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如晦

据说老天一下雨, 就是天上某位仙女在流泪。

难道,神仙也和人一样,会伤心、会流泪?

隐忍多月的大雨咆哮而至、张牙舞爪、倾盆而下, 仿佛是天神震怒要把怒气发泄在无辜的人间, 从天到地, 无涯黑云, 急雨如珠, 乱弹屋脊,汇成千百条小溪顺着屋檐湍急奔流,粉碎的雨珠溅起濛濛烟雾, 笼罩了汴京城。

每条街都积了深至脚踝的水潭,如果这雨能冲刷走人心中的阴霾, 那该多好。顾无忧想着, 抹去脸上的水, 眯起眼。哗啦啦的雨声,偶尔电掣雷鸣, 大街上早绝了人迹,偶有模糊昏黄的灯火从两旁的家宅窗户中透出来,岁月静好,有时不过就是在这样的晚上求得一缕微弱光亮。

天地之间,没有星、也不见月、那么凄清, 只有充斥于耳边的雨声, 孤身只影, 踟蹰于大街上。

她想起很小时候, 谢逸之教她念的那些古老歌谣: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如晦,那个能替你遮风挡雨的君子在哪里。

突然,细小的异声打破单调的雨声,由远而近。

顾无忧眼皮微微一抬,神色不变,继续前行。

“踏踏踏”,四面八方的屋顶上出现无数的黑衣人,手持不同的兵器,但动作出奇的一致,剽悍劲煞,疾奔而下,落在地上,将她团团包围。

空旷的大街上除了雨,还是雨,杀人的好时节、好地点。

一个单调的脚步声响起。

黑衣人的包围圈让出一条路,顾梅君从中间走出来,右手腕裹着厚厚的白纱,心怀怨毒之恨,满身的杀机隔老远就嗅得出。

二人目光交错,顾梅君目中尽是戾气,顾无忧眼中也满含冷光。

多少恩怨,此时此刻,任何招呼都是多余,只得一个字:杀!

雨雾变为血雾,潇潇风雨变成厉声尖叫,刀光剑影,倏忽叠影,街头变作人间地狱,到处是斩断丢弃的残肢尸体。

顾梅君立于战圈之外紧盯战况,她要消磨掉顾无忧的战斗力,好亲手斩杀。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情况却与她预计的有差,顾无忧仿佛不知疲倦,指东打西,越战越悍。

明明今天下午她的功力不足以前一半,怎么……不对,有哪里不对。顾梅君咬了咬牙,继续等。

只见局中人淡淡一掌隔空挥出,动作洒脱,运转自如,丝毫不带烟火气,奇怪的是,那些密集的雨珠一旦碰上她手掌散发的寒气就凝成锐利的冰粒,化作最厉害的暗器将对面三名黑衣人瞬间射成筛子。

顾梅君当然不知道灵犀赋的奥妙。

“灵犀赋的最后一层心法‘幽明三叠’发挥到极致可将人的潜力翻倍,瞬间爆发超人的力量,但这样施为有悖万物生老病死常理,身体的精力提前借用,损伤内脏经脉,损寿减命。”

顾如兰嘲讽的话明明在耳边,可她今夜就是铁了心要全力施为。

如果没办法减轻心里的痛苦,就淋漓尽致地战一场,将心中的怨、委屈在血光中开出花来,绝望涅槃之花。

最后一个黑衣人扑倒于地,街头街尾只剩两个人影对峙,杀意渐浓。

大雨将两人身上淋得湿透,顾无忧低头随手拉了拉紧贴的罗裙,看见有割破的痕迹,不禁皱了眉,微微弯腰,纤指连翻,拈起那几幅被割破的裙角系好,然后慢慢蹲下,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柄铁剑,神情微凛,剑尖斜点,朝她走去。

左臂、小腿和腰间的几处伤口在流血,和着雨水,洇湿了青色长裙,有她的血、也有别人的。

但她此刻的神情要比过往人生中任何一个时刻都通透,清绝美丽的脸庞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刚不是在杀人,而是和姐妹们在郊外提着竹篮、挽着罗裙、踮着绣舄,踏青归来。

饶是顾梅君再狠辣,摸上自己空空的右手腕,也生了几分怯意: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一时落难到要人救命,一时凶悍到凝气为剑杀了黑水教最精英的十三杀手,虚虚实实,难道是诱她来送死的?

这二人都是当世武林中出类拔萃的女子高手,生死一线,性命相搏,也无多余动作,两人一起掠起,身法一样的快,两道剑光一触即分,寒光骤洌,照亮黑夜。

剑分,人落地,面对面,静默,只余雨声。

一道极淡的血线从雪白的颈中迸射出来,顾梅君带着无尽的怨恨,缓缓向后仰倒,“哐当”一声,摘星剑脱手,掉落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顾无忧走过去,抚闭那双惊恐的美丽眼睛。

人死,什么恩怨都随之而逝。

她站起身,忽然勾腰,一阵剧烈得无法抑制的痛楚笼罩了她,每一寸肌肤仿佛被钝刀割磨,五腹六脏似被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捏碎再摊开放在火上炙烤,全身血液倒流冲上喉咙。

“噗”——

胸中淤血尽数吐出,她扑倒在雨中,四肢麻痹,难以动弹,发丝和脸庞全埋在污水中,功力一丝一丝散去,更可怕的是,她的双眼,竟然看什么都是镶了红边,渐渐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就这样死去,也好。

失去意识前,顾无忧仿佛看到,巷尾飘然走来一个撑着纸伞的身影,一双本该在雨中染泥的石青色便靴竟是一尘不染,停在了她身旁。

顾梅君还留有后着么,灵犀赋的反弹已令她不能自保了,苦笑,意识在剧烈的疼痛中变得不清晰。

终于,世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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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净室,仿佛很久没有人住过,桌椅是新买的,还有油漆的味道,窗纸却是灰蒙蒙的,泛着黄晕,临窗有一大株木笔花,硕大的花朵犹如海碗,散发出静谧的清气,和房中的药味、漆味混在一起,竟出奇的令人安心。

顾无忧想撑起来下床,可方一动弹,全身就抽经断脉的痛,皱了皱眉,只好放弃,思索着是谁救了她。

房外响起一个愠怒的声音:“都这样了还不知爱惜自己,乱动什么。”

定睛看去,却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他会出现在汴京,卢皓南。

顾无忧一愣,他已经端着药碗走进来,仍是那样明润蕴藉,风度翩翩,双眸隐含睥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上位者的威仪霸气……已是强盛的北夏国的君王了呵,却还像初见时那样,旁若无人的讽刺她,实则关心比任何人都多。

卢皓南走到床边,揭开被角,将她方才伸出的手放回去,又轻轻盖上。

这样暧昧的动作,他做来,却那么自然,仿佛这个动作早已在他二人之间发生过无数次。

从他进来忙碌至此,顾无忧一直没有出声,没有闪避,没有不好意思,待他在榻边坐下才淡淡说一句:“谢谢你,也恭喜你。”

卢皓南的手一僵,缓缓直起身子,默默看着她,他要说些什么呢?

说“你既然喜欢的不是我,难道我不能娶别人”,还是说“现在你改变主意,我仍愿意带你去北夏”。

顾无忧吸了口气,慢慢从床上撑起来,穿上鞋子,每动一下就像是踩在刀尖上。

对云翼,她可以光风霁怀,该还的就还,该断的就断,因为从来没有产生过男女之情。

对卢皓南,她做不到无动于衷,七年前,若不是谢逸之病危招她回宫,后来又发生那么多变故,恐怕她那时就真追去了北夏。

“我们之间只能如此么?”卢皓南对着她的背影沉声道。

知道她表面随和但骨子里好强,恐怕韩嘉早对她说过北夏国主要迎娶大晋的郡主,若非如此,她不会忍着幽冥三叠的重创也非离开不可。

顾无忧扶着门框,偏了偏头,始终没有回头。

曾经有情,而今时随世易,他变了,她也变了,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个沈慧心。

虽不知谢逸之到底和沈慧心有什么微妙关系,但从一开始,在蓝泪湖争夺武林盟主起她就发觉,沈慧心看卢皓南的眼光不一样。

多好,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七年前,选择回去谢逸之身边而放弃他的人是她,而今被拒情殇的人也是她,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最多也只能说一句,恭喜你。

身后再没了声音,顾无忧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前挪,心中回想以前的种种,仿佛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晃过:

百巧节那晚,他捡起了她的步摇,说,还君明珠。

武林大会,他冒着被人认出的危险,说,我证明她绝不会杀忘情大师。

帝陵里,他看见她和韩嘉在一起,气得拂袖而去。

顾无忧手脚痉挛,阵阵麻痹,血气翻腾上涌,她一手顺着门框慢慢蹲下,一手按了胸口,用力闭了眼,再度挣开,眼前竟一片漆黑!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失声道:“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