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元记事——当年旧事
我用力睁开眼,却只睁开一条缝,眼皮仿佛挂着千斤的坠。
脑袋依然钝钝痛着,我微微晃动脖子,盯着素白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可手下无力,一下子又摔了回去,发出一声苦哼。眼角余光边缘,一抹白色动了下,从桌边站起来走向我。“醒啦?”
止息用手试了试我额头,眼神还有点迷糊,“嗯,这次烧应该是真退了。”
“你一直没睡吗?”我问。
“嗯?”她笑了笑,“你关心这个?愧疚啊?”
“……”我偏过头去,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不好意思?和救命恩人说声谢谢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这种话由自己说出来真的一点不害臊吗!
“你这小鬼真要面子。”她笑着直起身来,“喝水吗?”
“嗯。”我点点头,止息转身离开房间。
我扭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幢二层小楼,位置是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床一侧紧挨着靠窗的墙壁。往下看就是前院,一个中年女人在打理花草。
竟然不是医院?我有点意外。
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掉了,大概是谁好心洗了吧。不过为什么我穿的睡衣是女款的,还是年轻女孩穿的款式,家里没有爷们么?
门口传来吱呀的声响,不用想也知道是止息。
“喜欢这里的景色?”
“不是,睡不着了。总觉得清醒过来看到这世界,触碰这世界,才敢确定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摸了摸玻璃,推开窗户,冷风吹进来。身后传来椅子在地毯上拖动的声音,我回头看过去。
“先别开窗,你想再病一次?”她倾过身子来把窗户关上。
直到现在我才能仔仔细细好好地看看止息,女孩微微眯着眼,眼角尽力上翘,一副疲惫还要强撑的样子。眼眶下一层淡淡的黑眼圈,带着点仿佛刚睡醒般的困顿。我手指猛地抽动一下,心里涌起十分的感激和愧疚,终于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
“你睡得不好吗?”我又问了一次。
“还好吧。”她说,坐到床边把水杯递给我,“你睡了我的床,烧的又厉害,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烧退下去,能睁开眼和人说几句话喝点东西,坏的时候又气息微弱的像要死掉一样。身边离不了人,这几天就没怎么睡。”
我醒过吗?还和人说过话?怎么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今天几号了?”我问,“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去医院呢?”
“二十号了。”她说,“你但凡稍微清醒过来,就扯着我一遍遍嘱咐‘不要去医院’,我觉得好像去了那里你就要直接死给我看,干脆带回家了。”
“我试着根据你身份卡上的地址找到你家人,毕竟都是天元镇的。”她说,“但是查询后发现你家在十年前那场大火里被付之一炬,你是孤儿吗?”
“嗯……啊。”我敷衍着,原来虚子给我搞的是这么个凄惨身份,不过也好,无牵无挂,无迹可寻。
“那你住在哪里?”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无言的看着她。
“……”她无奈,“那你就先住在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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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对我这……”我难以启齿,世间没有有任何无缘由的爱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种话,说出来都觉得自作多情。
“原因啊……我问你。”她说,“你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赤的身份叫她看出来了?没可能啊?虚子不是说自己是专业的吗,不会是驴我吧?这么说来,虚子呢?我既没有她的手机号也不知道她真名,甚至不知道她家住什么地方,该怎么联系……不知道她找不见我会不会心急。
“喂?”止息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走神了?”
“啊,啊,我叫智。”
“多大了?”
“十qi——”话音戛然而止,我猛地记起来自己曾对她说过自己十七了还有一年成年。
但是,这个世界是二十成年的。
失策,失策啊!不过,一般人会脑洞大到从这一件事就联想到我身份有问题吗?为什么她一下就察觉到了不对?还是我太紧张,她只是单纯问问,一点风吹草动都太敏感?
“——九了,”不管怎样,小心谨慎总是好的。我硬生生把发音扭过去,身份卡上写的也的确是十九。万幸万幸,有这么一个巧合,就算她追问我也可以用口误来糊弄过去,毕竟那个时候情况的确混乱,我还哭得稀里哗啦的说想家,十分符合孤儿身份。
“还差一年成年。”我努力装出一副自然的迷惑和真诚看着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有无数人被这眼神骗过。然而她却眯起眼来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犹豫,没有怀疑,也没有动摇,始终保持着一种敏锐的打量和保留态度的不确定。
真是难对付的女人。
“你长的很像我一个……朋友。”她最后还是不问了,往我怀里塞了个枕头,站起来背对我。“闭上眼转过头去,我换衣服。”
我老老实实把脸埋进抱枕里,表示自己懂得什么叫非礼勿视。淡淡的香气在鼻翼间弥漫,不知道止息是不是常用这个抱枕,上面残留的不仅是洗衣粉的香味。但是,像这样理智冷静的女性,我实在很难想象她抱着抱枕寻求温暖和安全感,并借此摆脱孤独感的样子。
按常理发展,我该就此回忆回忆以前的生活顺便交代一下自己的背景,然后心神荡漾云云。可我荡漾不起来,也没什么背景好交代,我记得我就是一名普通在校高中生,不必留念,留念也回不去了。
但是“不必”不代表着“能不”,这味道很让人安心,像是在家中衣柜放了很久的布衣,我使劲嗅了几下,偏过头看窗外的风景。
游戏里的天元镇只有四五幢楼,而眼前的镇子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城,虽仍不见高楼大厦,但也有干净宽敞的街道和大片的绿化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平静宁和看不出一丝破败痕迹的小城,在十年前曾经发生过震惊六陆的大火灾,实在难以想象。
“中午邻居会过来和我们聚会,这是我回家之前就订好的。”她说,“你也来吧,反正要在这住很久……你在干什么!”
“……啊?”我茫然的放下手,穿了一半的T恤自动从胸口滑到腰间,腹部的新伤疤一闪而过。“穿衣服……服……”我结巴起来。刚才的对话太过自然,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现在是男身的状况,当着她面把睡衣脱下换了。
止息沉默了一会,走过来把杯子拿在手中。
“手。”她说,我伸出左手,接过杯子。
她忽然一手握住我右手,一手撩起我衣摆,指腹轻轻摸过疤痕,留下微痒的触觉。
我心惊肉跳,脸也因为她的动作涨红,差点把玻璃杯摁她脸上去。
“你你你!”我舌头打结,“男女授受不亲!”
“你也知道你我有别喔。”她嫌弃的松开手收走杯子,直起身来,“看看你伤口而已,恢复的不错,基本不用管它了。一会记得下来吃饭。”
她仿佛很愉悦的离去了,砰的把门带上,楼梯上传来哼歌的声音。我摸摸自己的伤疤,歪歪头。
这是利牙鲨留下的吗?这么快就愈合了?止息抚摸这里的时候面无表情,可眼神却像含着杀意,很快又如同烟云般消失,完全看不出痕迹。我想了一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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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不过是两个家庭的聚餐。
止息的父亲盛利在天元市道馆担任道馆首领,因为那场风暴的影响,回家的路被损毁了。维修队正在抢修,他无法赶回家参加这次聚会。
聚会的另一方是止息青梅竹马的男孩一家,据说是世交,男孩的父亲便是游戏里与大木合作的的小田卷博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田卷在天元大火后便离开了卡依市的科学会所,返回故乡小镇,独自建了一个小小的研究室。那个男孩我还有印象,和游戏里的造型差不多,只不过白色的针织帽变成了黑色的护额,黑发变白,在太阳下晕着一层明亮的光,透彻如乳白的晶石一般,看上去不像是染出来得。
我记得大木也是这样来着吧?大同小异。
从谈话间我得知止息已经二十二了,和男孩同龄。
男孩叫做有纪,是附近小有名气的训练师。主力是一只森林蜥蜴,大部分时间都在帮父亲打理研究所的工作。
止息说她觉得盛利不回来是件好事,因为回来的话,保不准和谐的家庭聚餐就会变成父女间的争吵。盛利先生一直希望她做一名训练师,可显然女孩对PM战斗兴趣乏乏。
不如说,充满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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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不上话,也没话可说,吃饱了就打开电视发呆,直到饭局结束,止息走过来。
“你好这口?”她看了一眼相亲节目,惊讶的说。
我把涣散的视线聚焦到电视屏幕上,按动换台按钮。
安心与信赖的午间新闻播放起来,女主持人的声音好听,却有种机械感,至少每个我可以听懂字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让人茫然的文章。电视里的人流畅的背着稿子,带有能让人平静的枯燥。这种单调的魔力让人一点一点不去思考,再度陷入神游。
“靠那边点。”把我唤回神的还是止息,我给她挪开位置,不明白有那么多空她干嘛还非要挤我这。
“我介绍了你去有纪家的研究所工作,刚才有纪问你是谁,我搪塞了一下,以后你自己和他说吧。”她剥了个橘子分我半个,“给。”
我接过来,随意嚼了两口囫囵吞下。“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我没见过混得这么惨的骗子。”
“……”
“就算你是,好吧,如果你是,你现在成功骗过我了,不过那是因为我懒得追究,而我身边的人愿意信任我。既然如此,就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在骗我。露出马脚,你会比现在还惨得多。”
“……”
刚才不回答,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不回答,因为没必要回答。
止息轻描淡写说着狠话,却不是在对我说,我感觉不到一丝恐吓。她没有看我,而是专注的盯着橘子剥皮,目光里没有丁点凶恶。她之所以说什么话,只是因为她想说,没有其他原因,也不需要别人回答,不论你怎么做怎么说,她都不在意,她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了,随便你怎么做。如果发生了她所说的事情,那她就只要照办自己的话好了。
任性自负,且有能力任性自负。
如此,我终于成为这个家庭多出的一员,并在这个镇上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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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四日。
我是被吵架声吵醒的,沙发上本来就睡得浅,再加上之前赤游历时,警觉已经成为了这个身体的一部分。
我看了眼腕表,六点十四分,窗外还一片漆黑,客厅里也冷冷清清的。隔着地板,楼上的争吵声嗡嗡地,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估计是睡不着了,我慢吞吞地起床,自从大病一场后,我就越发怕冷,在酷寒的冬天里,不赖床的好习惯眼看要被我荒废。
刚叠好被子,止息就冲下楼来。
“早上好!”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招呼。
她调转路线,一把拉住我冲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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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还有些混沌的大脑立刻清醒多了,天可怜见,我还没穿外套。
“你去哪?”我问。
“有纪家的研究所。”
“离家出走就去这么近的地方?你也太怂了吧。”
“谁说是离家出走了?我是带你去领回精灵……顺便自己也领一个。”止息的声音有些无力。
之前PM被送到了小田卷博士的研究所疗养,一直没有拿回来。似乎正是指挥着这群“除了智(其实应该是赤)以外对谁都桀骜不驯的PM”几场恶战,止息才击退了次次来袭的鲨群。当然,这都是据她说。我是不能想象在那样恶劣的地形(也根本没有地形,只有乘龙的背)下,她是怎么成功做到这些的。
不过,我们现在都好好活着,这也是事实。
“过了十几年,你怎么突然去领精灵了?”我说,“你这反射弧是不是也太长了点?”
相处的这些天里,我深刻体会到了她有多讨厌训练师这个职业。
她不讨厌训练师,只是讨厌这个职业。有点矛盾,但也很合理。她不可能让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此等身份”的职业消失,也不可能去讨厌整个世界的人。
“盛利回来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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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利,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口气太客气,带着不远不近的生疏,像是说着一个不常见面的亲戚。
但我清楚这不是女孩子常有的赌气冷战,而是理智的决定,她在刻意与父亲维持距离。我很了解,因为我也经常与老爹吵得不可开交,只是现在完全没机会了。
“天元市普通系道馆馆主。”止息道,口气里带着对强者的尊敬,全不似对父亲的感情。
“我的,”她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