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相知

春天总是美好而短暂的,落花去后树满荫,河岸边山坡上青郁郁的一片,不知名的鸟儿低低婉转的叫着,像是在软语商量着什么。顾无忧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享受着午后的静谧,她一手枕在脑后,手中捻着一支响铃草,摇得草籽“簌簌”作响,柔软的阳光撒在她的脸上,草间散落的野花芬芳熏人欲醉。

忽然,顾无忧感到一片阴凉,阳光好似被什么挡住了,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二三尺之地,碧草如茵,公子如玉,韩嘉正背着手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本来午后的静谧时光被人打断,依着顾大小姐的脾气应该是火冒三丈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顾无忧对这个高贵英俊的年青人就是发不起火来,也许是因为他冷漠起来像极了谢逸之的缘故?

顾大小姐故意板起脸:“扰人清梦,阁下找我何事?”

韩嘉一本正经道:“我不姓‘阁’,也不叫‘阁下’,兄台莫非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我也不叫‘兄台’,我叫顾无忧”,顾无忧微笑着道。

在天机宫里,仿佛每个人都感染了谢逸之的脾气,永远都是冷冷的,不会七情上面,没有人会朗声大笑,没有人会气急败坏,也没有人会伤心,仿佛一切生老病死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对于从曾经呆在嫏嬛仙岛的谢逸之和众女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十七八岁的正当青春年少又激情满怀的顾无忧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妥,她需要同龄的朋友,一起沸腾燃烧一起驰马激荡。也许顾无忧自己没有感觉到,但她的确对这时而冰冷高贵,时而诚恳温雅的靖王有了一丝好感,况且京城四大公子之首的靖王又的确是人中龙凤,他也并不讨厌她。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如此良辰,岂可独对?”

“你若是来道谢的呢,不如请我喝酒好了,天香楼的‘玉堂春’不错,不知何人可共饮?”顾无忧假装叹着气,眼睛却不时瞄向他背着的手。

韩嘉看着顾无忧纯净清澈的笑容,虽然明知他是男子,但仍觉得一阵眩晕,这顾兄的眼神仿佛会酿酒,大大的圆圆的,时时蕴含着笑意。他心里暗道惊奇:自己向来不近女色,今天反倒对眼前这男子有了心动的感觉,真是惊奇。

他稳了稳心神道:“妙哉,如此美景怎可无美酒相伴,但是我们不一定得去天香楼”说完,背着的双手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摞子坛子酒,每坛的封泥纸上印着天香楼特制的戳印,韩嘉孩子气的朝她眨了眨眼,顾无忧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一时间河岸上流动着笑声,鸟鸣,风吹过,无比美妙……

天色渐暗,篝火燃起,夜虫低鸣,酒香四溢。

顾无忧的酒量其实并不大,但她有一个习惯,越喝越气势如虹,越喝眼睛越发晶晶亮,简直是一个标准的酒徒,有谁敢同这样的人喝酒?

可惜她遇到的是靖王韩嘉。

京城四大公子:靖王善饮,万杯不醉,能辨识天下佳酿;御史之子沈三公子惜花风流不羁,万花丛中过,笑谈风月间;海通钱庄大东家管如意精于算计,商路绵延不绝,三国之内有人烟处必有海通商徽;护国大将军秦破舟已得少林掌门方丈无心大师真传,一身内外气功无可匹敌,一支红缨银枪可入万军如无人之地。

世人戏称,京城四大公子,酒、色、财、气占全。

谁也想不到一个表面看起来高贵冷漠的斯文公子,喝起酒来却一点都不斯文,就好像在倒白开水,她也没想到。所以,她醉得比较快,头有些晕,她索性躺在草地上,玉雕般的脸上沾染了淡淡绯红,可一双眼睛仍旧是亮晶晶的,浓密长长的睫毛在轻轻跳动,说不出的诱人。

韩嘉看着身旁微醺的顾无忧,心中异样感觉又起,他简直比什么时候都难受,第一次有了感觉的对象居然是个男人!

醉眼朦胧之间,顾无忧仿佛看见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波澜不惊的人,灰袍飘荡,长身玉立,立于眼前,笑容带着罕见的温暖,向她伸出手道:“无忧,无忧……”她心中惊喜,想要握住师父的手,却发觉怎么也够不着,反而这个模糊的人影急速地向后退去,离她越来越遥远,终于消失在浓雾中……

“呛”地一声,顾无忧蓦地一惊,是刀兵相接的声音!

她立即翻身坐起,暗暗运功防备,环顾四下,酒意顿时去了大半:只见韩嘉面沉如水,立于火旁,手中握着一柄不住颤动的软剑,如同一泓秋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光芒,他脚边落着一支断成两截的漆黑的箭,箭头在微弱的火光下泛出磷磷的惨碧色,显然是喂过毒。

突然间强劲的破空之声飕飕响起,珠弩连发,这次不是一支,而是千百支箭雨连绵不断地向二人铺天盖地的袭来,像黑暗中恶魔的獠牙!

韩嘉冷哼一声,弓弦骤响时他已跃起挥剑横扫,手中软剑贯注了真气,锋利无匹,剑光如一匹银练徐徐展开,寒光惊月,迫人眉睫,银练所及之处箭阵就出现一个漏洞,箭纷纷断为两截落于地上。

只是,对方精弓强弩,弓箭手一批一批的轮换,箭阵如果持续下去,只怕不被射伤,也被累死了,何况待到他真气消耗的那一瞬,一支毒箭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旁边还有一个不知状况如何的顾无忧。

正思及身旁人,他忽然听到一声清叱,接着看到一条素纱裹着一道纤影横空出世,恍如月宫仙人,蔽月惊沙,挟带着惊天裂石之势,裹着烈风尘土急速横扫,恍若矫龙长啸,二人周围的气流顿时一变,那些箭竟全数向相反的方向以无比的威力飞回!草丛树丛暗处惨叫之声不绝,有人影在倒下。

人亡,箭阵破,顾无忧自半空中徐徐飘落,站定,衣袂翻飞,面色清冷,不沾烟尘,她手腕微微一抖,素纱像有生命一般倏地飞回了她的袖中不见踪迹。

韩嘉见状心上一松,急切问道:“你没事吧?”

顾无忧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她的目光瞥见韩嘉身后,笑容突然凝结在脸上。韩嘉只觉身后一股锋锐的气流朝自己后心袭来,暗道不好,只可惜躲避已晚!顾无忧脸色大变却反应奇快,弹指之间,一掌推开韩嘉,一支冷箭已无声无息的插入她胸前。

这一招变化突起,猝不及防,顾无忧中箭似是吃痛,单膝跪倒在地,一手撑地,一手握着箭杆。

现在天色晏晚,韩嘉看不到顾无忧表情,想是毒箭药力霸道,她只是垂首弯身,一声不吭。

韩嘉见顾无忧为救自己受伤中毒,情况难料,不由得心中震痛,惊怒交加,也顾不得察看顾无忧伤势,他蕴含内力,厉声朝发箭空旷处道:“把解药拿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只有短短五个字:“天、下、堪、舆、图。”

话未完,一道淡烟般的影子射了出去,快速没入发声的那处草丛中,眨眼之间又掠回,淡烟身影站定,竟是先前中箭的顾无忧,这一下真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她气定神闲,胸前衣衫干净整齐,完全没有中箭中毒的迹象,她轻轻一抬手,一个人顺着跌倒在地,不能动弹,已被禁制住。

她用手掸了一下衣襟,慢悠悠道:“你性命在我们手上,如果还有一支箭飞过来,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她并没有制住他的哑穴,这人虽被制,竟然还笑得出来,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有幸见识天机宫绝学‘淡烟逐柳’身法和‘捉光缠云手’,在下失手被擒乃是心服口服,只不过天机宫弟子向来独来独往,无正无邪,与朝廷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偏做了靖王府的走狗。”

顾无忧也不生气,微微一笑:“你也算好眼力,能认出‘淡烟逐柳’和‘捉光缠云手’的人倒是不多,只要你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我就放了你。”说罢,她纤指连弹,真气到处,解了他部分穴道,但仍制住他运功提气的大穴。

只见他站起来,单手在月影下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静夜中响起了一阵簌簌的声音,片刻之后又归于平静。

此时篝火早已熄灭,淡淡的月光投在他脸上,他的面容也普通得很,是那种扔到大街上人潮里就湮没了的长相,选这样的人做暗杀首领,倒是很不显眼。

这人性命尚在二人之手,竟也不害怕,反倒朝着顾无忧微微欠身,落落大方地致礼道:“这位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方才顾无忧擒他之时,二人相隔甚近,这人精如狡狐,闻到她身上气息已断定她是女扮男装,故意叫破她的身份。

顾无忧左手一捋鬓边垂发,嫣然一笑,索性将女儿之态尽显:“你可以走了,制住的穴道一个时辰后自解,你最好祈祷我们不要再见。”

这人悠闲拱手道:“多谢不杀之恩,但恐怕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说完,施施然离去,不久消失在黑夜中。

在他二人对话之时,韩嘉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待那人走远,方才道:“看来我得去看看沈三了。”

顾无忧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莫名其妙道:“御史沈怡墨之子沈惜花?你看他做什么,相约共戏花丛么?”

顾大小姐此话一出,韩嘉又差点被呛到,摇头苦笑道:“不是,沈三的小妹沈慧心精通医术,我得去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了,居然一直把你当男人。”

京城某处密室,小屋内灯光明暗不定,屋内一个紫袍之人的脸色同样阴晴不定。

“堂堂暗宗,为何失手?是不是我出的价码太低?那个孽种为何还没有死?”紫袍之人问道,怨毒的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有天机宫的人插手,我们才功亏一篑。”答话这人赫然是方才被顾无忧放走的男子。

“天机宫向来不与朝廷之人有瓜葛,怎么偏帮那个贱人母子?”

“可能只是凑巧,她摆明不想掺和进来,不然她不会当着韩嘉的面放我走。”

“如此最好,我再给你最后三个月时间,如果失败,我们之间的交易就算了。”说完,灯灭,紫袍人已不见了,幽暗的屋内只剩那男子一人,他背负的双手紧紧一握,又慢慢松开……

王府内,靖王书房。

顾无忧恢复了白袍银缎的女子装束,披散着漆黑乌亮的长发,明眸转珠辉,一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仍旧是笑意盈盈。

她眼珠一转道:“你已经看了我有些时候了,我脸上长了喇叭花么?你为什么还不去看沈大夫?兴许你眼睛真有问题了”

韩嘉道:“我在等你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为何放那偷袭之人走?”

顾无忧收起嬉笑之色道:“因为我怕惹麻烦。”

没想到她那么直接,韩嘉愣了下,随即笑道:“对,本来与你也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别趟这趟浑水了,京城鱼龙混杂,不是你这个小姑娘能掺和的。”

顾无忧不服气道:“小姑娘?你的命还是小姑娘救的呢,这趟水能有多深啊,我偏要搅一搅,搅他个翻江倒海!”她似乎还觉得不解气,索性跳下椅子冲到韩嘉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不就是个杀手嘛,下次再让我遇上,我打断他的腿交给你。”

韩嘉但笑不语,笑得不像个君子,倒像只狐狸。

顾无忧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个陷阱,她瞪着韩嘉:“你故意激我的对不对?”

韩嘉笑容可掬地问她:“我有没有以武力权势威胁你?”

“没有。”

“我有没有用美色金钱诱惑你?”

“好像也没有。”

“你是不是自愿帮我的?”

“这……”顾无忧语塞,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韩嘉,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你看什么?”

“我看错你了,原以为你是个温文俊雅的君子,原来也会施诡计。”

韩嘉收敛起笑意,深深看着她,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是个容易被激将的人,你故意上我的当,是想帮我,对吗?”

顾无忧没有回答他,只是问:“我们是朋友?”

“是的。”

“你还有疑问吗?”

“没有了。”

“你好像知道是谁找你的麻烦,他们频频想置你于死地究竟为什么?”顾无忧问。

韩嘉眼中有了浅浅的痛苦之色一闪而过,道:“悔不生在帝王家。”

“你确定对方的身份?”

韩嘉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暮春景色,淡淡道:“昔年我父皇和两位皇叔皆是皇子时,皇祖父曾说过‘得天下堪虞图者立为太子’,父皇并非皇后嫡出,他的母族也并非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员,若非有一年他无意中得到堪虞图,是根本没有机会竞争皇位的。

现在大皇叔早逝,近年来虽然三皇叔的羽翼已被削弱不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皇后在世时曾将娘家势力——镇国威武大将军秦氏兵力尽悉托付与他,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有他的势力渗入,天下堪虞图他是势在必得,他的心不仅在晋国,而在整个天下。

父皇虽有心将秦氏连根拔起,断了三皇叔的臂膀以绝后患,但奈何多有掣肘,燕、楚二国只待晋国发生内乱,驻边守军进京就伺机侵犯边界,战乱一起受苦的还是老百姓,所以朝堂之上还不想和他闹翻,只好处处防范,以徐图之。

我的母亲莹贵妃就是他们下毒,我初始并不知道,后来姜大夫告诉我,那不是病,是中毒。我就明白,三皇叔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父皇很担心后宫之中有他的人暗中对母亲不利,才秘密的把她送到靖王府来延医治病。”

“他们那样逼迫你,是因为天下堪虞图在你手中?”顾无忧好奇的问。

韩嘉负手回身定定的看着她,并不回答。

晚来的风吹拂起他的淡青的衣袖飘带,吹起他鬓边的垂发,丝丝缕缕,眼神深邃幽深,仿佛在思考,这样机密大事究竟能否对一个认识不过十来天的人讲。

顾无忧立即反应过来,于她的身份来问这样的朝廷秘辛,确实是大大的不妥。她心中又有点不甘,二人好歹也同阵对敌过。

世事总是这样,当我们对某人付出真心真意时,总是希望某人可以投桃报李的完全的相信自己,但是我们又怎么能要求别人一定要真心回报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为难之处的。

想到这里,顾无忧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了……”

“不在我手上,这样宣称只是父皇的计谋罢了,声东击西,引开觊觎之人的注意力,真正的图在他手里。”韩嘉忽然打断她。

韩嘉是完全信任她的,顾无忧脸有点发烧,她为方才的猜测感到一丝不好意思。

韩嘉深邃幽深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冰河冻消,大地回春,他走到顾无忧跟前道:“无忧,你可愿意……”话到嘴边勇气却又像凭空消失了,他把百转千绕的念头又吞回了肚子里,嘴上却说成:“你真的肯帮我?”。

顾无忧何等聪明之人,察觉到了他欲言又止反复之间的情绪异样,料到了他原本要说的话,有点尴尬,但也只能装作不知,退后了两步,扯东拉西道:“这个……我说你这么把这样机密的事情告诉我呢,原来是真要拉我入伙啊!”

共谋大事并不等于投名入伙,可惜这两件事在顾大小姐的眼中没什么分别。

看着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韩嘉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准备接受自己的心意,但也不想自己难堪,才故意这样说话。这样美好的女子近在眼前却不能执子之手,心里不禁一黯,情意只好暂且放下,他还是谦谦君子,顾无忧并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