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阳光皎好, 七娘搬来三床被铺,差了禄龄去院子里把它们晒一晒。
犹是寒冷的季节,远处高低不一的砖瓦房屋背景将空气都涂成了寂凉的灰。
抱了被褥到院子里, 禄龄转身搬来一把凳子。
他今天着了一身大红色的棉夹袄, 虽说色彩带了些暗调, 但在周遭的色彩对比下仍旧很是显眼。
这是七娘年前给他缝好作新衣穿的, 禄龄却嫌颜色太过扎眼, 此前就把它压在箱底,一次都没有抖出来过。
于是七娘便总念叨着“那件棉袄呢,怎么不穿呀”之类的话。
开始禄龄还会抗议, 说那颜色那么艳穿出去不像话。
后来发现他其实与娘亲根本就无法沟通,自己觉得好看的东西, 她会说邋里邋遢地像流氓;某些东西实在土得不像样子, 她反倒觉得好看又大方。
一代一条沟, 大抵就是如此了。
然而毕竟是娘亲辛苦缝出来的东西,禄龄也知道她嘴上虽然不说, 心里却极是希望自己能穿出来给她看看,哪怕一眼,总比弃之不顾的好。
于是禄龄特地挑了今天。
今日城北何知州要在其府中做寿,大摆宴席请了好些官员,听说还有一个京城来的王爷。
那何知州特地差人打听了他的喜好, 才知那个王爷平日无甚其它消遣, 最爱的就是寻访花柳巷听听小曲儿。于是何知州差人包下上仙院里好几个才艺超群的姑娘上他府中唱曲助兴。
这么大的事七娘总会跟去敦促着, 以防出了什么事不好交待。禄龄因此盘算着反正她一早就要走的, 等她一走马上回去把衣服换掉就好了。
他方才也不过和娘亲打了一个照面, 七娘看上去很赶时间,只拉着嘱咐他趁着天气好快把被子拿到外面去晒一晒, 觉得闷了就去找小细聊天绝对不可以跑出去云云。末了才像刚注意到似地将禄龄上下一通打量:“不错不错,很合身。”
短短几句评价,连配套的表情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是否真的欢喜。
禄龄觉得有些失望,早知道娘会是这样的表情,就不该穿出来的,还好没什么人看见,等会回去就把它换掉。
他想着,把凳子搬到搭好的竹竿下,站上去用手比了比高度,觉得多余,复又跳了下来,把那凳子挪至一旁,捧起一床被子直接掂脚搭了上去。
一床搭好又换个位置再搭另一床。
正忙乎着,院子那头突然奔来一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呼小叫:“禄龄,禄龄!有人看见禄龄没啦?”
冬日的棉被厚重,一捧起来便遮住了禄龄半个身子,只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他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小细,每次找他都是用喊的,别有特点。禄龄翻翻眼,将怀里的被子举得高些,挡住脑袋一步步地悄悄往旁边挪。
“哈,你在这里嘛!”
结果还是被发现。
不知是这办法太过拙劣还是小细足够眼尖,禄龄心里叫苦不迭,只得停下步子躲在被子后对她道:“小细你又要干嘛,我现在很忙。”
“你娘叫我看着你嘛。”小细笑嘻嘻地,说完觉得不对,遂往旁边迈了一步,探头疑惑又道,“不对呀禄龄,老这么挡着脸你看得到路么?”
谁知她刚往左迈出一步,禄龄也跟着往左,她往右,禄龄也往右。
小细不高兴了,一转身调了个位置,迅速伸手将禄龄手中的被子抢了过来。
“呀!”小细傻眼。
禄龄顿时红起脸来,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肥肥灿灿,像个熟透了的大石榴,不由恼羞成怒,瞪圆眼睛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红灯笼么?”
“哈哈哈……”小细弯腰大笑起来,“你怎的说自己是个红灯笼呢……哈哈……”
禄龄越发羞赧不已,干脆一甩手往外走去:“我懒得理你。”
“哎你被子不晒了?”小细连忙拉住他。
“你既然这么爱抱着它,那就给你个服侍它晒太阳的机会。”禄龄头也不回,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谁让你嘲笑我。”
“哎呀我哪有嘲笑你。”小细笑着,用了女孩子特有的口气道,“禄龄这样子很可爱嘛。”
“毛病。”禄龄极是不满被人说成“可爱”,一张脸完全板了起来。
“好了我不说你,你快晒被子,晒完了带你去看热闹。”小细不以为意,将被子塞回他的手里,一边说着脸上竟是有了些羞涩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像是刚才那般说辞无法很好地诠释内心的想法,她又夸张将手比成一个圈,补充道,“是好大的热闹。”
“什么热闹,居然有一口锅那么大?”禄龄奇怪看了她的手势一眼,转身将手中的被子往竹竿子上搭,然而这次不似前般顺利,因为挂着挂着空位便挤到了竹竿边缘,那边有个搭架,架子顶尖从旁斜出,禄龄甩被子时因为分心而未曾掌控好力度,被角就勾在了那方,他使力踮脚,却是怎么扯也扯不下来。
“你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小细犹自在一旁说着,前端没有留心,后来传到禄龄耳中的正是这么几句:“就刚刚才来的,瞧着面生,当是头一次来这里,不然怎会带来那么可爱的一只狗……”
“狗?”禄龄停下手来。
“对啊,那只狗很是可爱,大家觉得新鲜,而且喜欢得紧,一下子都围了上去,罗罗姐姐还闹了笑话,说要给它喂条鱼,结果那公子说他的狗只吃红豆饼,”小细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脸颊上浮出两片粉红,声音连轻了好几个调,“……真是……太好看了。”
“什么太好看了?狗?”禄龄仍旧辛苦地和被子搏斗,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不是!”小细扭怩挤出两个字,还很矫情地跺了跺脚。
“不是你个头啊,瞧着小细那样就是思春了。”禄龄在额头上摸出一把汗来,“还不快过来帮帮我,累死人了!”
话音未落,右耳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那手指修长,拈着被角只轻轻一挑便将被子扯了下来。
禄龄刚想道谢,才想起小细当是站在他左边的,而且小细比他矮上好几公分,扯个被角哪有那么轻松。于是略带疑惑地转过头去,一见来人,蓦然露出意外的表情。
颜如玉正站在暖阳里笑意融融地看着他:“晒被子可不是你这样的,看,都扭成一团了。”
说罢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竹竿,上面的被子果真是挂得七扭八歪。
他今日着了一身白色的衾袄,袖口边子上有略深的红色花纹,倒是和禄龄身上的一团红色有些般配。
禄龄想问你怎么会来的,脚边突然有痒痒的触感传来,连忙低头一看,猛然被吓了一跳。
好大一只狗。有膝盖那么高,全身是雪白的,只不过头顶有一蔟黄色的杂毛,眼睛大大如豆子,乌黑乌黑地反光,看上去尤其有神。
禄龄弯下腰去试着摸了摸,发现那狗竟然一点都不怕生,手一触到脊背就欢快地摆起尾巴来。他禁不住喜行于色,一下子“呵呵”笑了起来:“好特别的狗,哪里来的呀?”
“捡来的。”颜如玉伸手往远处比了比,“还是在垃圾堆里,那时见它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
“是要饿死了。”颜如玉蹲了下来,继续笑道,“结果把它带回去才发现喂它吃什么都不肯张嘴。”
“为什么?”禄龄也蹲了下来。
“起先以为它是因为病了才食不下咽,后来才知竟然只是因为我给的东西不对胃口。”颜如玉专注说着,并抬手摸了摸那只狗的脑袋,那狗似通人性,一转身子就往他怀里蹭,一人一狗很是和谐。
“哦,”禄龄眼巴巴看着这番动作,脸上的神情逐渐变的松垮,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我晓得了,只吃红豆饼的小狗。”
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了,小颜的那些有关于狗的零星记忆里,不论是多少,本该有他参与的一份。他们本就当一起去拾拣这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狗。
他仍旧很清楚地记得小颜同他说过的,关于一座房子一只狗的诺言。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看日出,等老得不认得路的时候,让小狗带我们回家。
那些话明明犹在昨日,现在想起来却变得那么遥远。
他不能出去不能想念,必须安静呆在家里做娘亲眼中的好孩子,穿她为自己量身做好的衣服,吃她认为最健康的饭菜,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说不定哪一天,他还得乖乖接受她为自己挑来的女孩,跟无关的人无趣地生活一辈子。
而现在这样的自己,连小颜的一个专注眼神都讨要不到。
好像不过短短几天,对方的世界里就多了一分自己不了解的喜怒哀乐。一天多一点。他很怕这样下去,不知哪一天,对方的心中被那些无关的喜怒填充,而后再也容不下其它东西,连带他的那一份也像垃圾一样被挤兑出去。
禄龄想到这里感觉很是难过,不过是一只小狗,居然也能就着它吃起醋来。
他于是尽量地睁大了不知何时变得酸胀眼睛,极力压下心中的酸楚,尝试着表达出心中的一些东西:“小颜,你有什么办法……”
“啊!禄龄……你们认识?”才刚刚开口,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禄龄一惊,慌忙站起身来,这才想起竟是完全忘记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嘴上马上比思维更快地否决道:“不,不认识。”
小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禄龄将眼神扫向别处,甩甩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继续捣弄起方才未晒好的被子,耳朵却是直直地竖了起来。
“公子。”果然,小细微带涩意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自身后传来,“这里是后院,一般不待客的。”
“嗯好,给姑娘添麻烦了,在下可绝对不是故意的。”颜如玉说这话时依旧笑意满满,“这小狗不听话,大约是感觉到这里有它喜欢的人,一心要往这边跑,在下怎么拉都拉不住。”
“啊,无妨无妨。”小细的声音带了羞怯,傻乎乎地接道,“这的狗儿这样可爱,莫要扫了它的兴,公子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
“小细。”禄龄忍受不住,略带几分不耐地唤她,“你今天就那么闲么?”
“你吃辣椒了?说话口气收敛一点行不行?”小细性格爽直,听见这话立刻换了表情,也不管有其他人在场,不满地转过脸来埋怨,“最近老是凶我,动不动就拉着一张脸,越来越不讨人喜欢,难怪你娘每天都要到我姑娘那儿说愁。”
禄龄浑身一僵,拽弄被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指尖收紧泛出了苍白的色彩,微微颤抖的手心将那柔软的棉被捏出了小片的褶皱。
良久没有人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颜如玉安然有礼的声音响起:“哦,原来是小细姑娘。”
“哎,是我,公子何以识得?”小细连忙回答。
“在下方才在前厅看见有人在找一个名叫小细的姑娘呢。”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好一会了。”
“啊真的呀,”小细焦急起来,忙忙道,“那么公子随意,小细这就去看看。”
“是,在下这就要走了。”颜如玉弯腰拘了一礼。
“不用不用,”小细连忙回礼,“上仙院今日空闲,公子无须那么急着离开。”本来还想拍拍胸脯说想找什么姑娘直接告诉我就好,后来思酌一番还是作罢,只挥了挥手便转身跑了。
待她远去,颜如玉迈前一步,偏头看了看禄龄,因为是背对着的,仍是瞧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龄儿?”
“她走了。”颜如玉又说了一句。
禄龄没有接话。
“你难道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颜如玉放缓了声音。
禄龄还是沉默,原本紧绷的手指却松开了几分。
颜如玉长叹一声,再迈一步,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晒被子不是像你这样的。”
“你看,被子挂上去的时候要将它铺展开来,随后再用手一点点地抚平,边边角角都要拉直,若是这被子在柜子里储得久了,还要记得多拍一拍……”他就这样一边说,一边执着禄龄的手,循着顺序做下一连串的动作。
阳光明晃,空气间有尘埃漂浮的细沫,棉被已被晒出了细微的暖意,抚在上面很是松软,耳边听到的喁喁私语皆是最寻常的话,禄龄却是越发觉得难过,只牢牢盯着颜如玉手腕处的暗红色花纹,兀自咬紧了嘴唇。
“天气好时被子应该多晒一晒,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收回来,夜里潮凉,晚收的话那一天就算是白晒了,”摆弄好了被子,颜如玉将两双握住的手收在禄龄的腹间,下巴磕上他的肩膀,接着问道,“龄儿这两日晚上睡得好不好,都做些什么梦呢?”
相拥的体温就可以抵御寒冷。自心底感知到的温度很快曼延至全身,直至最后,连背上都冒起了小汗。
然而越温暖越酸痛,禄龄迎着阳光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他想要开口,问一问刚才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他想问,小颜,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或者只要让我默默地跟着你,站在一边,看看没有我的那几天里,你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快乐,会不会孤单。
至少让我每日不停转动的思想里,有你真真实实的一份。
然而他始终不敢说话,因为深知一开口,眼泪就会失控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