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尽散,清辉漫山,照耀着十里梨花屏障,似乎亘古以来这里从未改变,刚才的血雨腥风只是一个幻觉,顾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忍住隐隐伤痛向梨林挪去,待刚一踏上厚厚的积花,十步之外响起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可见来人并未刻意隐瞒行踪。
脚步声在离她三步之遥停下,顾无忧抬头一望,原来是故人,沈惜花。
“许久未见,没想到在这里相见”,沈惜花面上平静无波,好似在这种鬼地方看见她一点都不奇怪。
顾无忧倚着一棵梨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找人。”
“找谁?”
“刚才已经过去了,我和她轻功相差太远,没追上。”
顾无忧诧异:“难道你找的是孟夫人?”
沈惜花道:“是的”。
不等顾无忧接问,他道:“你不用奇怪了,她是我姑姑,是我家老头子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母亲你应该听说过,是昔年魔教的大公主,孟伶伶。”
孟樱是令白道头痛的魔教余孽,沈怡墨是当朝权贵,一在野,一在朝,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居然是兄妹,这两天叫她诧异的事情真是一件连一件。原来沈惜花十年来一直锲而不舍地和秋万雄打赌找寻的人是孟樱,但秋万雄亲手将她秘密囚禁于此,自然不肯叫沈家知道。
“方才在秋刀堂里,我看到你向山上奔去,似乎很着急,就一时好奇跟着你来看看,却不料升起了一阵红雾让我迷失了方向,直到方才红雾散了,姑姑掠下山去,我才发现你。”沈惜花不急不慢地说着。
顾无忧静静听他讲述半天,终于,说了两个字:“再见。”
身形方动,却听见衣袂飘拂之声,白影一闪,沈惜花伸手拦住了她,看似相请,实则手上微使内力扣住了她,温声道:“无忧,他此刻也来了虎丘,难道你真打算永远不见他?”
翌日,小寒山莲花峰上,武林大会如期举行。
秋刀堂大弟子云翼接任武林盟主,又下设聚贤盟,少林、蜀中唐门、试剑堂、青城派、长江连环十二坞掌门为五大执事辅助盟主共同裁夺议事,而聚贤盟的首要之急,是如何对抗魔教余孽,黑水教的坐大。
而这一切的进行,却独独少了此次武林大会的主角秋万雄。
秋刀堂议事堂内,云翼新接任了盟主之职,却依旧蓝衫素靴,身无长物,毫无骄矜飞扬之态,越发显得清朗沉静,他环室抱拳对众人致歉道:“家师染恙,抱病在床,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英雄原谅!”
秋万雄当年为了替一位失怙小童讨回公道,千里迢迢追杀□□中人“太行五鬼”,浸入寒潭为玄阴潭水冻伤肺腑,一直患有咳症,除却燠热天气,时时披拥狐裘避寒,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无人怀疑云翼的话,只是道以问候罢了。
接任大典一过,这些武林中人也纷纷辞去,虎丘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待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大厅内空无一人,云翼吩咐了一下弟子和仆从,便匆匆向后院走去,穿过一道月洞门再走过一条幽森小径,来到一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掩映着的一间屋子,正是秋刀堂主人秋万雄的书斋寒江阁。他四下看了看,确信方圆几丈之内无人靠近方才进屋,一进门立即落上了所有门窗闩子,疾步走到花梨木书桌前,握住桌上的黄铜铸狮子纸镇一拧,黄铜铸狮子纸镇才转了半圈,一阵“轧轧”声响起,靠里墙的两排多宝格架子缓缓分开,中间竟露出一个暗门,云翼撩袍一闪,瞬间消失在门里……
书房底下的密室一桌,一床,一灯。
桌上有灯,灯是崭新的,颇有古风的鎏金雁鱼铜灯,床极简单,但铺设着柔软干净的棉布被褥,也是新的。
床上躺着一人,床边坐着一人。
云翼一见坐着的人,脸色复杂,犹豫了几番,终于道:“师娘。”
坐着的这人正是孟樱,而躺在床上犹自未苏醒的人是她的丈夫秋万雄。
孟樱道:“我要找的人找到没有?”
云翼脸上泛起为难的神色:“还没有,秋刀堂全部的密室和囚室我都去找过,并未发现忘情大师。”
孟樱冷冷道:“十日为限,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替秋万雄收尸吧!”
不同日,不同时,不同地。
虎丘的某处柳陌小巷内,也有一个秘密的暗室。
和秋刀堂的密室不同,这间密室布置得得富丽堂皇,帐挽芙蓉,铺陈翡翠,古檀高几,琉璃帘子,还有一张精致的妆台,台上散落着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等女子用具,密室中间有一张醒目的紫檀“乾清日照”八仙桌,桌上八盘六碟一壶酒,热气腾腾的素菜是白马寺高僧一心大师的罗汉斋,酒是碧绿的玉堂春。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环境,屋里的人并不见得比孟樱和云翼的心情好多少。
顾无忧坐在圆形床榻上,无聊地抓起那些名贵的宝石,诸如猫儿眼还有红宝石、祖母绿上上下下地抛着,像民间小孩子流行的“抓子儿”,丢起来,又抓住,如此重复。屋顶垂下的圆形帐她再熟悉不过,曾在湖心竹屋见过的冰凌梦。
屋里气氛压抑,没有人敢轻易出声,只偶尔听得到单调的石子儿落在床上的声音。
无论宝石多名贵,不能妆饰美人的容光,也只是石头罢了。
当顾无忧第一百零七十八次抛起手中的宝石时,对面椅子上的人终于出声:“惜花,你们下去吧。”
屋里无关的人都消失在门口,门被带上,顾无忧仍然没有拿正眼看韩嘉,手中也不停地抛起、接住、抛起、接住,她悠悠道:“如果太子殿下也是为着堪舆图来的话,很抱歉,你可能要失望了。”
韩嘉默然一会儿,道:“你变了很多。”
顾无忧道:“你‘请’我来,当然不是为了叙旧。”
韩嘉不理她语中的讽刺之意,缓缓向顾无忧走来,身上的一双鱼纹玉佩叮叮作响,他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摊开,道:“希望你考虑一下,帮我将天下堪舆图找回,不仅仅是丢失的那半幅,还有你给卢皓南的那半幅。”
一见到他掌中的东西,顾无忧霎时变了脸色,像被一根毒刺扎了一下。
她猛地站起来,她终于看清楚韩嘉了,她变了,他也变了很多,尤其是眼瞳,沉沉的黑色像一潭水,又像天山上的冰,没有温度,不复明朗,多了沉郁。
顾无忧涩声道:“好,都答应你。”
“她真的答应了?”空荡荡的大殿上,无数级的台阶的最高处,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背影问道,他的声音柔和而缓慢,带着一种连贯的韵律,他的语调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优雅而平易。
“是的,先生。”阶下一个黑衣人答道。
“唉,看来我们没有估计错,那人对她的确很重要。”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阶下的人道。
“哪一点?”
“您希望发生的那一幕即将实现,为什么还要叹气?”
“也许是,多年的愿望实现的那一瞬间,有某种东西就已失去了。”
“我不太懂。”
阶上的黑色斗篷人微微回过身来,俯视阶下的黑衣人,他的眼眸在黑暗中也那么亮,带着一种对万物众生卑微生存的痛苦的怜悯。
这个身披斗篷的人只是略一回身,略一低眸,低低一笑,在黑暗中却仿佛有种说不出的风姿卓绝,那种气度和风范,即使是一国君主也比拟不上的,他就那么站在十丈高的台顶,遗世而独立,浩浩而茫阔,似乎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他道:“你不会懂的”,说完这几个字,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他整个人也像地狱里的魔鬼一样怨毒和讥诮,“当你像我一样,经历过最亲的人背叛、最爱的人的欺骗时,你就会懂了。”
延州还是那么繁华热闹,做为前大夏朝的京城,如今的名邑,这座城市永远充满生命力,不因任何人的稍做离开而发生变化。
短松林边停着一辆轻巧明快的青壁油板车,两匹青骢马不时轻嘶一两声,这样子打扮的马车在延州的富贵人家很常见,一色儿青色装饰使得这辆马车快要和蓊郁的松林融为一体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车上的青纱斜纹帘子稍稍被掀开一角,韩嘉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放下帘子,问对面闭目养神的顾无忧道:“你的意思是说短松林的山壑下有夏英宗的帝陵?”
顾无忧“嗯”了一声,似乎不愿跟他讲话。
“完整的天下堪舆图在帝陵之中收藏?”
这次顾无忧连“嗯”都懒得应了,只是点点头。
见状,韩嘉不得不提醒她,“你别忘了……”
顾无赫地坐了起来睁开眼,方才爱理不理地神态一扫而光,精亮的眸光逼得韩嘉不自觉向后退了一退,“韩嘉,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天下堪舆图在你们眼中性命攸关,但在我心里,一百幅天下堪舆图都比不上他,为了他,我不会冒任何险。”
这番直白来得太突然,一点都不拐弯抹角,一点也不顾别人的感受,当事人那么坚决的表情,那么肯定的语气,蓦地刺痛了韩嘉,韩嘉心中升起了无比的恨意,那个人竟如此幸运,不仅夺去了父皇的宠爱,还占据了她的感情。
多年的宫廷争斗生涯不是白过的,他很快就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居然还笑了笑,似乎对她的这番话表示不以为然,道:“我当然清楚,不然怎么请的动你。”
韩嘉将两个随身侍卫留在崖顶,自己乔装成常人装束,和顾无忧一起用粗绳系腰坠到崖底——当年她和卢皓南坠落的地点。
谷中孤鸟掠影,依旧云气茫茫,不见曦月,树木上的露珠盈盈落下,惊飞了叶底不知名的吟虫。
顾无忧带着他来到谷中“一线天”的时候愣住了:进入谷内空地的唯一路径早已叫人用泥浆铁水混合着堵得死死地,“一线天”现在连一条线都没有了!
韩嘉见她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顾无忧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他来过了,水路被封死了。”
韩嘉道:“你们当时怎么出来的?”
顾无忧道:“那里面机关太多,且复杂,我根本没有看清他开启机关的手法,一不小心会被机关里面的毒箭、暗器、毒烟所伤。”
韩嘉抱臂低头不语,仿佛在考虑她的话的真假,顾无忧以为他不相信,急切道:“总之,我会找到入口的,你……你不要……”
韩嘉抬头,眼中尽是冰冷之意,道:“不要怎么样?”
顾无忧仰头看了看天,长长吸了口气,然后带着一丝请求的语气,道:“不要伤害他,我一定会找到堪舆图交给你。”
韩嘉眼中嫉恨之意大盛,道:“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师父?情人?表兄?”不等她回答,接着又道,“我真不明白,一个废人,现在还不死不活地躺在冰棺里,你却口口声声维护他,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一个个人都把他看的如此重要?”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地,韩嘉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已,这些天来他已忍得够久,父皇察觉到了他在朝在野的一些势力,召他来,轻描淡写地告他,不要太过份,太平之世,为君之者当怀宽厚仁和之心,众皇子中也不是非立他不可,他还有一个大儿子,无论哪一方面都强过他,只可惜无意继承皇位。
还有一个大儿子……
原来在臣子间流传父皇在民间还有一个儿子,居然是真的!
不知为什么,韩嘉当时无端端地就联想到一个人,那天在御书房里看到地,那个飘逸冷清的身影,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那么孤傲忧伤的眼神。
他命人暗中查访,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就是谢逸之,天机宫的主人,还是顾无忧的师父,也是她的表兄,也是她……喜欢的人。
他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跟他一见如故,他曾经以为是上天特意安排的缘分,多么可笑,他这种人居然也相信了缘分。现在想来,她会亲近他,也是因为他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吧。
原来,在她眼中他只是谢逸之的影子,他贵为皇子,如今的太子,居然只是一个江湖草民的替代品,而且这个人居然还威胁到他的皇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觉得遭到了欺骗。
是的,他从未对任何人付出过感情,帝王家的残酷现实不容许他有感情,顾梅君,方寂晚,等等,这些或美丽或聪明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对他奉献出一切,而他唯一喜欢的女子,却把他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对手。
是男人,都不会忍受这种侮辱。
他一定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