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雪眠

漠城关天色渐晚,平原上的云被风吹散,像一支蘸了墨的笔投进了水缸里搅起丝丝缕缕的墨痕,一道残晖铺上荒漠,竟是紫色的,无比诡异。

晚风越来越急,拂起顾无忧的鬓发和衣衫不住飘动,但谢逸之和面前四位不速之客连却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紫色的余晖飘而不散,反倒渐渐化作一阵迷雾,浓浓的将六人围绕在其中。

身在雾中,顾无忧闻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异香——不是檀香、麝香、龙涎香、苏合香、沉水香,不是桂子、玫瑰、丁香、茉莉等的花香,亦不是汴京宝号的诸种脂粉香,这种香味她从未闻过,像不属于世间,引诱着人越吸越多,产生了堕入罪恶深渊一般的快乐。

这阵异香忽然令她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起来,她觉得不对,下意识运起灵犀赋抵挡这古怪的香味。

不料,她甫一运气胸口就感到一种压迫紧榨的疼痛,呼吸也不正常了起来。

顾无忧学武虽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竟是天机宫弟子,不说身经百战,怎会尚未动手,呼息已失调匀?

想到这里,她伸手扶住身旁的大石,喘着气,竭力想定下心神来,但心跳由密而急一下一下重击在肺壁上,心脏好似不受控制的在身体内冲撞,难受到了极点!

正当她无法忍受之时,忽然听到一句清明的笛声,清冽冽地冲向云霄,盘旋在空中,意境尤如空山月出,清幽溪水一般的美,令人灵台为之一振,神思无垢。

笛声中蕴含的排山倒海的内力一下子就破除了弥漫着的诡异紫雾,周围的紫雾骤然一淡。

顾无忧胸腔内的窒息随着笛声忽的一松,她这才好受了一点,呼吸慢了下来,心跳逐渐正常,她何等机灵之人,马上盘膝坐下运功驱毒,暗中掣剑戒备。

笛声越来越清亮优美,一阙普通的《梅花落》,一段高过一段,活泼泼地从谢逸之唇边飞出来,好像让人身临无边梅林,亲眼见到轻雪梅落,漫天飞舞的美景。

终于,笛声一转再转,只往高出拔去,调到商调之时,似乎续无可续。

戛然一声,最后一个音调奏完,此时紫色的雾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消散了,那催人性命的心跳也不复响起。

谢逸之轻轻垂下手中玉笛,临风而立,袍摆飘然,面色平静。

但是,顾无忧细心偷偷一瞧,便知不妙:他额上已布了一圈微汗。

四位不速之客也没有占到便宜,个个神情疲萎,脸色晦暗,像是内力消耗极大。

“没想到自‘心魔’高未末死后,摄心术这种邪功竟还在江湖流传,凭你们四人之力再配合乱人心智的‘姽婳香’,的确将摄心术发挥到了极致”,谢逸之轻轻吁完一口气道。

谢逸之以一支玉笛对抗来历不明的四个邪教高手,一举破了摄心术,且一收功,立即能开口说话,根本不用时间调息,

这场较量,胜负高下立分,他的修为显然高出四人一大截。

但这四人也非寻常高手,短短时间地调息,已经气息如常。

银面人似是四人之首,他拱手致礼:“久闻公子玄功无匹,高深莫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四人甘拜下风。”声音低沉,但有点别扭,似乎在有意掩饰原来的本音。

谢逸之冷冷道:“你们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昔年魔教的武功?”

银面人的脸为面具所掩,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崇拜和向往的光芒,彷佛只要一提到他将要说的这个地方,他马上就会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永远匍匐。

谢逸之微微觉得奇怪,银面人不论气度武功,都已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角色了,能叫这种人臣服效力的究竟是什么魔力?

银面人缓缓道:“你有没有见过黑色的水?”

谢逸之道:“黑色的水?”

他略一思索,问道:“你们那里的月是什么颜色?”

银面人闻言肃然道:“也是黑色的,一切都是。”

天下的月亮不都是一个样子么?

为什么会有黑色的月亮,莫非这些人生活在无间地狱中?

无间地狱像一个黑洞,吸去了人的所有希望,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行无间,所以什么都是黑色的。

谢逸之也不禁变了脸色:“墨月为记,黑水之城,你们竟然是……”

“不错,我们来自黑水之城”,忧郁的持剑书生道。

黑水之城是当年已经灭亡的魔教总坛所在之处。

黑水之城终年处在混沌昏黑之中,有人说它在极北的苦寒之地,晨昏不分,偶有绿色的鬼光划过天际,也有人说它可能建立在在地下,深到与地狱接壤,所以才有那么多邪恶的事物。相传那里横亘着一条河,河里流淌的水是黑色的,不浮鸿毛,吞噬了不少怀着好奇心前去探寻的武林人士的性命。黑水之城的教众崇拜着一个由古老神秘的国度流播到中土来的黑暗大神,以墨色的月亮为圣物,教众自己称作黑水圣教徒。

黑水圣教,江湖上的人谈之色变,只要一说到黑水之城都恨不能捂起双耳,避之不及,好像只要一听到黑水、墨月等字,就沾上了不详之气,因为它的前身魔教,曾经在大夏朝时兴盛一时,遍布中原,教众无数,教中人信奉苦修,麻衣芒鞋,坚忍狂执,为达到教义中所说的昙花净地不惜血洗所谓“腌臜之地”,杀尽“邪恶愚民”,为祸民间,惶惶人心,危及了朝廷的统治,猖狂一时,为原氏所严令禁止,谕令——凡魔教教徒,格杀勿论。

一时,中土大地到处都是魔教中人的尸体,血染麻芒,黑色的土地饮饱鲜血,《夏史》有载:某某年,魔教为祸人间,英宗谕令天下对其格杀勿论,以人头领赏,一人头十镒金,顿时中原,尽被血色。

谢逸之已恢复常态,睥睨一笑,道:“银面灭魂萧无计,一笑牵魂韦四娘,销魂书生冷清平,夺魂双枪罗勉,原来是黑水教的四魂使者,失敬失敬……”

笑声未歇,却听得他的语气忽的转硬:“不管你们是魔教还是黑水教,我谢逸之又何曾放在眼里!”

罗勉面色一变,双枪微举,却被韦四娘纤手拦住。

她笑盈盈施了一礼,如同弱柳扶风,身姿窈窕:“妾身四人不敢对公子无礼,只是敝教教主让妾身四人特意带来一句话给公子。”

谢逸之对她的春花般的笑容视若不见,道:“夫人请讲。”

韦四娘敛起妩媚的笑容,正色道:“敝教教主说,无论公子此行有多久,都请公子在返程后到黑水之城一聚。”

谢逸之淡淡道:“我并不记得我认识贵教教主,为什么要答应?”

此言一出,不光冷清平、罗勉,连圆滑的韦四娘脸上也僵硬了起来。

银面人倒是沉得住气,道:“因为教主已经找到了毗尸沙花的种子。”

一旁的顾无忧好奇问:“毗尸沙花是何物?”

银面人嘴唇一动,正欲解释,却被谢逸之打断:“好,我答应,只要他能等,只要我能回,这个约,我一定会赴。”

顾无忧微觉诧异,看向谢逸之,却被谢逸之一把拉走,好像生怕银面人说出什么来。

离得远了,一路上,顾无忧忍住一直没有问“为什么”。

没有问他的病情怎么样。

没有问他此行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对银面人提及的怪花避之不及。

卢皓南的北上,韩嘉的莫测,谢逸之的沉疴,半幅堪舆图的下落,这些变故扰乱了她十几年优游闲散的生活,使得她也渐渐变得缄默了一些。

夜色苍凉,篝火的火焰跳动着,静寂无声,远处的天山群脉只剩下一个模糊淡极的轮廓,一轮冷月来相照,给终年不化的积雪蒙上一层冰莹的幽蓝。

“无忧”,谢逸之突然唤她。

顾无忧抬起头,茫然,不知什么事。

明灭不定的火光温柔的投映在他脸庞上,连带着他的表情也忽明忽灭,像是冷漠,又像是温情。

谢逸之和顾无忧相隔极近,他看着苍凉月色下她投在地上的纤柔身影,许久,像是下了决心,道:“无忧,你回天机宫去吧。”

顾无忧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叫她走?

换做以前,顾无忧肯定会跳起来、反驳,不果而哀求、撒娇。

总之,用尽娇憨的法子叫他屈服。

但现在,她只是静静的迎向他的目光,面色平和,道:“我不会走,无论什么理由。”

谢逸之仿佛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轻叹一声,不再劝她。

“你刚才和他们比斗内力,现在……有没有事?”顾无忧岔开话题。

上次偶尔使用内力就不负重荷,刚才运功抵抗那四人的霸道功力,想必更伤内息,可是他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事。

“没事,服了一些药物,暂时压制着。”谢逸之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显然不想多说。

深夜,篝火未燃尽,毕剥微响,在夜里更显得清晰。

顾无忧靠着胡杨曝露的盘根错节的根,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心也像这树的根须,缠绕成结不可解,她干脆坐起来,看着身边的谢逸之。

谢逸之盘膝坐在树下,只静静闭目养神,以他现在已臻化境的武功境界,只要运转内力一两个周天,就抵过一夜安眠了。

一路以来,她老是觉得此行有不好的兆头,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心下凄惶,孓然之感甚浓。

“师父”

“嗯?”

“你以后,很久的以后都会陪着我么?”

谢逸之睁开了眼,眼里竟是顾无忧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猝不及防,没有准备,看到了在谢逸之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表情。

心,不禁砰然而动。

谢逸之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顾无忧沉吟片刻,道:“到天山去做什么?”

谢逸之将眼神投向那遥远的山脉,眼中生出几丝惆怅:“和我的病有关。”

“我在书阁里找到一个办法,可以暂时缓解这个病。”

顾无忧一听,欣喜若狂,先前几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笑着一把拥住谢逸之娇嗔:“真的?师父,为什么不早说?害我担心死了!”

谢逸之没有被她的欣喜所感染,眼中却泛起丝丝忧虑:“在西方,遥远的大海另一边,曾生活过一个古老的部族,那里的人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如果有人患了不治之症,他们就会用天然形成的冰穴将人冻在巨大的冰块里,让病人六识封闭,血液凝固,长眠不醒,直到找到灵丹妙药来治他。”

顾无忧忽然觉得无比的冷,冰冷,手从他的身上滑落了下来,她仿佛已经感受到那被冰封刺骨的滋味。

她颤声道:“所以你决定效仿这个法子,将自己变成活死人?”

谢逸之垂首敛目,没有做声,等于默认了。

只听了一句开头,以为谢逸之的病终于有了希望,却不料迎来的是更大的失望。

这个结论不啻于晴天霹雳:如果一天找不到治愈他的灵药,他就一天沉睡不醒,这样的话,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哀莫大于心死,痛莫悲于生别。

顾无忧犹如从云端掉到深渊,她颤声道:“为什么会这样师父?难道只能这样?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么?”

她从小就太相信谢逸之的能力,在她眼中,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她忘了,无论一个人多么厉害,他终究是人,不是神。

三日后的清晨,谢逸之和顾无忧已经来到天山山脉的最阴冷玄寒之地——麻扎塔格谷,寒日照耀山谷,只是淡淡一层灰白色的影子,分不出是哪是雪色哪是日影,此处冰山高达千丈,群峰悄无声息,仿佛造世之初就是这般寂静。环顾周围一片冰雪世界,无边无涯,令人心生渺小怅然之感。

顾无忧随着谢逸之走着走着,只要发出的声响稍大,都会有大块冰崖受激荡而崩裂倒将下来,冰尘高涌,连同奔雪碎冰一齐往下坠落,有的顺势滚坠深壑之中。

不到一个时辰,二人兜兜转转,已来到谢逸之所说的秘密冰穴。这是雪谷山腰里一片方圆约十丈左右的凹地,呈半葫芦形,此处冰雪常受风力猛吹重压,有的中空虚陷,有的嗟峨乱列,坚利如刀,顾无忧一踏上这地方就觉得脚底冻得生疼,如非她乃练武之人,换成寻常人站都站立不稳。

谢逸之负手站在入口处,静静看了良久。

门外壁石上,不知有多深的厚冰,因着日久年深,竟成了一种罕见的幽蓝色。

这里也许是他最后的归宿,能进,但能不能出来,只有天知道。

终于,他伸手在某个不起眼处轻重不一地按了几下,原本无缝无隙的冰壁忽然裂掉了一大块,滑出一扇石门,内里是座穹型宫室,但不甚大,穹型壁四周遍布寒霜甚多,要不是顾无忧这一年来勤练神功,贸贸然空手触碰,手指直非冻伤不可,她这才知道谢逸之所说的“天下之间,寒魄冰精尽汇此地”的厉害。

穹室别无他物,屋中间一个巨大圆形冰台,层层台阶之上赫然放置着一个透明的水晶棺,在雪光的反映下五彩灿烂,仿佛彩虹耀人魂魄,无声的放射着的难言的死亡之美!

顾无忧见着此棺,胸口一窒,凝了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周围一丈之内寒气缭绕,不能清楚视物。

她默默地,慢慢地拾步走上冰台,她要看清楚谢逸之将要沉睡的地方。

顾无忧颤抖地手轻轻抚上棺面,一股寒意从指尖直透心底,全身冰凉,心里五脏俱焚,脑子里空白一片。

一路上,她总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是真的,直到现在看到水晶棺摆在眼前,顾无忧才相信,她的师父,她从小喜欢着的人,的确要离她而去了。

顾无忧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再也无法保持一直以来强装的冷静,摇晃了几下,绝望地靠着水晶棺滑坐在地上。谢逸之不忍看她这样,上前扶住她想要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紧紧拽住谢逸之的衣袖,纤细的指,骨节泛青,而泪,就不停的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肩头。

谢逸之不语,只是轻轻抚她散落的青丝。

待她稍稍平静,方柔声对她说:“你是个姑娘家,不应该哭。”

顾无忧泪眼朦胧中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问:“为什么?”

“因为,哭就不漂亮了”,谢逸之微笑着说。

顾无忧突然粲然一笑,这笑容像穿透雪光乌云的第一缕阳光那么温暖。

她忽然伸手,紧紧抱住谢逸之,靠在他的肩头,坚定而清晰慢在他耳边道:“师父,你相信我,我一定找得到医治你的法子,一定找得到,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