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风波

似顾忌卢皓南余威,宁王在离二人约两尺之地停下,伸出手道:“拿来。”

卢皓南见宁王已逼到跟前,二人生死一线掌握于他人之手,饶他足智多谋,此时情急之下也无法可施,想要起身一拼保全她,可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劲力霸道无比,已伤及他肋骨,噬心散现在已渐渐侵透到血液中,随之流转到经脉里,真气涣散,遍身如白蚁噬咬,万针刺心,如不是他自幼性格坚忍,功力深厚,换作寻常人早已支持不住了。

久久未作声的顾无忧忽然伸手,镇定地从卢皓南手中抽走堪舆图,起身走到宁王面前,道:“给你。”

宁王乍见梦寐以求的天下堪舆图近在眼前,仿佛天下已经唾手可得,不禁狂喜,趋上前伸手去拿图。

不料,就在宁王的手刚触到丝帛一角的那一瞬,只见她突然脚步一滑,翩然拧身从宁王左侧钻过,衣角一闪已到了宁王身后。宁王方觉不妙想动手,只觉后颈贴上了一样冰冷悱骨的东西。

顾无忧知宁王对堪舆图志在必得,借着他狂喜松懈之际,施展淡烟逐柳身法旋到他身后掣出袖中剑抵在了宁王颈上。

她剑身往前再近几分,冷冷道:“解药拿来,放人,叫他们退后十丈。”

宁王已经感到隐隐的疼痛,无奈喝道:“放人,都退后十丈。”

众人见到这突变,面面相觑,这个武功时灵时不灵的女子怎么忽然这样厉害了?怎奈主帅在他人之手,皆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放了赵墨,纷纷后撤。

顾无忧道:“噬心散的解药呢?”

宁王忍住怒气,又奈何不得,恨不能一箭将这两人射个窟窿,他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羊脂白玉瓶。

顾无忧一手紧握着剑,一手伸出手去接那瓶子,提防宁王再有异动。

宁王脸上忽然诡秘一笑,卢皓南和他正是对面,见他此种神色,心下暗觉不好,刚想提醒顾无忧,但宁王已经手一扬,小瓶在空中滑了个弧线直直向崖边飞去!

顾无忧也是一惊,舍弃了宁王,脚一点地,人已在半空,提气纵身追着那瓶子去了。

她刚一手接住下落的瓶子放入怀中,忽觉背后袭来强大劲力!

宁王排山倒海的一掌如如影随形的袭来,顾无忧人在半空回旋,脚下无借力之处,单手硬接了宁王这一掌。

二人掌相对之际,宁王五指一弯已攫取了她手中的堪舆图,顺势掌力一吐逼得她向后飞去,“嘭”地一声两人身形立分,顾无忧的身子已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崖底落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光电火石间,卢皓南见顾无忧被宁王一掌打落崖下,脑子“轰”的一响,如同受了雷亟,浑身手脚冰凉,周围的树、石、人都好像在围着他旋转,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一线寒意从地底升到心底,他心中茫茫然,只存一念:她死了,他要何以自处?

卢皓南双眸血红,眼角迸裂,凭着聚在胸口的最后一点真气,以掌击地用尽全身力气向顾无忧落下的方向扑去,探手抓住了她的一方衣纱,但她是被宁王一掌之力逼下去的,下坠之力颇大,卢皓南受伤在先,全凭着一股意念抓住了她的衣角,脚步虚浮,身子向前一冲,劲力只放不收,二人竟一起翻落山下!

虫二阁,雅室内,依旧弥漫着鲜花的芬芳,榻上的美人斜倚靠枕,神情落寞,摆弄着手中的物事,那是一块雕工精细,晶莹滴翠的玉璧,细小的链珠和玉璧在那双毫无瑕疵的手中不时碰到,发出清脆的声音。

水晶帘晃动,烛光的映照下赫然现出一个人影。

方寂晚头也不抬,只看着那块玉璧,似乎这块玉璧吸去了她所有的精魄,她柔声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韩嘉慢慢踱到榻边的紫檀填金漆桌前,坐下,凝视着方寂晚,道:“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方寂晚道:“十六年三个月零七天。”

韩嘉道:“你记得如此清楚,但十六年了,却不抵卢皓南认识你一个月。”

方寂晚缓缓坐起身,正视着他,那双慵懒娇媚的眼睛中闪烁着韩嘉陌生的神采。

“无忧的身份是你泄漏给卢皓南的,为什么?”

“因为恨。”

“你恨谁?令到你背叛。”

“恨谁?哈哈……恨谁?”方寂晚忽然大笑起来,她逶迤着深红色的裙裾下了榻,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下,回过头朝着韩嘉眯起了眼,道:“我恨谁难道你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十三岁那年成了孤儿,听说京城是最繁华的城市,就流落来了汴京,那年汴京下了很大的雪,到处一片白茫茫,哪里都讨不到饭吃,还遭人欺辱追打,遍体鳞伤……”她语意艰涩,似乎不愿意回忆那地狱一般的日子。

“就在我冻倒在雪地里绝望认命的时候,一个如雪似玉一般的小公子像从云端朝着我走过来,把他的披风给我披上,并冲着我一笑,问我愿意是否跟着他的时候,我就发誓这一生只属于他一人,不论是我的人,还是我的命。”方寂晚看着韩嘉,炯炯有神,似乎要把他看透。

“救我回来之后,他对我说,我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不应当掩盖了自己的光华,所以我在他的帮助之下成为次年京师的花魁,进驻虫二阁为他做事,希望能以自己的能力证明,他救我是值得的,我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愿意的或不愿意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眼中仍旧没有我,却有了另一个女人。”方寂晚的眼神渐渐尖锐了起来,她走到韩嘉身旁,轻轻抚弄他的发丝,道:“你说,我恨谁?”

韩嘉赫然起身,一把推开方寂晚,冷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一挑水晶帘方要走出去,又回身对她道:“我不希望再在京城看到你,你好自为之吧。”

帘子晃动未歇,望着韩嘉离去的方向,方寂晚脸色凄然,方才的妩媚狠绝已消失,她忽然将手中的玉璧重重一握,玉璧在她手中碎成了几块。

摇曳的烛光照在她脸上,将她脸色映得飘忽不定。

血,一点点从她手中滴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无忧悠悠然醒来,身边野草如茵,野花如星,泉水幽咽。原来已经到了谷底,她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手掌尽是擦伤,衣衫也被刮破了,她灵台一清明就急忙将手往怀中一按,顿时心中安定——噬心散的解药还在。顾无忧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卢皓南身边扶起他,将解药给他喂下,卢皓南仍未醒过来。

顾无忧轻轻放他躺下,才开始打量起处境来:峭壁之上错落生着许多虬枝松树和野生藤萝,在落崖之际顾无忧急中生变,一手拉住卢皓南,一手抛出素纱卷住了树桠,减弱了下坠之力,又用短剑插入石壁内,待寻着下一个落脚点才敢抛纱固定,下坠一段距离复又用剑固定,如此反复数十次,当中之过程胆战心惊无比,她苦苦支撑好不容易才安全下到崖底,终于精疲力竭晕了过去。

此时再往上看,雾气迷茫,断云横生,飞鸟绝迹,哪里还看得见上面的情形,这竟是一个峻岭峭壁四面合抱的谷底,唯一出路就是攀爬上去,可是这四壁高有千丈,武功高深的人也许可以借物一试,但现在二人均受伤,卢皓南重伤未醒,要出去真是谈何容易!

“唔”一声,身旁之人已经醒转,顾无忧忙过去扶他坐起,连声道:“你怎么样?毒已经解了,有没有好一些?要喝水吗?”

卢皓南此时虽然痛楚不减,箭伤撕心裂肺,但甫一醒转就发现二人都绝处逢生,心爱之女子就在身旁对他殷殷垂询,不禁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甜蜜,他微微一笑道:“你问了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你?”

“或者,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卢皓南脸上笑意渐渐收起,像一只蝴蝶收拢了它美丽的翅膀。

只听得他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顾无忧正在替他包扎伤口的手一僵,微微别过头不去看他,将目光投向一旁,旁边是深谷蔽日,流水呜咽,时不时听到啾的一声,孤雁飞过,二人无话。

久久,卢皓南方才涩声道:“怪不得宁王来夺堪舆图,你并不在意,那图想必也是假的了。”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就是为了这天下堪舆图,谁知最后竟是这个结果,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我根本没有喝下忘魂草。”顾无忧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卢皓南定定看着她,道:“先想办法上去,好不好?”

顾无忧不做声,替他整理好衣衫和伤口,扶了他站起来。

风凉谷幽,峭壁遮掩了日光,越往山谷深处走越狭窄,皆是羊肠小道呈“之”字形盘旋上下,最窄处只得一人侧身通过,但通过了最窄的长长阴暗的一线天之后,二人身上骤然感到暖意扑面而来,眼前出现了另一番奇异的景象:四面环壁包凹成一个茶壶状的旷地,高有百丈,绝壁上孔窍玲珑,风穴众多,有连绵的苔藓像流水一样蔓延在风穴之间,壶盖形的顶子上面,天色远远地只看得到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蓝色,空地面积极大,像一座空阔的宫殿,中间是一泓雾气氤氲的温泉,泉如月牙,兰麝生芳,占据了整个空地的三分之二,沿着泉边朱草如霞,碧花流萤,难怪二人一进来就觉得暖意袭人。

卢皓南“咦”了一声,甩开了顾无忧的搀扶疾步向前走去,顾无忧怕他伤重难行,紧紧跟于其后。卢皓南沿着四壁细细查看了一遍,用手摸了摸壁岩,忽的,他又转身走到温泉边,蹲下身拂了水在手嗅了嗅,盯着水沉思不语。

顾无忧看他如此动作,不觉大奇,一提裙角也蹲在他身旁,问道:“有什么不对么,你难道来过这里?”

卢皓南仍是不语,忽道:“我要下去看看。”

顾无忧惊得失声道:“不可,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卢皓南转头看着她,出声道:“你是真的关心我?”

顾无忧一时语塞,蝶一般的卷翘睫毛垂了下来,阴影挡住了眸子,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他复注视着汩汩翻动冒泡的泉水,道:“我本来是为了堪舆图才掳你禁制你,一路行来我们已两不相欠,现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生死难测,你……”

“我替你下去。”她淡淡的声音不容置疑。

卢皓南神色复杂,眼光灼灼,像能燃烧:“好吧,如果你能潜到水底,找到一个这么大的石环——”他用手比划了大小,接着道:“就快点上来,不要拉它,到时我再跟你详述。”

顾无忧听了这番话,更奇怪了,但她暂时按捺住好奇,点头道:“好的,你等我。”

说完,叫卢皓南转身回避,她除了外裳,用丝巾挽住头发,轻轻一纵如乳燕投林般跃入温泉中。

等了许久,还不见顾无忧上来,水面上连个水花也没有,卢皓南心下不禁有了一丝后悔,悔不及鲁莽地叫她下去,虽然她一路骗了自己,但自己却是利用她在先,现在还替自己的潜下水去……思及此,他忍不住凑近水中看去——

突然水花四溅,中间“哗”的一声腾起一个白影,顾无忧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身姿优美,落在岸边。

因刚从水中出来,她全身衣裳紧贴身体,水滴不住的从她身上滴下,曲线毕现,卢皓南微微闪开眼神,一扬手将她的外裳从地上掀起,用了点巧劲,恰恰给她披在身上挡住了窘态。

顾无忧自己反倒浑然不觉,边系衣带边道:“如你所言,水底确有个石环。”

卢皓南猛地仰首哈哈大笑,不顾动作太大扯动了胸前的伤口,斑斑血丝又开始渗出,此时他俊秀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放、激动、惊喜交融的神情,他眸中闪现出一种的熠熠光彩,似是狂喜。

笑声顿歇,他似又考虑到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低头沉思。

顾无忧见他似喜似狂,不明所以,措手在旁。

卢皓南忽然看向她,目光如针般锐利,道:“现在唯一的出路在水底,但我如果带你下去,势必让你牵涉到一桩秘密,我要你发誓,不论你在下面看到什么,今后都不能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