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这样的氛围加上“美人”如画,桑红不想身陷其中,更不想进行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她只需要用这样的话暗示秦青,她不想现在的生活被人太过打扰就行了。
秦青自然听得出她的孤绝和黯然,也只能略加劝说:
“你曾经对我说过,生命就是一场大冒险,有机会就尽力去做,说实在的,这句话曾经让我如同醍醐灌顶,对人生的认知自此有了新的一番境界;
我想,你一定是经历了预料之外的极大变故,才用这样愤烈的方式和过去一刀两断,你很好地诠释自己的人生信念,我想,既然艰难地挣扎到了今天的这一步,一定要珍惜,好好地享受难得的新生。”
“很多事情,说着是一番道理,都懂;可等轮到自己身上,就又是另一般滋味了。”桑红认真地想想他的话,点头,怅然叹息一声,又说,“我现在已经在努力地开始新生活了,你看,新工作新身份这不是活得挺好嘛。”
秦青看出她眼底强撑着的倦意,对她肯定地笑笑,就抬手收了餐具,起身往厨房走:“去洗漱一下休息吧,我收拾好厨房就走。”
桑红坐在那里侧了身子看看他进了厨房清理战场,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想去帮忙,可是胃里一涌,按捺了许久的呕吐念头再也无法遏制,她只好捂着嘴巴直奔洗手间。
秦青听得外边的动静,不明白她的动作怎么老是风风火火的。
他微笑着摇摇头,动作飞快,把厨房重新收拾干净。
他擦干净手,纳闷着她怎么去洗手间这么长时间,然后就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呕吐声,那声音直直地充满无法遏制的悲苦,让他吓了一跳。
“桑红——你怎么了?”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敲敲门。
“再见——走的时候——关严——门——呕!”桑红的声音怪怪的,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秦青叹口气,背抵着洗手间的门,他听得出桑红正吐得昏天暗地,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怎么了?
妊娠反应?
她经常这样吗?
有多久了?
她是不是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吐了后嚎啕大哭?
她那骄傲的性子想必连哭声都是要悄无声息地吞咽下去的吧。
果然,呕吐中的桑红实在什么都听不到,她以为秦青一定离开了,就开始不再压制难受的抽泣声了。
秦青在外边听得柔肠九曲,他抬腿想走,却又站住了,转身进入厨房取了个水杯,给她接了杯温水,这里这么冷,滴水成冰,不想她满身狼狈再去用冷水漱口。
他轻轻地拧开了卫生间的门。
只见桑红几乎是坐在地上,两只胳膊肘撑着坐便器的边缘,吐得喘不过气来。
秦青低头看着桑红,那细长雪白的颈子优雅地低垂着,她的短发已经长及肩头,杂乱地蓬松着,他看不到她的面孔,想必此刻那小脸一定泪水纵横。
他见过她在训练场上无数种狼狈的模样,蓬头垢面、汗流浃背,可是,再狼狈他也能看到她露出雪白的细碎牙齿一咬,就又精神抖擞地继续训练了,她从来都是生机勃勃,明朗阳光的。
可是此刻,这个画面给他的冲击太大了,她柔弱得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人,脆弱得如同一张剪影,让他不忍再看。
那样骄傲那样古灵精怪意气风发豪气冲天桀骜不驯集万千宠爱仰慕于一身的女孩子,现在竟然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呕吐。
桑红觉得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了。
啊啊啊——悲催啊!
卫生间这么小,她当然能够感觉到身后站在那么大的一个男人。
桑红低头对着坐便器默默地用手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满脸冷汗地按着坐便器起身。
一个盛满水的水杯递到了她的面前。
桑红伸手接过了,触手不是让她嫌恶的冰冷,而是暖暖的,不烫手的那种暖,她不由抬头对他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开始漱口,洗了把脸。
秦青伸手盖住了马桶盖,按下坐便器的水阀,然后拿起一边的刷子蹲下仔仔细细地把坐便器又刷了一遍。
桑红收拾整齐,看着秦青已经开了排气扇,把这里狼狈的痕迹都整理好了。
“没有吓着你吧?”她表情有些讪讪的。
“吓什么啊,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秦青拿起洗手液开始洗手,然后问她,“很辛苦吧?吃的东西都吐了,你半夜饿了怎么办?”
“嘿嘿,我早就有准备,床头柜上边有很多的奶酪或者肉干,你有没有嘴馋,我去给你拿点尝尝。”
桑红觉得秦青这家伙真好,她这么狼狈的模样都吓不走他,这份关切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秦青没有说话,早有准备?她看来经受这种折磨的时间不短了。
他拽下来毛巾擦干手,然后走了出去,桑红已经在卧室了。
他站在客厅里不敢移动脚步,他的视线紧紧地望着那个充满温暖的小窝,桑红正开了床头柜窸窸窣窣地去取食物,颜色漂亮的床单和羽绒被上边的花朵都粉嫩得诱人,那床褥一定很柔软,真的——好向往。
他被自己突然闪现在头脑里的念头吓了一跳。
“秦青,过来拿嘛,好多种肉脯的,你喜欢吃哪种味道的?”桑红在喊他了,她面对一大堆的零食,诚心诚意地想让秦青带走些尝尝鲜的。
秦青听着桑红那喊着他名字的欢快的嗓音,觉得喉头发紧,他太眷恋留在她身边的感觉了,再呆下去的话,他会做出什么或者说出什么,他好像都无法控制了,不行,赶紧走。
秦青步子一抬三步两步就走到了门口,换上自己的靴子,然后开门走出了公寓,把一室的温暖和眷恋都关在了门后。
廊子里的空气很凉,让他觉得有些脱轨的大脑瞬间就开始清醒了。
秦青信步走到了大街上,他从新街区绕到了老街上,他绕过来一个老酒吧,因为里边有一群赌棍在赌博。
他就拐到了另一边的一家酒吧,酒吧里很吵,他走到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酒吧台边坐下,这里坐了大概有五六个男人,音响里放着鲍勃的摇滚乐,吊着的一个四十英寸的电视里,转播着足球赛,围着电视下边的桌子边是一圈大学生还有一些资深的粗鲁球迷。
他拉了一个位子在吧台边坐下了,点了一杯喝惯了的青啤酒。
他没有酗酒的坏习惯,但他的酒量本身很不错,今天能找着桑红,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么早回学校的宿舍也很无聊,喝一杯祝贺一下挺好。
“怎么?被赶出来了?”一个家伙晃晃荡荡地捏着酒杯挤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秦青定睛一看,是桑红的上司汤姆克鲁斯,此刻喝得似乎有点高,眼神瞧着都有点不对劲儿。
“呵呵,真巧。”秦青说着端起酒杯对他举了一下,喝了一口。
“你总是喝这么低燃烧度的狗屁玩意儿吗?”汤姆克鲁斯显然是醉了,说话风格一派流氓无赖样子。
“这个燃烧度并不低,而且,喝得多的话,既不伤胃,也能燃烧。”秦青很巧妙地回答,他觉得和桑红的上司聊聊是个不错的机会。
“狗屁——”汤姆克鲁斯说着对吧台里的女调酒师说,“美女,亲爱的,趁着这音乐的疯狂劲儿,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然后再给我这位朋友来一杯够劲儿的。”
“好帅哦,难得一见的帅哥,你好,我是美亚,这里的调酒师,请问你喝点什么?”
那美女一看秦青的模样,很热情地和他招呼。
“秦青,学生,听说这里手工酿造的黑什不错,来一杯。”秦青也不矫情,对她客气一笑,介绍了一下自己。
“好的。”美亚说着给秦青倒了一杯,然后又给汤姆克鲁斯倒了一杯递过去,从他面前的一沓钱里抽走了一张五十美元。
汤姆克鲁斯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秦青笑笑说:“下一轮算我的。”
“没问题,认识你很高兴,你还是学生吗?”
“是,一鹤很推崇你的文章,除了办报纸之外,听说你是个很出名的专栏作家?”
秦青接话恭维道,他当然知道在这样闭塞的一个小城里,能把一份报纸办得有声有色,显然必须点能耐。
“受宠若惊,真应该再请你喝一杯,遇到你这样外来的粉丝我很兴奋,你是哪里的人,秦青?”
“Y国,你不是听出来口音了吗?”秦青担心露了桑红的底,随意地说谎。
“好,咱们继续聊,继续喝,你是路过甜水镇?”
“很想住在这里,可是担心签证到期不改不行。”秦青耸耸肩膀,很无奈。
“很想住这里?你是受虐狂?还是觉得一年这里八个月的冬天很享受?”汤姆克鲁斯的话充满嘲弄。
“她在哪里,哪里对我来说就是春天。”秦青很坦白地说。
汤姆克鲁斯使劲地闭闭眼睛然后再睁开:“原来,你和她也是一路人。”
“什么一路人?”秦青不解地问。
“看起来好像是被甜水镇吸引的那类艺人,你在这间酒吧问问,保准会发现一大把艺人,有专门跑到这里来写孕育伟大的自由精神的落基山小说的,有来画狗屁新西部风景画的,有追求牛仔奔放精神的摇滚歌手,有装作自己是风景的缔造者梦想成为伟大的摄影家的——黄一鹤属于最后的一类,你属于哪一类呢?”
“我嘛——属于支持最后一类的人,这样回答,你可满意?”
“我的话冒犯你了?”
“没有。”秦青觉得这男人说话太强势率性了。
“真让我失望,我一贯多少喝点酒就会喜欢努力地得罪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问问我的前女友你就知道了。”
“你有多少个前女友?”
“七个?八个?”
“还不错,为什么不结婚,我看你年龄不小了。”秦青看他说话不客气,当然知道怎么针锋相对。
“为什么要结婚?一个人困在这样一片封闭的土地上,本身就够辛苦了,为什么还要被无知的女人再圈禁起来?”
汤姆克鲁斯好像是喝红了眼睛,一仰头,灌下了最后一滴威士忌。
“你不喜欢这里完全可以离开,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在这里受折磨?”秦青很好奇,他觉得这男人的感情很矛盾。
“折磨?我也试着离开过,那是两年前,一个《西雅图时报》的主编读了我的专栏,说很喜欢我的文风,给我机票,让我过去见他,试图说服我到他那里工作。”
“后来呢?”秦青很善于倾听。
“我无法把自己扔到西雅图那个地方去,那个雅痞中心,自诩为全世界的精英聚集的地方,一百多种咖啡,各种健身器材,忙得连午餐都吃不好的地方,操,我去那里一天,马上就乘坐飞机又飞回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甜水镇,还能喝到M国的本土咖啡,当然现在,你只能喝到意大利佬和西班牙黑鬼们种的咖啡了,这都是因为你们这种自诩为文艺高雅的家伙们到这里生活的缘故。”
汤姆克鲁斯说着冷笑了一声。
秦青眯眼,这家伙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是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呢?
“还没有得罪你啊,秦青?”
“没有。”
“靠,看来我今晚的发挥水准失常,大概还没有喝好,美亚,宝贝儿,这里再来两杯。”
“这轮我请客。”秦青说。
汤姆克鲁斯接过威士忌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开始发表慷慨的演讲:
“这个我不会和你争,你不知道,在九十年代前期,花五万美元就能在镇里买上一座房子,到了零零年,二十万竟然只能买到一个棚子,再过十年,说不定这里就会成为洛杉矶的郊区了!
商业冲击着古老的文明,经济席卷了一切,再也没有坚守,没有廉耻,把农民逼得破产,从农场里赶出来,把土著居民逼得背井离乡谋生,让一些看不出国籍看不出血统的家伙们来这里生活!
表面上追求自由,其实是把这里宝贵的一切都往奴隶的境地践踏,M国,这样只能是自毁长城!最后,全国的人都将为那群野蛮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华尔街的金融巨鳄打工,连自诩为最自由的国度的M国政府,也将沦为美联储的高级打工仔!
没有了自由精神的M国,将成为一个披着自由外衣的地狱!”
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了。
秦青听着他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听出了他对这片土地的炽热的爱。
一个地方小报的主编,能够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和这么急迫的危机意识,实在让他赞叹。
他主编的报纸,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秦青率先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就汇成了一片,或许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因为不堪大都市压力的重负,可是,来到了这里也发现这里不是天堂,不过是倒退了十年的西雅图而已,可以知道大家都活得是多么无奈。
“很精彩的演讲!”秦青对他举举酒杯,仰头干了,然后开始起身回校。
“喂,伙计,等等我一起走。”汤姆克鲁斯喝干杯子里的酒,要去追他。
秦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家伙已经醉了,他没耐性和一个醉鬼男人一起走,除了麻烦事什么好处都没有。
他没有看过,他离开之后,两个黑人男子从酒吧里出去,搀扶着跌跌撞撞的汤姆克鲁斯上了停在外边尚未熄火的车,一溜烟开到了郊外。
车上是一个戴着口罩捂着风帽的女人,她说着汉语,有人流畅地翻译成英语。
听到汤姆克鲁斯回答秦青是黄一鹤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如假包换的男朋友,她那漂亮的眼睛顿时流露出笑意来,又让人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把他又丢到了另一家酒吧的凳子上,一群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
离开前她说:“老夫人不想让那个女人再回国了,更不想让她和宋部长见面,这两天你们这些打前锋的人员,抽空多给那一对年轻情侣拍拍照什么,让他看到尽早死了心;
事成之后,定有厚赏;要是阳奉阴违,让宋部长把那女人带回去,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会给宋部长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威胁,你们都不傻,知道后果,明白怎么办吗?”
“不明白,还请您明示。”那群人里显然有宋书煜的亲信,想探知更多的口风。
“她要是回国了,你们就别回去了,就是这意思,这是老太爷的意思,也是老夫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