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爱与痛的边缘(1)

她总也改不了这毛病,别人递过来一杯水,她便总以为那里头放了蜂蜜。

这是一个和平常无异的周末。

时值盛夏六月,公司于月初开始延迟至下午五点半下班。还没到下班时间,乔舒早早地便收拾了东西,给周臻书打过去电话,“臻书,你方不方便过来接我?”

语气是稍显客气的。

因为这一点,乔舒没少被同事许盼晴质疑,“怎么夫妻也需如此客气?”

乔舒抱以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她实在没法子虚伪地回答,夫妻间的客气其实才是最正常的婚姻常态。那些甜蜜缠绵,都不过是刹那的烟花,绚烂却短暂。对于乔舒而言,却是可盼而不可求。这种遗憾,已经像细细蚁虫,自结婚那一天开始,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噬咬着她的内心。

周臻书语气淡淡地,“我今晚有个应酬。蛋糕我已经订好了,六点准时送到。礼物也已备好,待会我让李小姐联系你。”

电话挂断了,一阵嘟嘟忙音,听上去只让人觉得清冷。

乔舒轻轻冷笑一声,拎了包跨出办公室,迎头碰上陈霖。陈霖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乔舒,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乔舒答:“我没空。”

办公室里举座皆惊。

陈霖变了脸,许盼晴赶紧上来打圆场,“乔舒有点不舒服……”

陈霖并不买账。她向来以经理身份自骄自傲,平时至为憎恨一干同事上下阶级拎不清,眼下乔舒竟然胆大包天,公然挑战她的权威,她如何能忍。

她冷冷地看许盼晴一眼,“去做你的事。”目光落在乔舒身上,“这么忙就不要出来上班了。”

乔舒弯弯嘴角,“正有此意。”

且不说薪水低,还整天受这个老剩女的气,乔舒只觉得,够了!

她冲陈霖微微一笑,“我真的没空。我走了。”她加重了语气,“当然,以后也不会再来。”

前脚踏进电梯,后脚手机就响起来。许盼晴在电话里骂:“你疯了啊!那女人什么时候不是那吊样,你犯得着吗你。”

乔舒轻声答:“我有电话进来,再联系吧。”

她真正心情不好,任何人都不想应酬,哪怕是许盼晴。许盼晴与她年纪相若,两人私交甚笃,乔舒的朋友很少,许盼晴是其中之一。

走出公司大门,手机再次响起来。

“您好,是乔小姐吗?周总让我给您带点东西,我想问一下您现在在哪?我给您送过去。”乔舒听出来了,这是周臻书的秘书李晓玫。

乔舒轻吁一口气,说:“帮我转告你们周总,谢谢他的好意。”

她径直关掉手机,扬手打辆车,“西塘。”

西塘位于市郊,正确地说起来,是刚刚划归N市的郊县。近一年来,此地一直在大兴土木,到处尘土飞扬。出租车司机很是善谈,顾自欣羡起来,“这些人倒好。咱们累死累活买不起一套房,他们轻轻松松就白拣一幢楼。唉,这人生啊,真让人算计不了。以前谁把西塘人放在眼里?现在一说是西塘人,就等于在额头上贴个标签,有钱人的意思了。”

乔舒礼貌地报以微笑,目光掉到窗外。

这里是她出生以及成长的地方。她眼看着它从一个破败的小县演变成一处繁华盛景的新开发区,作为补偿,几乎每户自有房的居民都得到了一幢独立三层建筑。西塘人顿时就扬眉吐气起来。乔舒记得,以前在大学里,她最不情愿提及自己出生于西塘。那等同于承认,自己身家背景的卑微。

正因为如此,她嫁了周臻书,令一干亲戚朋友大跌眼镜。每每有人提起来,总要感叹,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乔舒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真正步入婚姻,才知道书里说的都是正确的。婚姻的确如鞋,穿上脚的人才知道,是否真正舒服。

出租车戛然停下。乔舒付了车钱,往家走。

母亲早已弄好了一桌子菜,哥哥乔楠破天荒地竟然在帮忙摆碗筷,父亲迎上来,看一眼她的身后,显然有些失望,“臻书又没空啊!”他六十岁生日,特意换了一身像模像样的西装。

乔舒嗯了一声。

这餐饭吃得不算愉快,但乔舒自觉已经尽力了。没有人提起周臻书,像是心照不宣,这让乔舒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她抢着去洗碗。

乔楠跟了进来,闲闲地问:“周臻书真那么忙?”

乔舒眨眨眼睛,答:“嗯。”

乔楠紧盯着她,半晌叹息一声,“我早说过,他和你不合适。”

乔舒努力笑笑,“一场婚姻,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哪里用讲究那么多合适不合适。”她迅速地转移话题,“妈说你前些天又带了个女朋友回来?”

乔楠有点不自然,“一般朋友。”

乔舒责备道:“你的一般朋友未免太多了点。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后天又来一个。我说乔楠同志,你再怎么也不能背个玩弄女性的名号吧。多丢咱乔家的脸。”

乔楠二十九岁,至大爱好就是打麻将和谈恋爱。印象里,他十五岁就开始背着父母请小女生去看电影,零用钱自然不够用,三天两头地找妹妹乔舒借。高考时落榜,父母花了点钱送他去一所三流大专,他读了一个学期,自作主张退了学,闹着去学车,车学好了,替人开了两年货车,积累了一些人脉,竟然哗啦啦地邀了两个朋友,胆大包天地开起了一个什么货运公司。

上帝果真是公平的。他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显然是做生意的料。没几年,公司就运行得红红火火。他手上有了钱,就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有时间就打麻将和泡妞,生活过得活色生香。

不是不让人羡慕的。所以连父母亲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自然凡事睁只眼闭只眼了。

乔楠高声分辩起来,“喂喂喂,人家那是谈恋爱好不好,什么玩弄女性,说的那么难听。不跟你说了。”

他掉头就走。

只听得他在客厅扬声道:“妈,我出去了。”

乔舒把厨房简单清洁一番,洗净了手出来,也跟着告辞:“妈,我公司里还有点事,今晚要加班,我也走了。”

母亲分明有点失望,但乔舒假装看不见。

又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才回到市里。乔舒在朝阳广场便叫停了出租车。已经八点,周臻书一个电话也没打来。

她在喷泉边坐下来,有小孩子在学滑板车,有点笨手笨脚,乔舒看着便微笑起来。

她一直以为,她和周臻书,总会有这么一个孩子的。

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她坐了许久,直到广场渐渐安静下来,摆小摊的小贩们也开始收拾东西。

乔舒这才直起身来叫车。

回到家里已然十一点了。

周臻书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态慵懒地喝着茶,看到她只淡淡地招呼了一声:“你回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换鞋,洗澡。

透过浴室里的镜子,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虽然不是那种丰乳肥臀的火暴型,但挺立的胸,纤细的腰肢,皮肤白晳,怎么看也是美好而年轻的。

但他从来没有好好地抚爱过她,不不不,他甚至没有认真地看过她。他们的欢爱极少,而每一次,他都是匆忙地直奔主题,结束后就会立即起身,顾自在书房看电脑至深夜。

这场婚姻虽然不是她之所求,但她以为,至少能给予她一场救赎。

嗯,是她太过奢望。

她穿上睡衣出去,平静地给自己倒杯冰水,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声说:“我们离婚吧。”

他不以为意,头也不抬,“发的什么疯。”

她再次重复说:“我们离婚。”

他终于抬起头来。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即便皱起眉来,也仍然是个漂亮的男人。他且爱干净,指甲永远修剪得整齐洁净。她注意着他修长的手指,那双手,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是属于一个钢琴家的。如果他肯给她一点希望,她也许会得盼望,他们终有一天会相爱的。

他说:“我说了我有应酬,我有准备礼物……”

她打断他,“这次的礼物是什么?足金镯子还是白金链子?对,你有应酬,你永远有应酬。我生日,我们结婚纪念日,我父母亲的生日,每一次,你都有应酬。”

他看着她,“你是在怪我吗?”

她轻轻取下手上的戒指,搁在桌上,平静地回视着他,“离婚。”

空气凝结起来。

他显然很努力地忍耐着,“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她迅速地答他,“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终于发怒,“随便你!”

他霍地站起身,摔下茶杯,直接走进书房,大力关上房门。

乔舒把一地零乱收拾好,简单地拖了一下地板,关了电视,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窗子是否关好,然后才走进了客房。

她睡得很好,一点也没有想像中的辗转反侧。

周臻书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乔舒租好了房子,买了稍显旖旎的碎花墙纸,经装修师傅一贴上,颇简陋的一房一厅顿时弥漫出一股子粉嫩的公主气息来。乔舒又细细挑了新床品和灯具,所费虽然不多,但效果终于还是呈现出来了。

乔舒松了口气。她一直想这样装修一间看上去幼稚天真的房子,只可惜完全不是周臻书的品位。房子由他在婚前购置,位于市中心最豪华的地段,却又于闹中取静,足有一百八十平,全套装修黑白灰。但凡来过的朋友都啧啧赞叹,唯有乔舒觉得寂寥清冷。

乔舒手上尚有积蓄,周臻书其实在金钱上甚为大方,他从不过问乔舒的收入,每月按时打至她卡上五千元。家中费用一概由他自理自负。又另雇有钟点工,诸项家务皆勿需乔舒动手。他一年到头难得在家吃顿饭,乔舒原本也是个颇爱摆弄锅碗瓢盆之人,最后也被他培养得懒洋洋起来,附近的面馆,就基本等同于她的餐厅。

如此条件,乔舒竟然口吐离婚二字。由不得他不恼羞成怒。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你乔舒还要怎么样。

消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当然,也许也是一种示威。

乔舒试图拨打他的电话,自动转入语音信箱。他还有另一部对公手机,但号码是多少她却不知道。

她很冷静地给他发短信:“闹至法院,没有面子的始终是你。周臻书有头有脸,想必不喜欢这样。离婚协议我已签署,安律师会与你联系。”

晚上周臻书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他孩子般赌气说:“我的律师会与安律师联系。”

乔舒有点失笑。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有这么失态的时候。潜台词是不服气的,乔舒有律师,难不成周臻书会没有律师?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成熟老练,明明只比她大四岁,却处处不动声色,让她每每觉得自己无知懵懂。

她挂了电话。

真简单,一份工作的丢失,一场婚姻的结束。曾经同床共枕,彼此唇齿相依的一对男女,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便宣告分道扬镳。乔舒放弃了一切财产,本来那些东西都没有一样是她的,真谈不上放弃。周臻书也没有故作大方地主动提出来给她些什么。她虽然没指望过能得到什么,但他的态度,无疑还是让她感觉齿冷。他不爱她,便连丁点的怜悯也不肯给。

安筱特地请乔舒喝咖啡。她与乔舒大学同窗四年,感情甚为深厚。

乔舒说:“不用安慰我。”

安筱说:“我可没那打算,我是特地来为你打气的,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命天子。”

乔舒说:“算了。我打算下半生的目标锁定RMB。”

安筱好笑,轻轻鼓掌,“好,终于谙透人生真谛了。”

乔舒啼笑皆非。

安筱探究地看着她,“好像真的不怎么伤心啊。”

乔舒说:“不曾相爱,何来伤心。”

当然是假的。虽然不曾相爱,但也曾共处589天。

乔舒啜口咖啡,“我需要一份工作。”

安筱想一想,“我有个亲戚,自己做了个内衣牌子,卖的还好。最近想进巴黎春天设专柜,正在找合作对象。怎么样,感兴趣不?”

乔舒问:“合作对象?”

安筱轻咳一声,“其实就是,他们供货,由你负责销售。除开一定金额的保证金,每月还需得向他们缴纳管理费。每月有定额销售任务,多的部分按百分之二十拿提成。三个月完不成销售定额的,走人,扣除保证金。”

乔舒一口拒绝,“我不卖内衣。”

安筱白她一眼,“什么工作不是做。这活儿其实还算轻松,环境也还好,稍稍动点口舌罢了。”

乔舒不置可否,“再说吧。”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卖内衣,她乔舒还不至于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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