯炯,问道:“那你会不会查?”
秦正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反问道:“老相爷是否希望晚辈查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之后,李道彦岔开话题道:“你和亲眷便在锦麟住一段时间,这里距离京城不算远,想来陛下不会反对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安排。这些年你我满心疲惫,一直未曾过多接触,如今既然都卸下权柄,正好趁这个空闲畅谈风月,如何?后续你若想继续启程南下返回故乡,老朽亦会派人一路相送,聊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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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道:“晚辈荣幸之至。”
“至于那些事情……”
李道彦微微一顿,幽幽道:“总是要查的。”
秦正垂首低眉,目光锐利如刀。
李道彦望着窗外的阳光,缓慢却坚定地说道:“老朽是一个很念旧的人,相信你亦如此。如果不查个清楚明白,将来命归黄泉之时,老朽有何面目去见故人呢?”
“是啊。”
秦正语调低沉,隐有悲痛之色:“只盼……真相不是晚辈猜测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