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一路掠风掠水赶到含元殿, 心急火燎,不知自己是否来晚一步。
话说含元殿是帝都重中之重,皇城的核心, 一向护卫森严, 不知为何今夜撤了守卫, 一片黑漆漆、暗沉沉, 路经的几重廊檐连宫灯都没有多点几盏, 顾无忧心中暗暗纳罕。
御书房亦是单独的宫室,周遭静悄悄,大门虚掩, 泻一线灯火,人影映照在窗纱上驳杂闪烁, 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一个是谢逸之, 一个是韩嘉。
顾无忧本想闯进去,直接告诉信中的发现, 脚步微提又顿住:对于这个秘密,韩嘉知道多少?依他的心机,是故作不知任由旁人借刀杀人,还是真的被人利用?
谢逸之功力太深厚,怕被他发现, 顾无忧不敢靠太近, 暗中运起龟息法掩去呼吸痕迹, 寻了一个既不被他发现亦在自己听力范围内的角落隐蔽, 刚隐藏好身形, 耳畔就传来清晰的对话。
韩嘉冷冷的声音道:“我说过不是我下的毒,你一直指认是我, 到底有何居心?”
看不见御书房内的情形,顾无忧无法揣测谢逸之的表情,有点奇怪,要说此事不是没有疑点,他为何揪住韩嘉不放,天机宫主不是这样武断固执的人,难道有其他打算?
谢逸之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快亥时了,当真不念父子一场?”
韩嘉冷笑一声,用无不讥讽地语气道:“相煎何太急,你究竟是为了父皇的蛊毒还是……嫉妒我。”
短暂沉默,忽然“吱吱”地响起一阵金属摩擦声,缓慢绵长。
——拔剑的声音。
只有她才听得出,谢逸之的声音已开始有淡淡怒意:“最后一次机会,解药在哪里?”
清晰的脚步声,不多不少,正好七步,听履声应该是韩嘉的,他停下了,说道:“不必惺惺作态,有胆量就一剑杀了我。”
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顾无忧放弃隐蔽行迹,溜上台阶,贴近门缝朝里觑去,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却叫她瞪大了眼睛。
二人相隔不过两尺,谢逸之的剑已经缓缓提起,一手执剑尖,将它平举于胸,凝神静气,含而不发。
灵犀剑法起手式,“目送归鸿”。
惊疑间,只见谢逸之右手腕微抖,那剑尖淡若无痕,向韩嘉咽喉疾点去!
好快的剑,羚羊挂角,剑意随心。
大门轰然中开,一道青影乍现,流星赶月般射向殿中二人。
眼见争斗将起,御书房空间太大时机稍纵即逝,顾无忧哪还按捺得住,掣出袖中剑凌空一跃,目的要挑开谢逸之那一剑。
“目送归鸿”,这一式顾无忧简直太熟悉了,在天机宫时她练了起码不下两千次,比吃饭端碗还流畅,闭着眼睛都知道怎样破解。
所以,她对自己这一剑的力道、速度、位置,非常有把握。
她脚方落地,剑尖擦过谢逸之剑脊时,一股细微但诡异的劲力悄无声息的从身后袭来。
顾无忧警觉时已来不及,肘上一麻,曲池穴被什么硬物击中,顿时痹痛,那股劲力不大不小刚好使她手中的剑朝外偏了两分,朝着另外一个方位刺去。
“噗哧”一声,声音不大,对于顾无忧来说却是犹如雷鸣,手指冰凉——
她的剑不偏不倚插在谢逸之的胸口,谢逸之的剑堪堪停留在韩嘉的颈边,未伤他分毫。
“住手!”人随声到,一个本该不应在这里的人出现了,正是奚流红,与此同时,昭帝在沈慧心的搀扶下也赶到了门口,一干人等看见这一幕,都大吃一惊。
谢逸之仍保持着被她刺中的姿势,一动未动,眸光缓缓从剑上移到她的手,再移到她惊懵的脸,眸底沉深如海,看不出情绪。
有那么一瞬,御书房的时间仿若静止了,只听到血“嘀哒”到地上的钝响。
没有人出声,谁都不会想到,武功最为神秘最为惊人的天机宫主会被人轻易的一剑穿心。
剑贯得很深,几乎要穿胸而过,血顺着雪色纹衿汩汩流下,先是小股滴下,而后越流越湍,不多时就染红了浅色轻袍,大片大片的鲜血让人晕眩。
沈慧心着了急,放开昭帝,蹬蹬几步掠至他面前,撕下一幅衣角要为给他包扎,被他推开。
他抬眸静静看顾无忧,她脸色刷白,仿佛被点了穴,不动也不语,眼神茫然,她那“烟水青”的群角溅了几滴血,艳如芙蓉,像极了她凝光阁楼下栽的小朵五色芙蓉,那是他的血。
谢逸之身上散发的寒气愈来愈重,御书房内的温度随着下降,寒气砭骨,好像提前到了深秋,周遭气流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漩涡回旋低吟,在场的人的呼吸都被这气流卷裹,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不受控制的跳,极难负荷,御书房里三十六盏宫灯的火焰突然暴涨尺许,仿佛隐忍的怒气,吞吐不定。
殿外传来隐隐雷声,乌云摧月,风雨满楼,凉风飒飒,入秋的第一场雨蓄势待发。
昔谋士唐雎曾对秦王言:士之怒,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怒发则是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殿。谢逸之的怒气竟使四时颠倒,风云变色。这是天机宫主的实力么,在场的人莫不心惊。
谢逸之伸手握住剑刃,微使力拔出了剑,血不受控制的激射而出,他晃了晃,退了一步,眼底滑过一丝自嘲。
参商剑,他当然认得,袖中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是他亲手挑选了送她的第一件兵器,是拜师之礼,他何曾想到,时隔多年后她竟用参商指向他。
完美无缺的纤长手指拂过参商剑,他无声轻笑起来。
他从来很少笑,这一笑竟似魔咒,清朗融散,风神流转,叫人看了莫不心醉神移,那笑容却浸透入骨三分的哀伤,伤已成恨,寂寞如雪。
”你五岁学武,我在神兵阁挑了‘参商’给你,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你竟是用它伤我。”
“师父,你怎么样?!”顾无忧如梦初醒,撤了剑,伸手去扶他,却被谢逸之身形微闪,错步让开。全身力气似被抽完,她扑倒在他脚下,不知不觉中满眼都是泪,冰凉的衣角从指尖溜过,无措中茫然抬头,他面上有怜悯、哀痛、失望、甚至还有……淡淡的嫌恶?
刚才分明有人在暗处出手,手法精准利落,顾无忧转头看向韩嘉,他和她一样也是满脸疑问,不可能是韩嘉,韩嘉在她左侧,暗器是从右边射来,殿中空荡荡再无藏人之处,奚流红等三人也是事发后才至,究竟是谁?
“师父,你相信我,刚才有人用暗器打中我手肘才误伤了你”,她慌乱无措满地去找,哪里有暗器的踪迹。
“够了,无忧!”
谢逸之忍住唯一的徒弟给他的锥心之痛,双手横握参商剑,轻轻一折,参商剑“咔嚓”断为两截。
参商永隔绝,从名字开始就预示着分离。
“柯登”,两截断剑被扔在地上,滚落到顾无忧跟前。
她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去捡那两截残剑,抱在怀中,不停落泪,心中痛极,脑中空白,无法发出声音,从心到指尖都是一脉锥痛。
此时,上方蓦地传来谢逸之疲倦又冰冷的声音:“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谁也看不见她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只瞧见她背脊一僵,倏地弹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掷给沈慧心后转身冲入了瓢泼大雨中。
韩嘉道:“你的计划很顺利,但你会后悔的。”说罢举步就要追出去,一直冷眼旁观的昭帝忽然开口:“阿嘉,你不能去。”
门口灌来的狂风卷起他的袍摆,猎猎作响,他迎上上昭帝威严的目光,记忆中昭帝从来只唤他的字“明宣”,只有母妃,温柔美丽的母妃才会唤他“阿嘉”。
昭帝道:“这里所有人都可以去,唯你不可以。”
韩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戏已演完,我还不可以功成身退吗?”
“功成身退?”昭帝微愣,旋即明白过来,谢逸之的监国让他误以为要夺了他的太子之位,将皇位传给谢逸之,想到这儿,他心里明如铜鉴,道:“你是大晋储君,动辄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怎可为了一名女子惊惶失仪。”
闻弦歌而知雅意,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穿。
韩嘉的眼神暗了暗,缓缓走到大门边,殿外此时已是风雨声大作,一眼望去,漆黑无边,仿佛有些东西随之而去。
他终于是没有跟上去。
沈慧心将顾无忧临走留下的东西递给谢逸之,是那封在靖王府找到的信,谢逸之接信,目光略扫,心中一阵苦意翻腾:她赶来是要提醒他真凶另有其人。
无忧,你是为他而来的,你终究喜欢上他了吗,你竟然为了他不惜伤我?这一剑刺得好,很好……谢逸之,这不是你要的结果吗,给不了她希望,莫如放开她,让她忘掉你。
胸中如大锤猛击,猝不及防,喉头升起一阵腥甜,谢逸之面色不露半分,强行将那阵不适压了下去,示意沈慧心将信给昭帝和韩嘉过目。
韩嘉看完之后面色大变,失声道:“怎么会这样?”他走到奚流红跟前,低声问道:“你是皇叔和母妃的女儿流红?”
奚流红尴尬,点头承认,私生女总不是个亮堂的身份。
反倒是昭帝看完后只淡淡点头,甚不以为意,他快步走到谢逸之身边,虽然对这个儿子的武功造诣早有耳闻,但为人父母的怎不心疼自己子女,道:“你不要紧么?那丫头不是你的徒弟……怎会伤你?”
我的徒弟么……谢逸之此时心中的苦楚没人知晓,“没事,小伤”,敷衍答应着,转向呆立着的奚流红道:“是谁让你下毒?”
奚流红不答他,反问昭帝:“我父亲韩永泽是不是你杀的?”
昭帝双目如电扫过奚流红,奚流红心中“噔”地一跳,方知这老人虽憔悴,天子威严仍不可侵。
他傲然道:“我何须如此,当年他的确是病笃逝世。”
本来昭帝不屑对这个小姑娘解释什么,堂堂大晋朝皇帝毋需向任何人交代,但为了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他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奚流红喃喃道:“难道他骗我?”
谢逸之道:“你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是……啊!——”细小的银芒一闪而过,奚流红瞪大美丽的眼睛,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缓缓向后倒去。
惊叫声一起,韩嘉就闪到昭帝身边护卫,沈慧心迅速扶起奚流红的身子给她喂了一粒丹药以手拍下。
她用手绢叠了好几层才敢取下那枚淬了毒的银针,小心翼翼嗅嗅,道:“好霸道的毒,幸好碰上是我。”又从奚流红身上搜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闻了闻,脸现欣喜,“是了,血蛊的解药”,递给昭帝服下。
奚流红终究没有失却良善,惦念与韩嘉同母之情,不忍见他背上杀父黑锅被处置。
且,温室的花朵,也不擅计算人心,既容易被煽动,又看不得他人受累。
昭帝则召来事先调开的殿前侍卫、大内总管王湛等心腹收拾大殿,亲自吩咐相关事宜。
从银芒乍现起就失了谢逸之的身影,此刻他从门外跨进来,全身湿漉漉,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居然能在他眼底遁形。
“她的毒能涤清吗?”带伤追击,对方也是世间绝顶高手,耗费不少真气,谢逸之疲倦不已,丢了剑,问沈慧心。
沈慧心抿唇,道:“死不了,只不过……我倒是担心你的伤。”
御书房里一仗,谢逸之身心俱伤,沈慧心忙于救人,韩嘉和昭帝指挥善后。
御书房外,被大雨冲刷得零落的花丛里走出一个优雅的身影,黑色的斗篷掩去了体貌,只闻到一阵清新的兰花香气,他缓步走出含元殿屋檐下的阴影,抚掌低笑。
“呵,今天的戏真是精彩啊,谢逸之,你果然是一个好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