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番外一续

院中青梅暗香, 远远传自鼻端,有安宁人心的味道。

落花人伫立。如此静默良久,禄龄才稳下心绪转过身来:“小颜。”嚅嚅嗫嗫只唤出一个称呼。

“嗯?你要说什么, 我听。”颜如玉应了一声, 微偏了头认真地看着他, 一双眼睛翦翦若秋水, 有风将他的长发拂乱, 因为距离相近而一丝丝地击扣彼此的脸颊。

想了许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禄龄心中恼意又起,索性迈近一步, 抬手将颜如玉鬓边凌乱的发丝拨至耳后,踮脚环住他的脖颈, 随即吻上了他的嘴角。

这动作稍带了几分焦灼与霸道, 好似一只急于与人亲近的小猫儿。

颜如玉未及反应, 一时怔愣在那里。

等不到对方的回音,禄龄越显焦急, 一张嘴用牙咬住了他的嘴唇。

颜如玉终于回神,蹙眉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

冷风又起,刮擦在皮肤上生疼。禄龄的双颊因着冬日的干燥而摸起来粗糙不已,原本圆润的下颌此刻竟是瘦得像被削去了一块,而那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下方, 分明有一对浅淡的黑眼圈。

颜如玉越发纠紧了眉头, 握着禄龄的肩膀将他推开几分。

禄龄不明所以地受了一惊, 也不知他怎么了, 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慌慌张张地道:“小颜, 对、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要走了?”

“……”颜如玉只觉得心痛难抑, 原本这两日便很是惦记着他,一直想着要早些过来看看,后来在路边拣到小狗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龄儿一定会喜欢”,所以才会这般耐着性子将那只小狗养得健康活跃了才牵来见他。不过是期望他能够好好的,幸福一点,快乐一点,那么哪怕是他们暂时不能够在一起也无所谓。谁知他竟是连如何照料好自己都学不会。

“我不走。”颜如玉耐下性子缓声道,“除非龄儿来赶我,不然我便一直呆在这里陪你。”

“真的吗?”禄龄终于舒展了表情,“那小颜等我一下,就一下,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急急说着,好像慢了一拍对方就会走似的。

“龄儿要去哪里?”

“我去换身衣服,”禄龄对他笑笑,讨好地说,“我娘今天不回来了,小颜一会儿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为什么要换衣服?”颜如玉拉住了他的手。

“你看。”禄龄埋头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我娘给我的这身衣服,穿起来多奇怪。”

“怎么会?”颜如玉伸手将他扯近回来,抬起手腕对上他的衣领,温言道,“龄儿的肤色很适合这件衣服,而且……不是与我的也有些相似么?”

“适合?真的?”禄龄惊讶地低头看了看。

“当然是真的。”颜如玉点点头放下手来,“龄儿莫要对自己的娘亲有偏见,她始终是疼惜你的。”

提到“娘亲”二字,禄龄的眼神又变得黯淡起来:“我没有对她有偏见。”

“那你为何总要惹她烦忧?”颜如玉轻声问道。

“……”

“她对你不好么?”颜如玉又问。

“……”禄龄却是不再说话,只一经地沉默起来。

过了许久,颜如玉才觉察自己本不该这样责问他,刚想说点别的,却发现禄龄竟已不知何时偷偷地落起泪来。

颜如玉慌了手脚,急忙用手心帮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好了我不说了,怎么哭鼻子了呢,在家里真的那么不开心么?”

禄龄摇摇头:“没有?”

“那龄儿最近过的好不好?”

“好的呀,”禄龄吸吸鼻子,“光是昨天中午就吃了两碗饭,晚上又早早地入眠,早晨亦会早起练练功夫啊什么的……”

“有什么话不可以和我讲的?”颜如玉终于肃起了脸,“骗骗我也会很开心?”

“……”禄龄又沉默下来。

颜如玉抿了抿嘴,将他拉进怀里:“龄儿总归是在遇见我之后,连笑容都变少了。总是那么愁眉不展的,又不愿将心里的想法告诉我,那要我如何放得下心呢?”

已是到了晌午的辰光,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气,隐约可辩是哪家在炖煮着鲜美的鸡汤。

有一瞬的恍惚,过了好一会,禄龄才终于细声道:“我知道小颜一直很想念自己的娘亲的。”

颜如玉愣住。

“可能会想念她做的衣服,烧的饭菜,说过的话。甚至还可能会后悔,后悔年少时没能再听话一点,她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那些事情是自己完全不愿意做的,也只是为了要让她开心,”禄龄抬起脸向他看去,“所以我想,小颜定是很希望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不要等到后来失去了才会想起要在回忆里找寻,是么?”

“虽然觉得相处起来辛苦,但我也不想看着我娘难过,这些都不成难题,”禄龄顿了顿,又道,“可她不愿让我和你在一起……而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颜如玉全然说不出话来。

“想你的小狗,想你的房子,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够真的在一起了,那该有多好。”

“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每次上眼睛我都会假装你就在身边,或者絮絮地对我说一些琐碎的话语,或者什么也不说,仅是这样偎在一起。然而我每每伸出手来,触到的都是一片的冰凉。”

“我总要点醒着自己必需得听她的话,不然她会难过,小颜也会失望。有时候我真的会想,我们要是能一直呆在洛阳再也不回来了多好啊,哪怕周围都是凶险,有你在我总不怕的。可是过去毕竟是过去,我们还是回来了,你在屋外我在屋内,你进不来我出不去……这些话,我又能说给谁听呢?”

颜如玉一字一句地听着,有股未名的酸痛感自心底一直传递到指尖,到最后无可抑制地将他越搂越紧。

禄龄被他这般箍着,耳边能听见彼此一致略快的心跳声,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颜如玉在他耳边断续着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禄龄越发显得难过,耷拉着眼皮反手搭上对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欲要将其扳开,“说了那么多,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时间不早了,突然想起我娘今晨出门的时候特地摆脱了念过书的姐姐来教我认字,既然如此,那么我……”

声音就此打住,剩余的话都被堵在了唇齿间。

禄龄倏然睁大了眼睛,回过神时只看见颜如玉秀挺的鼻梁和不足小半寸距离外的长长眼睫。他轻闭了眼睛,眉头紧紧锁起,一路不断地深吻下去,直至后来彼此的整张嘴巴都变得生疼生疼。

禄龄的眼眶又酸涩起来,他本未想过要把心里的这些话说给小颜听。他一直是相信着他的,相信有一天,所有阻碍在前路的困难都会在小颜的手中迎韧而解,而他自己只需跟在他的身后,等着时间过去,等着他一直念想着的幸福被齐整的端至眼前。

然而他们相处的时间至始至终都是那么短暂,禄龄终是发觉自己无法这般忍受等待的苦,就连此刻一般相拥亲吻的姿态与心情,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每天都不知道要念想几次。

思及此处,禄龄的脸不由自主地泛成了粉色,心中润出暖热的暗涌。

天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晦暗,刚才还是暖阳晴透的天,这会儿竟吹起了寒风,乌云沉沉地积压,似乎即刻就会下起雪来。

禄龄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他于是伸出手来贴近颜如玉的脸,他的手心柔软而温热,还有早晨用过甜点后残余下来的奶香。

颜如玉被这温度激得一颤,缓缓睁开了一直轻闭着的眼睛。

“小颜,你看到了吗,又要下雪了呢。”禄龄侧了侧脸,与他分开少许,摊开另一只手掌对着空气,轻声道,“近来的天气一直都是这么时好时坏,就和我的心情一样。”

颜如玉不置一言地望着他。

“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禄龄扯开嘴角笑了笑,继续盯着摊开的掌心道,“而且就在刚才,我又有了欢欣的感觉。因为我已然能够察觉到,我还站在你那里。”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向了颜如玉的心口。

话音刚落,天空开始降雪,点点细小而凉冷的雪花散落下来,将背景拢成班驳的浅灰浅白。

颜如玉眼中浮现出浓郁的情感,他将蓦然手臂收紧,转了个身迈前一步,将禄龄轻轻推倒在身前不远的小圆石桌上。

禄龄吓了一跳,挣扎着欲要站起,却又被他牢牢按了回去。

“不要动。”颜如玉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禄龄虽不能明白,但也犹自安静下来,睁着眼睛看向颜如玉以及他身后青灰色的天。

从禄龄的那一个角度看去,颜如玉的脸与发被光线照得通透,天际那头而来的亮白晶莹的雪花便似穿过他轻跃在自己的脸上,铺天盖地,连同整个世界都一起被掩埋。

雪花纷扬着落,“沙沙”地掉在禄龄的脸上耳侧,偶有调皮的一两颗直直跌进眼睛里面,逗得他不住地眨眼。

颜如玉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禄龄的眼睛,舌尖轻转,一圈一圈的舔拭着它的轮廓。

不过一会儿,禄龄不适地在桌面上挪了挪,继而单手拽住了颜如玉垂落下来的一束头发:“小颜,你好了没有,这样躺着很不舒服……”

颜如玉不应,湿润的舌辗转着从眼角移至他的耳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的灼热。

禄龄轻抽一口气,拉着声音唤道:“小颜——”

“恩?”颜如玉含糊应了一声,一边却张嘴抿住了他的耳垂。

禄龄忍不住颤抖起来,憋红了脸急急地伸手要去推他:“真的不要闹了小颜,你瞧那个雪和天,躺在这里看着就好像要被埋掉一样,我会怕啊!”

“那就让它埋好了,我们埋在一起。”颜如玉嘟哝一句,索性埋首将他的嘴巴堵住。

被忽视良久的小狗儿突然“呜呜”地叫唤起来,一边摇着尾巴讨好地往他们脚边蹭。

然而这个时候已然无人再去理会它,那狗儿唤了一会觉得无趣,只得悻悻转过身去另寻乐趣。

整个庭院除去雪落的“沙沙”声,只剩下两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从相识至今,摈却醉酒后胡乱说话的模样,禄龄从未再见过小颜这般霸道。

在他印象中的小颜总是温和,即使是生气也不曾有过暴躁的情绪,就算偶尔会有些孩子气,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与他嬉嬉闹闹,但总归是沉稳而坚忍的。

禄龄迷迷糊糊想着,又伸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领,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竹架,示意刚才晒出去的被子还挂在那里没有收起来。

“不要管它们了。”颜如玉终于蹙眉将他松开几分。

“不行,”禄龄忙忙摆摆手道,“我晚上还要睡的呀。”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走了?”颜如玉眨眨眼无奈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禄龄怔然。

颜如玉将手穿过他的腰际,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闷声道:“我是说——龄儿,我们走吧,离开这里,什么也不要管了,只我们两个人。小狗现在已经有了,而那个.房子还是空空旷旷的,一直等着你回家呢。”

一直等着你回家。

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禄龄愣愣地看着眼前依旧不停飘落的雪花,不知该做何反应。

颜如玉见他没有回应,直起身子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起,复又重问了一遍:“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让你这样等着,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不开心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禄龄无意识地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忽然撇下了嘴角:“明明是这样子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什么?”颜如玉不明。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才说,”禄龄埋首扑进他的怀里,“都快要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吧。”

——相互执手,两个人与一只狗,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