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颔首:“李世群给他们卖命多少年了, 且不说他和南京方面的关系,就说这么个人日本人随随便便卸磨杀驴也够让人寒心的,别看如今日本侵占了我们的半壁江山, 可内里的矛盾不知道有多少, 统治上也存在种种弊端, 若是此时和这些老骨干离心离德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井上智子没这么糊涂。”他分析道:“所以, 若是能让日本人去查到点什么,引开他们的视线,也许这事儿还干脆就模糊过去, 李南柯也不见得会死。”
顾盼看过来,和沈棠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两人想到了一处去:“可是若是他们查到了别的地方去, 怕就怕牵连到更多的方方面面……”
沈棠沉重地点点头。
他冒不起这个险。
无论是谢长空背后的军统特工站还是他背后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若是暴露, 死的就是一大片不说,还会导致延安和重庆方面多年努力潜伏在敌方的情报线全面崩溃, 现代战争除了武器、人力、战术战略的交锋,就是情报的交锋,若是失去了这条情报线,以延安的军队装备和日军抗衡实在是太吃力了。
沈棠的心情有点沉重。
顾盼明白,她轻声道:“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吧。”
沈棠看向顾盼, 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刚想要保护她, 却又帮不了她, 这一刻沈棠深深地恨起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顾盼却顾不得这许多, 她看着特高课的办公楼,心思已经全在李南柯身上。
她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向井上智子的办公室, 直接一把推了进去,“老师。”
“回来了?”对于她的去而复返,井上智子毫不意外,而李世群则在看到顾盼的时候露出了几分放松的情绪。
“老师,我想见见我堂哥,我知道这是与理不合,可是虽然沈处长言之凿凿,南柯也在现场被抓获,可是这其中的问题太多了,就这么定论南柯是今晚的主犯我觉得不妥。”顾盼毫不退缩的看向井上智子:“南柯的性格为人我知道,他虽然没吃过什么苦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可性子坚硬执拗,若是硬逼他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说不定你们把他当抗日分子处决了他还会高兴,甚至把李副主任还主动‘供’出来,可如果他说这幕后主使是李副主任,您信吗?”
井上智子微笑不语,李世群却已经忍不住了,他起身走到顾盼眼前急切地说道:“盼盼,果然是你最了解你堂哥的性情,他……他……刚才就主动招供说这一切是我主使的……”
“那李副主任这么激动是因为堂哥说你主使了今晚的行动还是因为别的?”顾盼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世群:“若南柯没把你牵连进来,你是不是就想撇得干干净净,连他这个儿子也不认了?就像……”说着她终于控制不住,咬牙切齿的问道:“就像你当年六亲不认除掉我爹娘一样?”
“盼盼!你怎么能这么认为?你爹娘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爹是我的亲弟弟啊你忘了吗?这么些年我待你如何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就这么怀疑我?”李世群一副惊呆了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顾盼,仿佛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是,我承认,顾家的工厂我做了手脚,但这都是在你父母出事之后了,你当时年少,又不参与顾家产业的经营,你根本就不知道要收拾这么大一片摊子多么不容易,你也不知道当你父母过世之后那些为了前来叫嚣的工人有多可恶,他们根本不认你爹娘曾经给于他们的恩情,只担心他们一走工厂倒闭拿不到你爹娘给他们承诺的钱,我怕你担心,也怕你生气,可我自己也生气啊,又气又急之下我干脆拿钱打发掉那些势利小人,再将一些运转不动的工厂转手卖了出去,至于那几个工厂……”
“你怎么不说下去了啊?”顾盼心里觉得可笑极了,到如今李世群居然还能这样指鹿为马也真是有本事,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借坡下驴给彼此留点余地,也好日后相处,可她就是克制不住的尖锐起来。
“好了顾盼,接下来的事我来告诉你吧,你大伯其实真没做什么,工厂若全卖了,他养你也不是养不起,可是顾家诺大的产业最后就给你剩个空壳子他也觉得过意不去,你还那么年轻,又过惯了舒适的日子,突然让你节衣缩食每天精打细算过日子你做的到吗?你知道你身上的衣裳一件多少钱?你知道你随手扔掉的过时的鞋子一双多少钱?巴黎时装周上看上的套装随随便便就是十来套又要多少钱?动不动就是什么法国大餐又是多少钱?还有你的那些香水啊、粉啊,你算过自己每年的花销吗?”井上智子打断顾盼:“你大伯不过是不想让你为了钱发愁,而正好那时候我们日方也正在找合适的工厂来安排我们的新型研究室以及军工厂,但这些都是正常的需要,并没有什么违法的地方,你不该对你伯父如此质疑。”
顾盼抿着唇不说话。
“这事儿我能给你证据,顾盼,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么点大的事非要没完没了吗?你父母的事,我也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和我们日本人没关系,和你伯父也没关系,当初的确是我们和你父亲在谈合作的事宜并没有谈妥,可是我们双方都已经有了初步合作意识,只待具体细节问题了,那个时候你父母出事我们也很愕然,要知道当时全上海都以为是我们动的手,我们有那么笨吗?而且你父母的死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风言风语之外还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处?顾盼,你动动脑子去想想,你父母一死谁得到了最多的好处,那谁就是凶手。”井上智子但但的看着顾盼:“若是你想不通,对我们特高课和李副主任有意见,那你可以现在就放弃管李南柯的事,离开76号,继续去过你大小姐的生活,不过暂时你不能离开上海……”
“我留下来的话是不是就让我去见南柯?”顾盼毫不犹豫地打断道:“只要你给我明确的证据我就相信,但是我必须要您的保证,南柯的事让我来调查。”
“好啊,不过你和你伯父隐瞒他和重庆方面的牵连这么多年,要我怎么信你?”井上智子冷笑一声点破李南柯的身份。
顾盼并不示弱,李世群的眼神都回避了,她却根本没有害怕,而是跟井上智子正面交锋:“老师,连您都发现的事想必心里早有见解了,没错,南柯和重庆方面有勾连,可那又怎样?李副主任也好,丁主任也好,说大一点,如今南京掌权的各位还都曾经是重庆那边出来的呢,谁能说自己跟重庆就没关系了?和重庆有关系又怎样?丁主任、李副主任能坐上今天这位置,除了他们的能力和资历,还不就是他们和重庆方面千丝万缕,能得到别人拿不到的消息吗?南柯和重庆方面勾勾搭搭,您既然知道却不阻止,就知道他那点勾搭的程度远远不够看,若他真能勾搭的深入一点倒也罢了,今晚的事还能说是他主导的,可连您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他是李副主任家的公子之外,是因为您也知道他那点程度根本不够看的,难道不是吗?”
井上智子盯着顾盼看了半晌,顾盼根本不回避她的眼神,直直的盯着看了过去,良久,井上智子笑了起来。
“顾盼,就是这样,拿出你的气势和实力来,我知道你能行。”井上智子忽然大笑,随即正色看向顾盼:“别再像之前那样混日子了,认真点拿出你的能力让我看到你独当一面,那么李南柯的事我全权交给你负责。”
顾盼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出了门,她知道这回自己能见到李南柯了。
李世群愣了愣,随即拔腿追了上去:“盼盼,我……”
“伯父先回家吧,大伯母应该收到消息了正在担心呢,我想南柯这会儿大概也不愿意见到你,不如先让我去跟他谈谈问清楚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说。”顾盼低着头不去看李世群,虽然没有之前的亲近,但是并没有对他太抗拒。
李世群心里松了口气,他看似心神不宁,却始终在关注顾盼的反应,当下就道:“好好好,我先回去给你堂哥收拾些东西送过来,你去跟他好好问问,今晚的事肯定是个意外,你一定要帮帮你堂哥,你知道他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更不可能有这个本事……”
“我知道的。”顾盼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盼盼……”李世群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向顾盼,顾盼没有回头,没人看得到她的表情,但她也停下了脚步。
李世群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你不高兴,工厂的事我瞒了你许多年,我很抱歉……”看着顾盼沉默的背影,李世群低声说道:“但我对天发誓,你爹娘的事真的跟我无关,我不至于那么禽兽对自己的亲弟弟两口子也能下得去手,盼盼,你要相信大伯父,这些年我也很……”
“大伯,这些事我们还是回头再说吧,总比不过南柯的事着急。”顾盼终于受不了李世群的假仁假义,开口打断他。
李世群也不生气,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那盼盼你去吧,你堂哥……就让你多费心了。”
顾盼点点头,快步走了。
李南柯没挨揍,也没上刑,也没被关进水牢受折磨,井上智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今晚唯一的活口还挺客气,只是随意的扔进了一间审讯室,把他捆在了椅子上,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李南柯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竟然就这么坐着打盹。
顾盼慢慢走进来,负责看守的狱卒给她开了门又走了,并没有留下人监视,顾盼强忍着心口的疼痛,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很谨慎,并没有急于叫醒李南柯,而是细细的查看了牢房,一寸地方也没放过,确认没有监听设备才上前碰了碰李南柯:“醒醒。”
毕竟在这种环境下李南柯也不是真的猪,他其实很警醒,顾盼一碰他他就睁开了眼睛警觉地坐直了身体,直到看到是顾盼,他才放松下来,但随即又瞪着眼睛道:“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看样子你还挺悠闲,是知道自己死定了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是以为你爹一定能有办法把你弄出去所以不以为然?”顾盼掉下泪来,嘴上却不饶他:“李南柯,你可真是……”她说不出话来了,用力擦擦眼泪泄愤,随即上前解开了捆着李南柯的绳子。
李南柯的手得到解放,晃了晃揉了揉随即站起来轻轻擦干了顾盼脸上汹涌落下的泪珠,眼里是抱歉,但他嘴上却说着吊儿郎当的话:“死就死了,我都已经说了这一切就是我爹主使的,有什么冲着我和我爹来,你一个弱女子凑什么热闹?你现在也看见了吧,你的好大伯、我的好父亲,根本就不是你眼里那热情的好人,这么多年你就又聋又瞎被骗的团团转,现在还怎的?没被骗够?想连小命一起搭进来?我可跟你说了,我跟我爹不一样,我还是有良心的,他杀人如麻害了谁都能面不改色我可不行,要是你就这么被我连累了,我真怕我到时候没脸见你爹妈!你就行行好赶紧走,别跟我垫背了……”尽管顾盼已经用手势告诉他没有监听了,可李南柯并不放心。
这里可是特高课的牢房,一个不小心顾盼也会粉身碎骨的,李南柯一点都不愿意冒险。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着顾盼的手,冷静地用摩斯密码在她手上轻轻敲打着。
顾盼紧紧抿着唇,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情绪,“李南柯,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胡说八道吗?要真是你爹主使的就不会让你去现场,你是哪颗葱有几斤几两谁不知道?你真以为自己和重庆方面那点猫腻谁不知道?老师说了,你只要老实说就没你什么事,也不计较你之前那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甚至不会牵连你的家人,你……”她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了,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李南柯的眼睛始终很温柔的看着顾盼,他的手一直没停,但表情却很轻佻,口气更是不着调:“日本人说的话你也信?也是,你都在76好这么些年早就被洗脑了,要我说,趁着日本人还没把你抓进来你就赶紧跑路吧,反正你手上钱也还够花,日后省着点总能过的,反正现在我爹也不可能再有额外的钱补贴你了,我说实话你不信,难道要我说假话吗?盼盼,你是不是傻!”
顾盼恼羞成怒:“李南柯,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李南柯用力捏着顾盼的手,最后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表示安抚和告别:“得了,难道日本人都死光了吗?专门找你个女人来审讯我?别给我来这一套,别以为我跟你亲近就能告诉你什么,我什么也不会说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让我爹妈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套,用怀柔的办法哄我说了实话就直接给我送终,我才没那么傻!”李南柯撇嘴:“真的要是我活不长了也该最后见见我爹和我妈,而且我爹好歹手握实权在日本人心目中有点分量,你算什么?让你来套我的话,真当我蠢?去去去,换我爹来,正好我有话要对他说。”
李南柯将顾盼赶走了。
顾盼深深的看了李南柯一眼,李南柯对她用力地点点头,一双眼里写满了温柔和诀别,顾盼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拉着李南柯直接越狱的冲动!
果不其然,顾盼刚从里面出来,就看到井上智子挂了电话,含笑对她点点头说她做得好。
顾盼手心一片冰凉,果然牢房里还是有监控的,只是她没发现而已,也许是新式的设备,也许是安置在更隐秘的没让她注意到的角落里,幸好李南柯沉得住气。
可是想起李南柯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她的心又一抽一抽的痛了起来。
“回去歇着吧,接下来的事让你伯父来就好。”井上智子拍拍顾盼的肩膀:“今天你也辛苦了,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收拾利落了再回去上班。”
顾盼木然的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听听南柯怎么说,我不可能判断失误,这次的事肯定跟他没关系,他只是被人利用了。”
“你感情用事了顾盼。”井上智子锐利的看着顾盼,冷冷地说:“李南柯有没有嫌疑我很清楚,他是不是只是被人利用我却还不清楚,但是顾盼,你也好,谢长空也好沈棠也好,别以为你们就这样没事了,最好别让我发现这其中有你们什么事,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我还是剐了我?老师,您今天让我很失望,您竟然觉得我……”顾盼用极其复杂的眼神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愤懑:“您怎么不提后藤哲哉呢?还有不要把我和谢长空牵扯在一起行吗?我……”
“恐怕必须牵扯,现在我也实话告诉你顾盼,实验室的事你现在既然也知道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接下来上面会正式认命谢长空接手实验室的事宜,重组各项研究,若是谢家人的生死不能让他老实,那么你就必须成为牵制谢长空的那根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