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照入了洞内,云翼渐渐醒转,活动了一下四肢,奇怪的是并无大碍,除了有点伤风的头痛,他所受的内伤竟痊愈了。
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深夜之时,他仿佛觉得有人把他扶起坐好,为他推宫过血,一股沛然纯正的真气从那人掌中源源不绝的输入他奇经八脉,引导着他进行调息,终于那些折磨人的钻心的疼痛慢慢消失,百骸舒意洋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四周依然宁静,并无他人,云翼知道,昨夜一定是她,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灵犀赋除了谢逸之也只有她会解。
一想到灵犀赋,云翼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了,忘情大师到底是谁所杀?难道真的是她?师父为何一定要与她过不去?
顾无忧一进来,就看到云翼低头沉思,她不禁暗暗奇怪,这人重伤初愈一大清早折腾个什么劲儿。其实云翼在她眼中就是个怪人,她道:“看来你已大好,我可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云少侠,后会有期”,说完就要出洞。
云翼身影一晃,已拦在顾无忧前面。
顾无忧奇道:“怎么?刚好就想打架,我没功夫陪你玩。”
云翼黑色的眼眸把一切情绪都掩盖下去,道:“叶姑娘,你不能走,忘情大师的事你没有洗脱嫌疑。”
顾无忧抱起双臂,退后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仿佛她才认识这个人,她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的云翼浑身不自在。
顾无忧摇摇头,一边叹气一边道:“江湖传闻错情刀云翼是个处事公允,稳重谨慎的人,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跟个迂腐的书生没什么两样,你听好:第一,忘情大师不是我杀的,第二,我要走,你留不住我,第三,我不是‘叶姑娘’,我姓顾,谢谢,我可以走了吗?”
云翼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挡住了洞口的出路,从一天一夜的相处中,他越来越觉得她自然真淳,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本心,像颗水晶一样剔透,应该不会是杀害忘情大师的凶手,但出来之前,秋万雄已经千叮万嘱过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她)带回去,他一向不会违背师父的命令,所以,他不能让她离开。
幸好洞口比较大,顾无忧绕过他朝右边走,他朝右边挡,顾无忧从左边走,他又一晃,挡在了左边。
如是几番下来,顾无忧终于光火了:“云翼你是不是男人!这样跟个死缠烂打的妇人有什么区别?”
云翼脸色一黯,他的手终于垂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面对着她,会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也许就算没有秋万雄那句话,私下里他也希望能留住她,但他有什么资格以何等立场来留住她?
云翼怕脸上的神情会出卖他,缓缓转过身面朝着对着洞外,让开了出路,道:“你走吧。”
顾无忧发现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不过她没时间研究这个了,举步就要朝洞外走去。
这时,洞外一声短促清晰的哨声传来,云翼忽然猛地拉着她往旁边一闪。
顾无忧吃了一惊,道:“你又做什么?”
云翼脸色瞬间变得有点苍白,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睛忽然有了悔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来了,刚才那哨声是秋刀堂的联络信号。”
顾无忧皱了皱眉,道:“真是麻烦,来了就来了,我还有事要问秋万雄呢。”
说罢,轻轻一跃,像团白云悠悠朝下面滑去。
云翼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跃下去。
谷底来的是秋万雄及欧若水、唐影、佟问天还有等一干秋刀堂弟子。
顾无忧从半空徐徐下降及地,她宽袖飘飞,长发纷纷散落,像一只优雅的鹤,她身后云翼也随之落下。
顾无忧一站定就含笑抱拳向秋万雄道:“秋堂主这几天跋山涉水想必辛苦了,可把小寒山二十四景都看遍了?”
众人除了秋万雄都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慢慢才明白过来,敢情她是易容换音了。
她此时脸上用的一点易容物都已在水中洗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秋万雄道:“你有把握打赢我们几人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又不逃了?”
“我又没杀人,干嘛要逃。”
“那你是愿意和我们回去对质了?”
“可以这么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顾无忧回头一指静默的云翼,笑道:“如果非得制住我身上的穴位让大家放心的话,我只能让他动手。”
秋万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定起来,他把目光投向云翼——他最心爱最器重的大弟子。
云翼仍像往素一样站的如一杆枪那样直,抿紧了唇不发一言,但在面对秋万雄问询的目光时,他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歉意,为了刚才鬼使神差的拉开顾无忧躲避众人的搜寻,他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但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师父。
秋万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让云翼把叶姑娘请回去吧。”
说完,带着一行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云翼心里翻江倒海,眼看着秋万雄走远,道:“为什么是我?”
顾无忧拈了根草叶含在嘴里,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秋刀堂的方向走去:“不为什么,这群人中就看你顺眼点。”
云翼还未弄清楚她话的含义,一抬头看她走远,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慢点,我还没点你的穴!”
炉烟袅袅,焚着宁神养气的青风藤、紫宛、甘草、杏仁等物,相当温暖,矮几坐垫,一应古朴,主人位置的矮塌上铺着一张斑斓的整张儿虎皮,室内虽宽阔但只有一扇窗,一扇门,还紧紧闭起,患有咳症的病人是不能够吹风的,这里是秋万雄的会客发令之所。
室内只有两人,秋万雄正坐在那张虎皮上,他对面是盘膝而坐的顾无忧。
二人单独相处在这个私密性相当好的房间里,秋万雄不复初见时的慵闲,整个人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危险而锐利,他突然骈其食中两指向顾无忧隔空点去,一缕强劲的罡气朝顾无忧气海穴奔去。
顾无忧大惊,躲闪已来不及,她运气的穴道已经被云翼点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秋万雄的罡气向自己袭来!
可是,那缕罡气到了她气海穴上,只是轻轻触了一下力道就尽消了,仿佛只是被只蝴蝶撞了一下,秋万雄的武功的确深不可测,内力拿捏得分毫不差。
顾无忧被这突袭吓得出了身冷汗。
秋万雄方悠悠道:“看来云翼眼中还是有我这个师父的,我以为他见了漂亮的女人就心生外向了。”
顾无忧勉强一笑:“看来我让你们师徒起隔阂并不是个聪明的法子,他对你的命令的确是不敢有一点违背。”
秋万雄道:“可见顾姑娘也是非常有诚意的,秋某只是奇怪你怎么肯自投罗网,难道我偌大的秋刀堂在你眼中形同虚设,你以为凭你现在还可以来去自如?”
顾无忧道:“秋刀堂固然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回来。”
秋万雄慢慢抬眼看定她,道:“看来你已经想通了一些事情。”
顾无忧颔首:“不错,我在那见鬼的山洞里呆了一夜,觉得有些事情我还是非弄明白不可,但还有些疑点得请教秋堂主,所以我得来。”
秋万雄眼中射出像针一般的光,盯得顾无忧面上有了刺痛的感觉。
他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无忧道:“不知道。”
秋万雄脸上起了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温柔,似是哀伤,他道:“这里以前是我妻子的房间。”
秋刀堂创立至今一直处于摘星山庄下风,最近十年才突飞猛进,隐隐取而代之,这里面除了秋万雄本人武功高不可测,治事有宗主之风外,另一个原因也非常重要,那就是秋刀堂是为数不多的肯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门派之一。秋刀堂门下弟子出类拔萃的不少,其中有几个是武而优则仕的,像前年的武状元今年刚被御封为堂前带刀侍卫的虎啸刀戚凡就是他的第三个弟子。
但从未听说过关于秋夫人的传闻,江湖中只道是故去非常早,后来秋万雄则一直未续弦。
“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善良、温柔、美丽的女人。”
秋万雄的手渐渐握紧,本来就苍白的手泛起了青筋:“可是有人居然忍心害死了她,之后还逍遥法外!”
顾无忧选择不出声只静静听他讲述,她有预感会听到一些本不该知道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逍遥法外?”
顾无忧掂量了再三,确定不会惹恼正狂奋的他,才道:“那个人武功高强,势力庞大?”
秋万雄冷冷道:“就因为他身份高贵,声望也不错,所以没有人追究这件事。”
顾无忧想了想道:“那个人是谁?”
秋万雄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仿佛怒意就要沸腾,咬牙切齿道:“韩—永—清。”
韩是晋朝国姓,高祖韩放一族本是京中望族,族大人兴,但以“永”字排辈的却不是很多,除去今上永睿,已逝先太子永泽,反叛被诛者宁王永瑛,只有镇南王府是永字辈了。
顾无忧思及此,忽然吃惊道:“是忘情大师!?”
“韩永清”正是忘情大师做世子时的俗家名字,他的父亲老镇南王是韩放的堂弟,当年追随高祖起事。韩永清少时是一代名士,谈笑机敏,宽厚爱民,文才武略无人能及,为人放达而不拘小节,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风流随性,江南民间都知道镇南王世子门下有两多:一是美人多,二十多年前镇南王世子出家的消息一经传出,民间不知有多少少女的芳心在一夜之间破碎。再者就是食客多,且都是能人异士,至今还有人在怀念着当年的镇南王世子令人如坐春风之谈吐音容。
镇南王的爵位也本该是他承袭的,但因他执意到少林出家做和尚而传给了他的弟弟韩永昕,他则开始了江湖生涯,锄强扶弱,游戏人间,自号忘情,江湖上人因慕其品性风采,尊称其——忘情大师。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秋万雄的杀妻仇人?
顾无忧惊呆了,道:“不会是他,怎么可能呢?”
秋万雄冷笑道:“连你都不相信,其他人更不会相信他会害人,这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德高望重的白道中人,连狗屁都不如,都是些见利忘义,趋炎附势之徒!”
顾无忧道:“白道人都是狗屁不如,你自己不就是白道第一门派秋刀堂的堂主吗?”
秋万雄仰头哈哈大笑,笑到禁不住掩胸咳嗽起来,他慢慢抬头望向顾无忧,眼中全是仇恨、怨毒、讥诮:“那又如何?”
顾无忧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了一件事。”
秋万雄道:“哦?”
顾无忧道:“之前我一直在找黑水教在虎丘的分堂,现在我明白了,你口口声声讨伐白道,只因为这里就是□□黑水教的虎丘分堂。”
“之前来虎丘,我就听说秋刀堂堂主会参加此次的武林盟主之选,而且你本来就是众望所归的盟主的人选,比武不过为了走走过场,后来我却又听说为了避嫌你决定让云翼代表秋刀堂出战,错情刀法的确是一种失传已久的霸道厉害的武功,云翼的胜算其实很大,就算有其他的人武功高过他,你也可以设计除去他们,就好像除去忘情大师一样,那么无论是云翼还是秋万雄,盟主之位都落在秋刀堂手里,没有太大分别,你还赢得了一个公允之名。”
秋万雄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和刚才愤世嫉俗的形象判若两人,他举起茶杯道了声“请”,自己就一口倒了下去。
顾无忧继续道:“我觉得有一点蹊跷的是,为什么你晚不退出,早不退出,偏偏在我来到虎丘的时候才说退出。”
秋万雄道:“也许只是巧合。”
顾无忧道:“若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多巧合了,后来忘情大师遇难,于公于私你都应该亲自动手捉拿我这个疑凶,但你还是派云翼出手,又怕他打不过我,就纠集了唐影等人来帮他。”
“——这一切只因为”,顾无忧悠然道,“只因为秋堂主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人,所以不愿意在我面前显露武功,怕泄露了身份,而这个身份也是见不得光的。”
“后来我注意到你的手,练掌刀的人的双手与常人有异,掌上经脉凸起明显,掌型棱角分明,掌心隐泛青气,所以更确定了我的猜测。”
顾无忧眼神如刀,凌厉的看向秋万雄:“我说的对不对,萧—堂—主?”
秋万雄傲然道:“不是萧堂主,是萧舵主,这里是黑水教江南总舵,不错,我就是银面灭魂萧无计,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
顾无忧道:“你虽然以刀闻名,但身边从来不带刀,一个习刀的人常常将刀看得比性命都重要,何况是以刀成名的秋万雄,那么比较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你已经练成当年魔教的绝技——掌刀,可以以任何物品为刀,掌刀的心法就是手中无刀,心中有刀。而萧无计曾经在摘星山庄以掌刀袭击过我,还有你刚才故意露的那一手,我若还看不出来,就是个笨蛋!”
她叹了口气道:“但是现在你连这么天大的秘密也告诉了我,恐怕是不会让我从这里走出去了吧?”
秋万雄冷哼一声,并不回答,有时候,不回答既是默认。
顾无忧道:“人至将死,其言也善,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秋万雄微笑,眼神像猫看着耗子一般,狡猾道:“我们也算见过三次面了,摘星山庄一次,漠城关一次,秋刀堂一次,一回生二回熟三次老朋友,我怎么会认不出老朋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