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宿疾

元徽十五年,九月初三,东方大吉,宜开市、交易、破土,忌出行、订盟、嫁娶。

天机宫内,初晴方好,温暖干燥的秋阳淡淡的洒在天机宫每一个角落,给终年云雾缭绕的白色宫苑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凝光阁四周被一派五色木芙蓉所包围,繁花如海,明润灿烂,远远望去,花海之中有一个人在练剑,白影飘忽不定,而那青锋剑舞得越来越快,快到只看得见一团青影,渐渐把白影包裹其中。

谢逸之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慢慢走进花海中央,脚步放的很轻,他并不想打扰她,难得这个懒虫居然这么勤快的练剑。

看了会儿,谢逸之俯身在地上捡起一支齐根折断的木芙蓉花枝,枝头一朵五色芙蓉已全然绽放,花瓣上犹沾着晶莹的晨露,娇艳无比。

他手执花枝,以花作剑,凝神运气,缓缓向那团青影刺去。

只一霎那,青白之影顿时分开,青锋剑是青锋剑,人是人。

只见顾无忧侧身站立,只手握剑,平指着谢逸之。

谢逸之亦是同样的站姿,木芙蓉花枝平平刺向顾无忧,与剑尖针锋相对。

剑尖和花只有毫厘只差就会碰到,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花海却耐不住寂寞,在清风的轻拂下微微摇摆起来,一潮接着一潮,汇腾犹如绚烂的浪花,蔚为流丽奇景。

谢逸之再次微笑了,这阵风吹过,他手中花枝顶端的五色芙蓉化为齑粉,随风一寸一寸地飘散于空中,灰飞烟灭,只剩下一杆绿叶微微颤动,这朵花居然在无形剑气的骤然暴涨之下猝然“凋谢”了,但剑气却只震碎了花朵,于茎、叶、杆并无丝毫损伤,可见用剑之人已将剑气运用得得心应手,收发自如,将剑气的杀伤力控制到了极其细微的范围内。

谢逸之当然明白,这意味着在短短一年之内,顾无忧对于剑术的理解已上了一个境界。

而顾无忧却愣住了,不是为着自己剑术的进步,而是为着谢逸之的微笑。

谢逸之绝少笑,打从顾无忧小时看见他起,他就是那么一副不惊不怒、不悲不喜的臭模样,而现在顾无忧总算了解了,为何古人会用“绝代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来形容一个人笑容的震撼力了。

万年的寒冰突然融化成温柔的春水,是怎么样一个景致?漫长的冬天过去后第一缕春风拂面,是怎么样的感受?她全部都能够理解了。

她不仅能够理解,而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谢逸之察觉气氛有异,再看她怔怔的模样,意识到了是什么问题,随即神情一敛,笑容隐了去,不经意道:“真难得,这么大清早起来练剑,不错不错,进步神速。”

顾无忧有点尴尬,暗恼自己方才在师父面前失了态,忙随声附和:“是啊是啊,最近练得比较多一点。”

谢逸之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丫头不是向来脸皮厚得堪比天机宫的宫墙么,现在居然知道“不好意思”这四个字怎么写了,看来此行对她影响颇多,不知是哪位良师点化了她。

既然是师徒二人,当然不能像一般人一样用“今天天气真正好”这种话来寒暄。

所以顾无忧自作聪明地换了一句:“师父今天气色真好。”

谢逸之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浅浅道:“我哪天气色不好了?”

顾无忧噎在当场,谢逸之回身便走,顾无忧没有发现,他转身时,嘴角悄悄逸出了一丝微笑。

顾无忧跟上去:“师父,可是明雅姑姑说……”

谢逸之赫然回身:“她说什么?”

顾无忧不防,差点儿一头撞到他怀里去了。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没说什么,只是说师父最近身体不太好,让我别惹师父生气。”

她偷偷看了看谢逸之的脸色,又道:“可是师父,你好像脸色有点苍白……”

谢逸之打断她:“你方才不是说我气色很好吗,才一转眼功夫又改口了?”

顾无忧语塞,随口打哈哈,也能当真的么?

她偏头想了想,认真郑重道:“师父,我看你最近清减多了,你和明雅姑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谢逸之眼神复杂的看了看她,似在思索,复又转身朝前走去,顾无忧小心翼翼陪在一边。

难道说错话了?该死,明雅姑姑才说过不能惹师父生气的,会让病症加重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担心地朝身边的谢逸之看去,这一看,却有了更意外的发现——

师父的两鬓居然染了微霜!

师父才二十多岁,武功高绝,世所无俦,怎么可能早生华发呢?

顾无忧一时情急,上前一把拽住谢逸之的衣袖,谢逸之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不解的看着她,不知自己这徒弟又有何稀奇古怪的主意。

但他一触到顾无忧的眼睛,就发现自己错了,徒弟的眼中没有任何嬉戏之色,有的只是满满的着急、疑惑、心疼、慌张。

谢逸之奇怪,道:“无忧,你怎么了?”

顾无忧摇头不语,拉着谢逸之发足狂奔,不多久来到一处池水边,此时风平浪静,秋池平滑如镜,对水照影,毫发可鉴。

顾无忧示意谢逸之照照自己的影子,谢逸之猜不透她要干什么,只好依其意探身照影,却发现自己的两鬓沾染了些许霜色,他心里也是一惊,伸手抚上自己的鬓边,没料到这恶疾竟一日猛过一日,内里稍微失去控制,征兆就浮现到了体外。

远处吹来的风,微寒,顾无忧凝视着谢逸之,眼眸黑如墨潭不见底:“师父,到底是什么事,现在还要瞒着我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原先说过的,从嫏嬛岛出生之日起,我身上就带着恶疾。”谢逸之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

“可是你说过没事的!”顾无忧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焦急的说。

谢逸之一愣,随即笑了笑:“是没事,不用担心,这么多年都没事。”

顾无忧此时觉得他的笑在极力掩饰什么。

这不对,其中肯定有什么事他们瞒着自己。

顾无忧松开手,勉强挤出一点笑,道:“既是如此,那,那师父好好休息,徒儿先告退了。”说罢,匆匆离开了,万丛花海中,白影一掠,已不见了她的踪迹。

谢逸之支撑到顾无忧离开,方才跌坐在池边一块白石上。

刚才芙蓉花丛里试剑,已耗费了真力,接着又施展轻功狂奔,牵扯了经脉妄动,此时他的五腑六脏好似全颠倒了位置,五心如焚,针刺一般的痛感弥漫过了头顶。

一丝血痕慢慢从他的嘴角沁出……

顾无忧发疯一般地在宫内各处找明雅,逮着人就问:明雅姑姑呢?明雅姑姑去哪儿了?

当她遍寻不获,沮丧的回到自己房间时,却发现房中坐着一人,正是她发疯似的要找的人。

顾无忧欲语,却语噎,两行清泪先流了出来,她扑向明雅怀中,拥着她,凄惶道:“姑姑,师父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明雅也觉凄凉,语意不乏苦涩,良久道:“你已经看到了?

顾无忧点头,期望的看着她,希望她也能说:没什么,没事的。

可是,明雅凄然说出来的八个字,足以让她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此语一出,顾无忧仿若头上劈了九道连环炸雷,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推开明雅,摇着头后退,不可置信的看着明雅,从小照顾她的明雅。

不信,她不相信,这都不是真的!

她在骗她!

顾无忧喃喃道:“不会的,不是这样的,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最后那句话简直是嘶声吼出来的。

明雅也泪盈眉睫,道:“是真的,嫏嬛福地之主,相传曾受过神的圣谕,因此谢氏族人体质特殊,代代只会诞下女儿,如果诞下男孩儿,那么他的经脉在生下来之时就携带着奇毒,是绝对存活不了的,几百年来从未听说有男子担任福地之主,可是到了二宫主的时候,她……她却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儿,二宫主穷尽福地所有藏书典籍,试尽一切办法收集天下珍稀药物为他洗经易髓,甚至不惜改动琅嬛岛的阴阳堪舆位置来救他,并嘱他不可妄动爱、怨、贪、嗔、痴之念,取天下钟毓灵秀之地静养……可是就算如此,少主也只能续十几年的性命啊!”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师父看起来老是一副薄凉无欲,澹泊静远的样子。

这也许可以解释百巧节那晚,为何明明见到他赠步摇之时眼中有怜爱,见到卢皓南接近自己生了防备之意,事后却统统矢口否认的原因了。

一直以来,都认为是师父碍于礼法,或者根本不喜欢自己才不接受自己的心意。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根本不能像平常人一样,拥有淋漓尽致的喜怒哀乐。

情动、怨生、欣喜、惊急,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感情,对于他原来都是催命的符。

“师父,这次去天山为什么不带上明雅姑姑,不是她一直在照顾你的起居么?”

……

“师父,天山真的有六十年一开一谢,可使白发返乌的驻颜花?”

……

“师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称你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大道上,两个人影在移动,一个纤纤翩然,一个公子如玉。

出宫以来的这几个月,师徒二人一路西行,游山玩水,寻幽访胜,谢逸之不再像在天机宫里那样束缚着顾无忧,总是迁就纵容,这样的举动倒是让顾无忧心惊。

谢逸之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顾无忧就越忧心。

这段时间和谢逸之的单独相处,搁在以前,是顾无忧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却比那时隐忍对他的感情还要辛苦,因为不能把担心时时挂在脸上,怕他看到伤心,只能强作欢颜,找找话题为旅途解闷。

顾无忧与谢逸之都甚有默契地避而不谈谢逸之的病况,只谈风月,无关忧患。

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只得接受。

人的一生,岂非就是一个忍受痛苦的过程,只不过有的人是消极对待,有的人仍怀着勇气积极面对罢了。

漠城是到西域去的必经之路,虽比不得京城宏浩气派,也算不上是名胜之地,但因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歇转于此地,而显得繁华富足,比起江南来更有一番铁马飒飒,万里秋风的雄壮之美,这里的居民大多豪爽淳朴,这里的姑娘更是大方爽朗,谢逸之师徒二人一出现在漠城的大街上,已有不少大姑娘小嫂子对他投来毫不遮掩的爱慕眼神。

顾无忧和谢逸之沿着山道爬上胭脂山顶,极目塞外一片黄昏,秃石处处,嶙峋高大,无边荒漠的上空偶尔一只孤雁伶仃掠过,漠城关在夕阳的拖影下像一个沧桑寂寞的巨人,它身上的墙砖缝隙像一张张欲倾诉的唇,要把亘古以来的悲凉都道尽。

谢逸之忽然身形微微一动,脚下已踏着“回风流雪步”站在了顾无忧侧前方,仍用那百年不变的平静语调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诸位也是时候回去了。”

此言一出,山石之后哈哈大笑之声传出来:“谢公子好耐性,现在才说破。”

话音犹未落,四个人已从半空中飘飘然落在谢逸之师徒面前。

这四个人:一个忧郁潦倒的书生,一个薄唇青年,一个笑如春花的女子,一个戴着白银面具的灰衣人,

顾无忧一见这四人,不禁暗暗惊讶:这不是在摘星山庄病房中合击过自己的四人么?

听师父的意思,他们竟一路跟到这里,为何自己在路上一点没有发现?

她瞥见谢逸之衣角一闪,已有意无意间把自己护在了身后,心中不禁陡然一紧,随即泛开了丝丝的甜,甜蜜的窒息。

但随即她又担心起来,师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