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潝砚

秋万雄是带着怒意离开刑堂的,临走时吩咐弟子锁上大门,留下一句话“让大师兄好好的面壁思过”。

刑堂里只剩下云翼一人,待到大门一落锁他就跌坐在了地上,汗涔涔地流下来。

刚才面对着秋万雄,他的几重衣衫都湿透了。

他虽然垂着头不敢看秋万雄,但秋万雄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他的眼里,包括那一瞬间泄露出来的淡淡杀气。

他像一只机敏的兽,他嗅到了师父的杀机。

所以,他急中生智故意流露出羞涩的表情误导秋万雄,继而向他表明自己是爱上了顾无忧才放走了她,而且还表现出“非卿不娶”的意思,七分真三分假居然瞒骗过了秋万雄。其实他并不完全是在骗秋万雄,他索性将错就错借着这个机会,把心中那点也许永远无法向他人剖露的情意说了出来,人反而轻松了一大截。

云翼正饶自庆幸逃过一劫,屋顶上却传来了一阵轻笑,一个人随着这笑声飘落在地上,青袍翩翩,犹如仙子,却是去而复返躲在屋顶偷听的顾无忧。

她啧啧道:“没想到连秋万雄这只老狐狸都叫你骗过了,原来小狐狸也会演戏,真是艺出一家”

云翼一见到她出现是又紧张又窘迫,生怕她听到了刚才那些冒犯的话。

顾无忧却好像相当赞赏:“我早说过你是个天才儿童,亏你想得出来这种理由,不过好像也只有这种法子能叫他相信你还不知道他的秘密。”

顾无忧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她认为云翼是个稳重深沉、坚毅内敛的人,所以,不同于她对于卢韩二人情意的敏感,她以为云翼这种人是绝不会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人,就算喜欢也绝不会轻易的说出来,但阴差阳错,这一番真话,老奸巨猾的秋万雄信以为真,真正的当事人却认为是条权宜之计。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免去了云翼的一番尴尬。

见她去而复返,云翼既惊又喜,只不过面上仍是淡淡的,他掩住心中的欣喜,故意板着脸问“你又想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

顾无忧不以为意,道:“我有事情忘了问你,现在也只有问你。”

云翼一听到“现在也只有问你”这句话,自觉和她关系与别人又不同,心里不觉更加高兴,道:“什么事?”

顾无忧收了嬉笑,正色道:“沙尸毗花是不是真在秋刀堂?”

云翼心中暗暗奇怪,她一直对这种奇花锲而不舍,参加比武单挑群雄,不惜三番四次得罪师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再三地潜进来找寻。虽然心中存疑,但他本坦荡君子,不疑有他,当下也不隐瞒:“师父说过的确是有这么种花在秋刀堂内,但为着防止宵小之辈觊觎收藏得极之秘密,弟子们谁也没见过。”

那谢逸之的病岂不是遥遥无期?

希望像泡影一样消失掉,顾无忧失望之极,偏偏又好强不肯表露出来,只是喃喃道:“这样啊,那……那真的有这种奇花在世上吗?”

她人前人后都是一幅漫不经心气定神闲的样子,很少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云翼见她突然在自己面前露出了失望甚至伤心的样子,有些不忍:“应该有的,据说师父疼爱小师妹,让她瞧过。”

顾无忧听了不亚于绝处逢生的狂喜,她不由得一把拉住云翼的手,切切望着他,道:“是真的,你没有骗我?”

云翼见她一时低落一时兴奋的表情,还有那切切期盼的眼神,就算他再迟钝也知道她这么做绝对是为了一个人,只不知是为了“谁”,但他凭着直觉敢肯定那个“谁”一定是个男人,一个对她重要的男人,先前见到她的那一点惊喜早已被冲淡,被一阵翻涌的苦涩所代替。

被她攥住的手也变得冰凉,“也不真切,我也只是听说,不如……不如你先离开这里,等我打听清了再告诉你好不好?”他在江湖上他断事一向进退有度,恩威并施,人称“一诺千金,滴水不漏”,他自己也甚少有后悔之事,但今天对顾无忧的这个“诺”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秋刀堂在江湖上一呼百应,对各派多有照拂,他居功不小,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就身份地位仅次于秋万雄,就连他的三师弟戚凡如今堂堂的四品带刀护卫见到他都是恭敬执礼,谁都知道云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秋刀堂。

秋刀堂的要求没有人能拒绝,云翼的请求也几乎没有人能拒绝。

但这个女人,这个他默默心仪的女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顾无忧断然道:“不,奚流红现在在哪里,我要自己去问清楚。”

云翼见拗不过她,只得道:“就在离竹溪不远的一个小楼里,种着许多枫树的地方就是了。”

没费多少功夫顾无忧就找到了“红叶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知道她本来面目的人不多,想来秋万雄等今天早上见到她的人也不会将这样的事告知诸人。

他欲不引人注目的除掉她,让人以为死的是来路不明的“叶厄”。

但是问题是奚流红一直以为“她”是“他”,貌似还喜欢上了“他”,如果现在告知奚流红她是女人,以她的脾气会不会……

奚流红不仅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母老虎。

是老虎就会咬人,不分大小,不论雌雄,何况她还是秋万雄的弟子。

顾无忧的头痛得不得了,她有点后悔误导利用了奚流红,一个青春的美丽少女陡然发现芳心错系,双兔迷离,该如何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就在她在红叶居门踟蹰不前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里面传来奚流红淡淡的声音,“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房中没有其他人,顾无忧略略放了心,奚流红毕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

从她一进来奚流红就紧紧盯着她看:乌黑长发,青色曳地裙,最刺目是耳间一对水滴明铛,晃来晃去,昭示着主人是一位女子。奚流红呆呆地看了许久,幽幽道:“师父果然没有骗我!”

顾无忧从没有这么尴尬过,道:“我并非有意的,我只不过想知道沙尸毗花是否真的藏于秋刀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这句话说完全的。

奚流红美丽的脸忽然蒙上一层寒霜,落英刀唰地劈过来!

顾无忧暗暗叫苦,但仍不多不避,仿佛打定主意要受她这一刀。

刀自然没有劈下,但顾无忧身旁的一架花座被生生劈成两半,力道又狠又重,若是这一刀劈在身上……顾无忧鼻尖沁出了微微的汗,经历过那么多惊险从未害怕过,只因为这一次是自己理亏。

奚流红抓起一个砚台发疯的掷过来,厉声道:“你还不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人在盛怒之下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顾无忧不敢在红叶居再逗留多点时间,奚流红只是发脾气摔东西没有呼人来抓她已是十分留情面了,自然她从奚流红这儿也没有探听到任何关于沙尸毗花的消息。

顾无忧看看手中的砚台,刚才一顺手就接下来,居然是潝洲出产的千金难得一求的好砚,苍润质腻,触手凉滑,据说这种砚养的墨可久置不凝,看不出奚流红还是个很讲究的人,用的砚都如此考究。

摸到砚底发觉有点硌手,原来砚底有一条肉眼难以发现的细缝。

顾无忧眯起眼拿着砚仔细查看,良久,她两手持着那砚台微微使力一掰,砚台沿着那条缝断成两半。

居然从断口掉下一张小纸条,这砚台的断口处是中空的。

小纸条上有弯弯曲曲的路径指示,在线条终点处画着一枝花。

这路线图虽然简单了点,但让已足够有心人找到藏花之处了,顾无忧小心地把纸条收入怀中,往后山的梨花林掠去……

红叶居内,秋万雄问奚流红“她真去了那里?”

“是的,徒儿亲眼看见她向梨林那边去了。”

“那好”,秋万雄闲闲道,“如今梨花正盛,就让她永远留在那里吧”。

奚流红打了个冷战,她想起那天酒楼前那带着草木清香的怀抱,阳光下随意的笑容,难道真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师父手上?她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被捂得润泽的翡翠簪,那——也是“他”送给她的,相护之情未偿,现在却要亲手把“他”引向死亡。

秋万雄见她面上起了犹豫不忍之色,道:“红儿,你在替她惋惜?”

奚流红忙道:“不是师父,她欺骗利用徒儿在先,又用卑鄙的手段暗杀忘情大师觊觎奇花,像这种人徒儿怎么会替她惋惜!”

秋万雄满意的一笑:“那我们也去梨林吧,现在是收网的时候的了,看这次还有谁能救她。”

走了几步,忽又忆起一事,回头道:“有时间劝劝你大师兄……唉翼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

待行至到梨林深处,已是小寒山附近,回看红叶居已成了山下一个小黑点,这一带行来四野略无人迹,繁花如梦,千树万树,茫茫似雪,白色的花瓣不停的点点落下,如雨,似潮,和夜色中慢慢升起的乳一般的雾混合一起,像笼了重重的纱帐,使人不辨南北,此地偏又空旷寂静无比,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花瓣,顾无忧踩在上面一步一步地走发出轻微的声响,越发突显地山林中诡异的静,有飘忽地不踏实的感觉。

顾无忧看看方位,掐指一算,心下有了忖度,她快步绕过面前一棵梨花树,右行十步,然后向左转跨出五步,弯腰钻过另一棵梨树再复前行百步——

忽的眼前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一小片空地,地上也没有积下那么多花瓣,只有偶尔落下的几片,干干净净。周围的梨花树把这空地围成了圆形,圆心中间长着一棵看起来已有许多年月的老梨花树。

突然,顾无忧的瞳孔猛地收缩了起来——

这棵梨花树与山林中任何一棵树都不同,它开的花居然是深红色的,血红!

就算顾无忧眼力极佳,在夜色下也几乎要把这些花当做是黑色了,她一眼匆匆扫过心中更是惊讶:要知世间万物生长规律总是良莠参差,或损或盈,阴晴圆缺,难有十全十美,一般花树总有残缺不全的花朵,可是这棵深红的梨花树不仅花形比一般的梨花要大一倍,而且每一朵花都是完整的,且散发出阵阵的甜香味儿。

它的枝干向四周任意舒展着,摆出娉婷婆娑的姿势,那一枝枝树干像一个热情的绝色美女的手臂伸了出来,似在邀请,似在诱惑,说不出的摄人心魂的美艳,说不出的妖异诡秘。

树下却有一口八边台黑石井,比寻常井要大一点,奇怪的是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口这样的井,台上却没什么灰尘,黑石台伴着红色的梨花树,在夜色下看来显得有点碜人。

这时,一只夜枭呼地掠过,“呱呱”叫着消失在夜色中,让人心惊肉跳。

顾无忧饶是胆子再大还是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她抚住心口暗想:这见鬼的地方难道真有沙尸毗花?倒像是万鬼地狱罢了。

但是奚流红给她的图上标注的花的地方的确是这里,确切的说是这口井的位置。

顾无忧走到井边用手一摸,觉得有些异样,再凑近看清楚是何物,竟“啊”地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

那黑石井并不是黑色,竟然是干了的血形成的!

这个井是用血涂成的黑红色。

这一惊非同小可,顾无忧的背后一凉,原来汗不知不觉已经湿透了衣裳。

七年来她也曾到过三国晋、夏、楚包括西域大部分穷山恶泽,也经历过十分凶险恶劣的环境,但这种诡异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心中充满了疑问和恐惧,垂在身侧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掌心里也全部是汗。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会产生害怕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