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竹殇

远处峰峦如簇,连绵如黛,微微的起伏像极了空闺人的眉,怎么也抚不平。

顾无忧站在崖边,眺望北方,千山万水,暮云渺茫,地平线阻隔了视线。

凉风起,君子意如何?

已经是出地宫之后的第一百零三天了,也是和卢皓南分别的第一百零三天。

也许,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极轻的脚步声,来人不只一个且轻功都不弱,顾无忧凝神提防。

她回转身来往前行了才几步就见到半空中衣袂振动,接着绿影微晃,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女已飘然立在她眼前,她身后紧跟着一群随从,每个人衣领上用金丝绣着一朵铜钱大小的长蕊阔萼的开谢花,原来是摘星山庄的弟子。

少女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眼睛大而明亮,正是在京城乔装偷走顾无忧银子的小乞丐。如果卢皓南此时在,他定会明白为什么顾无忧远在京城却能和延州的顾如竹互通消息,假装中毒交出假堪舆图一起蒙他了,摘星山庄那时就有弟子与顾无忧用特殊的方式联系上了。

可是少女此时毫无心思叙旧,只见她恭敬的对顾无忧施了一礼,脆声道:“摘星山庄何小青见过大小姐。”

顾无忧道:“何事?”

何小青甜美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忧色和焦急:“庄主病危,请大小姐回庄一叙。”

顾无忧一惊:离开顾家庄时二叔还好好的,怎么才过几个月就重病?

此地尚属延州,离摘星山庄并不远,她毫不犹豫道:“要最快的马,我随你们回去。”

摘星山庄,顾无忧并不陌生,但此时的气氛却叫人陌生,整个山庄弥漫着肃杀萧条的气氛,顾无忧随着何小青穿过长长的回廊,终于来到顾如竹的病床前,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窗帘紧紧拉着,病人不能受一丝风,屋里只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紫衫少女,紫衣衬着雪肤,显得格外沉静秀婉,她端着一碗药,坐在床边的锦凳上伺候着病人。

她一见到顾无忧走进来,即婷婷起身迎接,不急不缓道:“姐姐你来了,父亲在等你。”

顾如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这位当年红粉环绕的倜傥公子虽在病中,但仪容依然修饰得整洁细致,但不管怎么修饰,两鬓的斑霜却是非常明显了,脸色也是晦涩中隐隐透着一丝沉沉的青气,顾无忧抬眼一看,疑窦顿生:脸色灰青,印堂暗黑,这不像是病,倒像是中毒的迹象。

他一见到顾无忧进来,一双黯淡的眼睛马上就明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一生中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事物,他挣扎着伸出手招她,哑声道:“无忧,你……你过来。”

顾无忧暗忖,看来这病来得真是不轻,想着不禁心下一酸,眼眶湿润,顾如竹可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真没想到他晚年患此恶疾。

顾无忧坐于榻侧,双手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二叔,是我……是我来了。”顾如竹竟似病得十分严重,说话气力不继,语音模糊难辨,她遂俯身将耳朵靠近他翕张的嘴唇,只一弹指的时间又挪开,顾无忧直起身微微皱眉,为难道:“二叔,你说什么,我没听清。”顾如竹神情古怪之极,又似放心之极,他指着紫衫少女道:“无忧,答应我,不论她犯了什么错你都要原谅她,馨然……是我对不住她,对不住她……”

既然知道对不起,当初为何离开?

既然离开了,为何又回来,带着一颗永恒爱着别人的心来与她相对,向她忏悔?

情之一字,最是玄妙莫测,最是无奈。

就在刚才顾无忧俯身的一霎那,她忽然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虽然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人进出,房内只有顾如竹、她、顾梅君三个人在,一卧、一坐、一站,但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危险的气氛,但也只有短短一瞬就消失无影,快的让她觉得是自己的灵识出了差错,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苦涩:“二叔你放心,我都知道的,你……你快点好起来,一定没事的。”顾如竹勉强一笑,这一笑虽浅,却犹如花开,但开花的竹子却已是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次真的……二叔不能再陪着你了,好好照顾自己”,说罢,似是十分累了,刚才那一番对话好像抽尽了他余下的所有精力,真正成了一竿枯黄的竹,他疲倦的阖上了眼睛。

顾无忧遂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退出房门,那叫顾梅君的紫衫少女也紧跟着她出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二人并肩而行,甚有默契的走到远离病房的一个小园才止住脚步。

顾梅君目视前方虚无的空中,淡淡道:“他病得很突然,药石无济,可能病源已积了多年,发病也只在朝夕,你知不知道?”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

顾无忧愣了一下,这少女的态度很有意思,父亲垂危只在朝夕,她却并不十分悲戚或是惊慌。

顾无忧道:“大夫怎么说?”

顾梅君妙目凝视着顾无忧,抚弄着耳旁垂下的发丝,缓缓的,一下又一下:“我就是大夫,你有什么疑问问我好了。”

顾无忧道:“二叔患的是什么病?什么症状?”

“心病,脉相沉涩而紧,咳逆上气,四肢厥冷,气血运行无力。”

“心病?”

“是的,心病,一得就是二十年,那个人在他心中下了毒,缠绕了他一世,如今已沉疴难起,也可能是心愿已了,他要去陪她了,一个人若存了这样的意念,神仙也救返不了。”

顾梅君眸中充满了一抹痛苦之色,“两年前的一天,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你见过她没有?”

顾无忧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徐馨然,摇首:“我三岁就离开了顾家庄,一直在天机宫生活,小时候也许见过她,但是不记得了。”

顾梅君沉默一会儿,眼中有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以前的事大家都知道,我母亲只不过担了个虚名,那人就算死了,也是阴魂不散!你看他刚才对你的神情,比对我要亲切多了,好像你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一直对我疏离。”

顾无忧方待争辩、斥责、解释,却发现她有什么理由去争辩、斥责、解释?怨自己的母亲,怨二叔,还是徐馨然?

恨海情天,前尘纷扰,上一辈的情仇纠葛不该延续到下一代。

面对这种□□的怨怼,只有尴尬和沉默。过了一会儿,顾梅君道:“你还是走吧,就算我不怨恨你,但也不喜欢你,你——不是一个给人带来快乐的人。”说完,径自婷婷走出了小园。

是夜,秋露重,霜苔泠然。

隐在黑夜中的摘星山庄就像一只庞然怪兽一样盘踞着,鳞栉节比的屋宇造成庞大的阴影笼罩着山庄内的众人。

一灯如豆,若歇未歇。

顾无忧翻来覆去睡不着,摘星山庄像一团迷雾隔着,怎么也看不清楚背后的真相:二叔突然垂危,山庄内气氛迹象可疑,但他怎么也不肯透露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梅君为什么又肯定的断定是病而不是毒?如果是毒,又是谁下的毒?所为何来?

还有那一瞬间的耳语二叔所传递出来的惊天秘密,她当时听了也是一惊,幸好有急智掩饰了过去,假作茫然说没听清楚。

——却不知一旁的顾梅君到底相信多少,这个沉静少语的少女是否已看穿了她的掩饰?

当时屋内流动的杀气应该是有人藏匿在一旁,是哪一方的势力来刺听这个秘密?

匹夫怀璧,这个天大的秘密若是泄露出去,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必是血雨腥风,纷争四起,永无宁日,多少人的贪欲将被勾起。

这时,黑夜里传来细细的飘渺的歌声,歌者是个女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淡雅清愁的意味,伴着一声声动人心弦的筝鸣,如同寒泉凝涩,秋花凋零,静夜里听来更觉幽怨:

山一程,水一程,

望断斜阳碧波横。

鸿雁无意传归信,

徒留天际愁云生。

顾无忧侧耳倾听,清脆的筝声慢慢抚平了她烦乱的心绪,使得她稍微平静了些。

这时,忽然屋里袭来一线冷风,灯灭。

“风”激起纱帐四下飘飞乱舞,纱帐起,顾无忧整个人暴露出来,她盘坐在床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但一柄柄饰明珠在暗夜也光华四溢的小剑已从袖中稳稳滑落在右手。

随之穿纱而来的是一股凌厉的剑气,还未接触,已是觉得砭人肌骨,令人浑身泛起寒意。

待到那阵“风”迫到眉睫之前,顾无忧动了——

她朝着“风”的来处,运起灵犀赋的十成功力凌空虚劈,就是这悠然的一挥剑,那股“风”顿时被劈得分为两道,像渠水一样向两边散去。

接着,她又动了,她周身凝聚的灵虚赋的独特内力沛然散发于体外,内力将床上的纱帐绞为碎片,丝丝缕缕从半空落下,惊扰着来人视线,而她趁着来人分神之际,持剑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剑穿过满室洒洒落落状若飞絮的碎纱直直朝“风”源刺去,剑光陡涨,满室生寒,剑花残影不歇,直取来人胸前,而她左手也已经弹出。

破帐、腾起、出剑、弹指,快得不可思议,都只在一瞬间完成。

但那剑却堪堪在来人胸前二分处就停下,不再靠前半分。

因为来人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是我。”

顾无忧弹指燃灯时,便惊觉来人气息颇熟悉,心中甚是奇怪,手上内力撤去几分,内力收放自如,所以才未伤了这个不速之客。

待她打发走了摘星山庄巡夜的弟子后,才关上门,回身背手,闲闲倚在门扉上,看着他似笑非笑:“靖王殿下,好久不见。”

豆灯光亮渐渐燃起,一寸一寸地照亮了来人的面容——二皇子韩嘉。

韩嘉道:“你不该来这里。”

顾无忧道:“这句话似乎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你不是在青州督军么,怎的来到了延州?擅离职守,于军法可是大罪。”

韩嘉不置可否,只是一昧催促她:“你现在就离开摘星山庄,容后我给你解释,这里将有事情发生……”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黑夜,是从顾如竹的院子发出来的,顾无忧心上蓦地腾起了强烈的恐惧,不好的预兆愈来愈强,她拉开门就要冲出去,却被韩嘉一把拉住,恳声道:“无忧,不要去。”顾无忧不理他,纤腕巧妙的一翻一拂,韩嘉手中一空,转眼已失了伊人踪迹,他犹看着自己的手苦笑,转身也消失在夜色中。

顾无忧赶到顾如竹的院子,只见院子外全是摘星山庄的弟子,人人肃穆悲戚,但无一人发出声响。

房内,窗仍紧闭,窗帘仍垂着,只是白天还能说话的顾如竹现下已说不出话来了,他安详的闭着眼睛,脸上笼罩的青色愈发浓重,顾梅君呆呆地看着榻上的父亲,眼中终于浮上了一丝悲痛,伏在床边失声痛哭起来,顾无忧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怎么也拼不完整,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至亲之人的离去。

顾梅君抬头看了看顾无忧,脸颊犹有泪痕:“父亲已经去了。”

顾无忧方待安慰她,却不料顾梅君忽然站起来,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刚强决绝,脸色铁青,大声斥道:“来人,把她抓起来!她就是害死庄主的凶手!”

立刻,屋子里不知哪里冒出四个幽灵一般的杀手,武功飘忽诡异,绝不是摘星山庄的武功路数,倒像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魔教的邪功,这几个人仿佛配合了多次,一起攻上来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把屋子里每一个生门都堵住了。一个忧郁潦倒的襆巾书生使剑,剑身宽两指,呈幽幽的碧色,如一挽青丝忧郁的缠绕上来,不论是谁一旦被这青丝缠上结果都是死。一个薄唇青年使一对白银红缨枪,枪长三尺三寸,本来室内空间不大,不该使这种大开大阖的兵器,但他使来却像是是诗人题诗画师作画一般悠闲小巧。一个女子使峨嵋刺,身法灵巧,她笑如春花,但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笑得越甜,出招就越致人死地。最后一人,戴着白银制的精巧面具,看不清容貌,他的掌就是他的兵器——“掌刀”,确确是失传多年的魔教武功。这几人一上来就出招,狠、准、绝、灵,他们的共同目标只有一个:格杀顾无忧。

此番惊变,连顾无忧也是一惊,她来不及辩解,也来不及问顾梅君怎么会误会她而下这样的命令,剑刃双枪峨嵋刺已到了眼前,她只好凝气、挥袖、拂向桌上的一碗一灯一药罐。

这一挥袖看似平淡无奇,却包含了九种变化,每种变化已用尽了她平生所学所有武功菁华,而她凝聚于袖的十二成内力也足以将那些碗罐击破而变成最为厉害的暗器,顿时屋内像是下了一场“瓷雨”,千百块碎片变成无比锋利的暗器,或是直取、或是转着圈儿、或是急速飞旋、或是一个撞击一个的飞向前,漫天飞雨一般快速地射向众人,乘四人躲避、格挡、撞飞这些暗器空隙,顾无忧脚尖轻点,纵身掠向屋里惟一松动的生门——窗子,破窗而出!

屋外,顾无忧看到密鸦鸦的人群和幢幢晃动的火把,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外面摘星山庄的弟子已将她团团围住,绝不是误会,这是布置已久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