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缘起

天机宫,流云居,时正仲秋,庭院影深,只见淡月疏桐,素烛残花,阑珊落尽。纯白大理石砌成的屋子,薄如蝉翼的羽纱为帘幕,连一应起居座榻茶几书案都是白色,无多余奢华装饰,显得庄严而纯洁。

屋中的白色大理石桌子上搁着一个黛青色的粗陶圆肚瓶,瓶中密密压压的桂子发出馥郁的香味,白衣侍女敛袖静候。

这屋子的主人是一名约十数岁的眸正神清的年轻公子,他的手和白玉一样的白,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比温润的春风还要舒畅,他的脸说不出的惊艳却略显苍白,正在案前仔细看着手中书简,

那简上写着:“延州顾家,公子如兰,四年前邂逅一封姓女子,逾一年此女独闯顾家,遂失踪,不久公子殁,遗一女婴,下落不明。”

延州顾家,江南武林豪族,世代名门,家风严谨,人物隽逸雅致,世人皆以百年前的慕容、南宫世家相提并论。长公子名如兰,风姿绝世惜幼时身患重疾,不能习武。二公子如竹,风流潇洒,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从顾家绝学中独辟蹊径演化出摘星问月三十六式剑法飘逸出尘,为当世武林年青一辈中的翘楚,顾家遂以摘星为名建立摘星山庄以为荣耀。三小姐如梅乃顾夫人徐氏亲侄女改姓过继,艳冠江南,最喜梅花,士子侠客戏赠其“江南一支梅”的美称。

谢逸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书简,若有所思道:“三年了,天机宫格局已稳,诸事已了,风姨嘱托的事情该办了。”

“明雅,给我准备一下,明天去延州。”

延州,问心小筑,池边小亭檐角上的露水一点一滴绵绵落下,池中落叶漂浮,秋景萧瑟,溪水边大石上坐着一个神情呆滞的女子,藕色衣裳似乎已经很旧了,但料子却很精致高贵,袖口隐约绣有缠枝梅花,依稀也是姿容秀丽之人,却不知怎的眉间一股抑郁的忧怨。她呆呆的坐在哪里,凝望溪水,眼神迷茫,像在永恒的等待什么。

“问心小筑,问谁的心?是顾三小姐的?还是二公子的?”

这女子闻言身形一震,站起身来怒喝:“是何人?敢闯摘星山庄。”

她手捏剑诀回身一看,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公子立在青竹之下,他的气质竟使得身旁的翠竹也失了颜色。

她看清谢逸之的那瞬间有一丝失神,幽怨的眼睛中竟罕见的泛起了一丝温柔,喃喃自语道:“我来的那年,他也像你一般只有十来岁立在竹下,唤着我的名字‘如梅,如梅’……”忽然神色一变,持剑指着来人厉声道:“你是谁,敢在这里放肆!”

原来这憔悴而无生气的女子竟是艳冠江南的顾如梅。

谢逸之悠然道:“我是谁顾三小姐不必追问,但我能帮你找到你日夜思念之人。”

顾如梅神情激动,持剑的手也颤动起来,道:“真的?你真的知道他……”

她突然掷了剑,掩面痛哭,哽咽道:“不可能,他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他早已身受重伤,又为那女人挡了一剑,那血……那么多的血淌了一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逸之静静的看着她,等她渐渐平息才开口道:“顾三小姐,我敢肯定顾二公子尚在人世,我也有把握帮你找到他,但请你把当年的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才能帮你。”他的声音像是有一种魔力,能安抚任何一颗焦躁不安的心,让听到的人不由自主的对他产生亲切感。

顾如梅仿佛也受到这种声音的蛊惑,心情平静下来,问道:“你是谁?你有何目的?擅闯摘星山庄不怕被顾家的人发现吗?”

谢逸之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此处距离大门有二里路之遥,有回廊十三处,房屋一百六十五所,小树林三处,每个院落都有一名暗卫,每个重要的门口都有二人巡逻把守,不多不少总共二百七十九人,但现在就是用锣在他们耳边去敲也吵不醒了。”

“至于我,我是天机宫宫主。”

“我是来帮你找顾如竹的,顺便替一位故人来拜访他。”

顾如梅听到“顾如竹”三个字,脸上现出一种甜蜜的神色,她神思飞驰,陷入当年的回忆之中……

“我很小的时候被姑母接到顾家,那时二哥才十多岁,已经悟出摘星问月三十六式,姑父将这庄子改作‘摘星山庄’,大哥体弱积病倒是不常见到,二哥却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名声了,他一直对我很好,后来姑父准备将顾家的族长之位交给他,也准备为我们完婚……”

这本来是一个谨然有序的家族,一切都在按常理进行着,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顾三小姐现在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可惜世事常常不按人预想的那样发展。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忽然跟我说他还不想成亲,不想那么早被家族的担子束缚,他想过的是无拘无束的江湖浪游生活,可笑那时我居然相信了他,哪里知道……”顾如梅秀丽的脸上有了一股幽恨之色,“原来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我那时并不知情,依旧在庄里傻傻的等,等他心定了,等他厌倦了江湖风霜回来跟我成亲……接下来的一年他回庄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仿佛觉得他变了,终于有一天他回来了,看上去似乎很憔悴,跟我说他要解除婚约,说以前并不是喜欢我,只当我是妹妹,现在他有了真正心爱的女子,要伴随她远离俗世,再也不回来了。

我听了犹如晴天霹雳,自是不允,到姑父姑母哪里哭诉,对他们说二哥要丢下顾家和那女子远走高飞,姑父气得不得了,狠狠用家法处置了他,他倒是一声不吭也不运功抵挡,哪怕身受重责也是铁了心要走……我若知道第二天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是绝不会让姑父处罚他的,他也不会因为重伤还奋力护卫那女子而生死不测……

那天,那女子独闯摘星山庄,我还记得,她真的是极美,极美,她的声音那么的好听,难怪二哥会为她着魔,我从未见过女子可以有那样的风姿,一人一剑,白衣长发,像仙子一般从半空御纱飘然而落。

她说是来要回孩子的,却被姑父叱责是不知礼仪廉耻,伤风败俗,我姑父原本也只想让她知难而退,却不知牵扯到什么家传秘卷动起手来,她被姑父和请来的武当峨眉等几位高手所伤,我听说那女子武功本来是极高的,却为了用真元给大哥治病续命耗损了几乎所有功力,否则那几位伯伯加上我姑父联手都不敌她……那女子处境极险之时二哥从幽禁的屋子里冲出来为她挡了一剑,我当时就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我是隐隐约约听下人说的,那女子本来是和大哥先认识的,还有了孩子,可是不知为何二哥着了魔一样喜欢上了她,还要将那族长才能拥有的什么家传秘卷赠与她,姑父自是震怒……大哥的病本来就时好时坏,那事之后再也没有笑过,病情急转直下,终究是去了,自那天后我再也没见过二哥,姑父说他为那女子挡剑,伤及心肺,早已不在人世了。”

顾如梅断断续续说完这个故事,已是黄昏时分了,天色向晚,落霞渐息,暮色将二人的身影晕染成了昏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谢逸之不知是为了这段悲伤的往事还是为了眼前暮秋的晚景所动容,他望着天边夕阳消失的方向对顾如梅道:“你看那边,能看到什么?”

顾如梅道:“暮鸦斜阳,残景晚照。”

谢逸之道:“你现在心灰意冷,当然只看得到暮色沉沉,云消云散这等虚无的幻境,而我却看到远处稻田金黄,果树累累,农夫为了收割稻麦而喜悦,你看山下袅袅的炊烟,晚归的行人,世人生活得虽然辛苦但满足,难道你还要沉浸在二公子已经死了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中?难道还要坐在这里再无望地等待下去么?”谢逸之看着她,目光如针刺一般:“你根本就不信顾老爷子的话,你是不敢去找他,因为你害怕就算找到他,他心中也已经没有你了。”

多年来的幽恨的心事被人一语道破,痛苦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汹涌而来,顾如梅再也支撑不住,她跌坐在石上呜咽垂泪,眼泪像断链珍珠一般不可抑制的流淌,一点点洇湿了袖口绣着的梅花。

谢逸之道:“你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害了他有那样的结果,其实世事因果相循,生息不止,冥冥之中缘起缘落,错综复杂,并非一事一人可以改变的,他走到今天实是由于对心爱之人执念太重,摒弃所有,然而……”说到这里,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里竟也浮起一丝不可微见的伤感:“其实有很多事情,并不如想象地那么重要。有些事情,是不得不放弃的。”

虽已深秋,延州城外,望佛山上却依然林碧水清,蓊蓊郁郁,偶尔秋风醇醇拂面,飞鸟嬉戏婉转鸣叫。

谢逸之与顾如梅穿行在望佛山中,时而跨溪攀岩,时而拂藤避枝,参天树木遮天蔽日,日光从交盖纵横的树枝缝隙里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因平时绝少人迹,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响声,鸟鸣山更幽,更显得这山中静谧。

不多时二人来到山中峡谷深处的一片平地,地上有一间小屋背山对水,地边缘错落植着一圈梨树团团将小屋包绕,屋前小院立着一架七弦琴,琴身乌润莹泽,泛出幽光,似是有人常常拂拭。

顾如梅许是近乡情怯,在小院前就止住脚步,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屋上,仿佛能透过门墙看到屋中人的情形。

但屋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死寂沉沉。

难道屋子里并没有人?

这小屋里并没有顾二公子?

顾如梅略带疑惑地看向谢逸之。

谢逸之不顾她的疑惑目光,径直走到那架琴跟前,盘膝坐下,双手轻轻一拂,淙淙的乐声如流水一般从琴弦泻出,空谷里顿时清音缭绕:

玉骨冰肌幽香渗自我心,

常爱夜眠爱月爱星风里亲。

秋汛几时临近,

暗悼已逝芳华,

独在风里问。

春风笑,自弹自唱没带恨,

喜秋雨为我洗清脂粉,

轻挥剑,悄弄琴,慷慨愿能仗剑行,

瑶琴未带哀音……

乐音还未绝,“砰”一声,门一下子被用力打开,现出一个踉跄的身影,似迟疑,似惊喜的向着谢逸之走过来,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顾如梅的存在。

这人虽然面容憔悴,双眼深陷,神情激动,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粗布灰衫,但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的雍容潇洒和风流蕴籍的气质,只要是见到过他的人,绝对不会否认这是一个美男子。

他在谢逸之身后站定,看到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似是非常失望又带些期冀道:“你如何会弹奏这首曲子?”

谢逸之道:“故人相授。”

那男子又道:“故人可安好?”

谢逸之双手一顿,琴音骤然止绝,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身面对着那男子,那男子只觉眼前光华一盛,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的感觉。

谢逸之看着他,缓缓道:“故人已逝。”

那男子闻言一愣似乎不敢相信,继而仰头大笑起来,眼中却已隐隐有泪意,他笑声悲怆不绝,状若癫狂,气息紊乱,嘴角已赫然沁出血丝,谢逸之上前一把抓住那男子手臂双双席地坐下,运指如风,已连点他几处大穴,以掌抵他背部凝神运功调息。

一时运功毕,谢逸之方道:“顾二公子请节哀顺变。”原来这男子正是顾如竹。

顾如竹道:“这里除了她很少有人知晓,你如何找到这里?你的模样和她很是相似,你是她的什么人?”

谢逸之道:“你说风姨么,她是我母亲的孪生姐姐。”

顾如竹疑惑:“封姨?”继而自嘲一笑:“到现在连她真名都不知道,她只肯告诉我她叫封华。”

谢逸之道:“顾二公子聪明过人,难道现在还猜不出她的名字?”

顾如竹打量了一下谢逸之,自言自语道:“封华,封华”,忽然他惊道:“难道……难道她是谢风华?”

谢逸之颔首道:“正是。”

顾如竹站起身,走到梨花树旁,轻轻抚着横逸斜出的枝干道:“难怪……是她,是的,也只有她。”

谢逸之道:“我带了一个人来,顾二公子难道不想见她么?”旁边,顾如梅早已泪流满面,呆呆看着顾如竹,不能言语。

顾如竹仍是不看她,淡淡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谢逸之道:“万物皆有情,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顾二公子认为何解?”

顾如竹生于大家,自幼聪明绝顶,经史子集无所不通,这个问题显然太简单,他道:“儒家认为天地有仁,滋生万物,但老子认为天地无所谓仁慈,对待万事万物就像对待刍狗一样,任凭万物自生自灭,执着繁多反而更加使人困惑,不如保持虚静。”

谢逸之道:“不错,执念过重,误人误己,不如顺其自然,怜取眼前。”

顾如竹眼中精光一闪,盯着谢逸之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是执着?”

谢逸之也不理论,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顾如竹道:“我也许不懂,但我不会像你那样生活在痛苦中,在痛苦中消沉。这是风姨留给你的信,我的来意想必信中已经言明。”

顾如竹拆开信来看,脸上渐渐浮起一种古怪的神色,似是苦涩,似是欣慰,半晌方道:“也罢,既是她的意愿,我又何能拒绝,你放心吧,过一阵子我会带你去见那孩子。”随即走到顾如梅跟前轻轻道:“如梅,我们回家罢。”说完,抱起那架琴携顾如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