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雷声轰隆,翻涌的云层间雪白电光闪烁。
乔嘉撑伞,扶着傅云英上马车。但雨势太大,像谁在银河畔挖了个大口子,雨水哗啦呼啦往下泼,她还是淋湿了半边,官袍衣襟一片水渍,巾帽也湿了,顺着鬓角往下淌水珠。
傅云章拿了车厢里备着的干燥布巾给她擦脸,回到家里,让婆子煮姜汤给她喝,“切成姜丝,不要煮姜块。”
姜块煮的她嫌太辣太冲,喝不下,姜丝煮的却能喝几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姜汤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后,手里拿巾帕,帮她一点一点绞干湿发,皱眉说:“大郎长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边也不能没人。”
傅云英一口气喝完辛辣的姜汤,放下碗,接过巾帕自己擦头发,道:“没事,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人伺候,我小的时候还给千户家的太太当过小丫头。”
千户家的太太很喜欢她,一直想买下她,韩氏舍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户家的丫鬟。
她语气听起来轻松,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
傅云章便不多说什么。
近身伺候的人难找,要完全忠于她,而且不会生出别的心思,还得谨慎机灵,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丫头在外面叩门,把饭菜送了过来。他们俩有时候回来得晚,傅云启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见人回来,已经吃过了。
等傅云英避去内室换新的网巾和巾帽,傅云章才让丫头进来摆饭。
前几天傅四老爷料理完账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时候还叮嘱傅云英好生奉承霍明锦,有个大靠山,他在湖广也好安心。
都以为霍明锦想认她当义子,但是他从没有表露出这方面的意思,认义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来了,只要他开口,她没有回绝的余地,用不着拖延到今日……会不会是傅四老爷想岔了?
傅云英换了身衣裳出来吃饭,心里琢磨着事情,吃饭时吃得心不在焉的,手里的筷子在碗中一条红糟香油鲫鱼的鱼肚上划来划去,鱼肚都划开了,就是不见她夹菜。
傅云章皱眉,她平时进退得宜,虽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教养却比县里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娘子还要好,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还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礼。
他放下碗筷,轻轻按住她的右手,“云英,怎么了?”
“唔?”傅云英抬头看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鲫鱼戳烂了,自己笑了起来,笑容很浅,掩饰道,“想着案子,一时出神。”
傅云章松开手,夹了块蜜汁腌萝卜送到她碗里,“好好吃饭,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饭重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对策。”
说着话,又盛了碗她喜欢的鱼片豆腐汤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仿佛看淡人生,看着没什么棱角,但偏偏又是个很有坚持的人。
傅云英嗯了声,专心吃饭。
饭后她照例坐在窗下读书,翻了几页《伽蓝记》,她让下人去请袁三。
雨还在下,雨帘隔开长廊和庭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而她坐在书房里,静听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声音,心里很平静,又有点淡淡的波澜。
袁三一会儿就过来了,他火力壮,不耐烦打伞,披了件蓑衣就冲了过来,怕带了湿气进房,先在门外边脱下蓑衣,抹一把脸,才踏进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云英打发走下人,看乔嘉立在长廊尽头,料想听不到自己和袁三说话,还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离自己近一点。
袁三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着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托付你去办。”傅云英小声说,“这事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袁三双眼一眯,嘿嘿笑,马上摩拳擦掌起来,“老大,说吧,要揍谁?你放心,我揍人不会被其他人发现身份。”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他还是心心念念想当打手。
傅云英摇摇头,压低嗓音,“明天你就动身,去一趟江西赣州府,去户部尚书周大人的家乡,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望,不难找。周大人的小儿子在老家住着,你想办法接近他,查明他当初为什么会被送回去。”
听她说得郑重,袁三连连应声,最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道:“老大,这事交给我吧!打听事情,我在行!”
这是傅云英头一次正经嘱托他去办一件差事,他很兴奋,顾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书路引还没办好,先等两天。”傅云英道,顺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这事或许和锦衣卫霍指挥使有关,事关重大,别告诉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晓得!”
两日后,袁三出发了,对外说他去福建游历,那边的书坊刻书非常发达,几乎能和苏杭一带比肩,他过去取取经。
接连几场大雨过后,天气慢慢变得凉爽起来。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青色果子,果实累累,只是颜色还不显眼,藏在绿叶间,不仔细看,还以为今年没挂果。
傅云英在大理寺号房前的几缸莲花被雨水淋残了,花朵不见踪影,连莲叶也蔫头耷脑。
石正怕她责怪,一大早给她赔罪,“大人,您看再新换一缸如何?把水换了,种上睡莲,比先前的还好看。”
她一笑,“用不着换,把污水换了,莲叶留下,只有叶子也好看。”
荷叶绿莹莹的,平时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机勃勃的绿,眼睛清亮,心里也舒服。
她忙了一会儿,照例去见评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却发现赵弼也在。
赵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时用不着处理初审复核的事,他出现的话说明出了什么大案,大理寺正他们没法决断,必须由他出面。
傅云英进去的时候,看到主簿、评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桌上胡乱一堆卷宗摊开着,赵弼坐在最当中,眉头紧皱,脸色铁青。
他是圆脸,虽然很认真地往外散发威严,但长相太老实了,严肃起来也没有什么气势。
傅云英把手里的卷宗放到长条桌一角上,陆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说话,赵弼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说话声才慢慢停下来。
赵弼随手抓起桌上一叠卷宗,往傅云英跟前一掷,震起一蓬灰尘,离得近的几个评事呛得直咳嗽。他道:“你来大理寺也有几个月了,这个案子交由你负责。”
周围的人没说话,看他们的表情,赵弼给她的案子只是一桩不起眼的案件,没有值得关注的必要。
傅云英应喏,拿了卷宗退出侧厅。
回到自己的号房,她翻开卷宗细看,发现这桩案子正是前些时她觉得有疑点、因而特意批示交给大理寺丞覆议的那桩杀夫案。
还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审疑难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炼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在京案件要么是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司直去关心,而真有大案子,轮不着司直多嘴。
傅云英从陆主簿那里领来文书和提审凭证,带齐东西,出了京城。寺里给她配备了两名助手,其中一个是石正,两名杂役。
赶车的是杂役,她把乔嘉也带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逢迎讨好她。她随便说句话他们就满口夸起来,恨不能把她夸成刚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着一张脸不怎么理会,只说公事,他们悄悄松口气,看出她不是那种非要下属围着自己献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静下来。
到了良乡,县太爷知道他们一行人来了,亲自来接。
傅云英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评事看到她接下这个差事时是那种表情,犯人张氏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这个案子差不多可以结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几人都有些懊恼。
傅云英却问:“张氏是什么时候自尽的?”
县太爷回想了一下,“有半个月了。”
这个案子拖拉了几个月,从张氏状告族人到最后案件送交刑部审核,前后有九个月之久。张氏一开始是起诉的一方,后来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监,受不了牢狱之苦,加上自知杀夫罪必判斩立决,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备,用腰带上吊自尽。
傅云英提出要验尸。
县太爷一脸莫名其妙,道:“这尸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张氏确实是自尽无误,仵作有详细的验尸记录……”
傅云英面色不改,“我还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验一遍,烦您通融。”
县太爷虽然一直待在良乡,但对京城的事也算有所了解,这位傅司直光是一个东宫出身,就足够威慑他了,他眼珠转了一转,命人去请仵作。
反正验尸也查不出什么。
仵作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把长须,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后跟着为他背箱笼工具的小徒弟,进了正厅,便朝傅云英拱手。
几人先乘车去掩埋张氏尸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乱葬岗,荒芜偏僻,马车进不去,到了半路上,他们下车,改骑毛驴。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处坟地,指指几块长满青苔的碎石头,道:“就是这儿了,我记得这堆长毛的石头。”
几个专门请来挖尸的杂役立马抄起锄头铁锹,开始刨坑。
坑埋得很浅,不一会儿就露出布料痕迹。天气炎热,又下过几场暴雨,尸体早就腐烂了,一股恶臭。
连仵作也露出不适的表情,强忍着再次验尸。
傅云英走到他身边。
仵作不知她为什么还要验尸,斟酌着道:“大人,小的看过了,张氏确实是自缢而死。”
傅云英唔了一声,轻声问:“其他的呢?张氏的身体可还有其他损害?”
仵作惊愕不已,顷刻间汗如雨下。
傅云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静,却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么,照实说,若有隐瞒,你知道后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后,颤声答道:“大人,这种事……也是没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傅云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却听年轻的司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仵作松了口气,带着小徒弟退到一边。
傅云英示意杂役为张氏收敛尸骨,要将她带回良乡县城。
杂役们目瞪口呆,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石正站在一边,怕傅云英熏着,卖力给她打扇,此时便道:“大人,女子入狱,向来躲不开这种事……您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傅云英脸色微沉。
张氏在狱中遭受侮辱,才会自缢。这种事在衙门中屡见不鲜,长官甚至默许狱卒欺辱入狱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关系,基本上名声就完了。
傅云章和她说过,他刚到刑部的时候,发现这种事,曾多次训斥底下的杂吏。后来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会提醒其家人先打点狱卒,以免女子在狱中受折磨。
见她不说话,石正又问:“您准备怎么处置张氏的尸首?”
傅云英看着荒野间疯狂生长的野草,生机盎然底下,却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虽死了,也不能让她蒙受冤屈。”
“您怎么确定张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问。
傅云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乔嘉,“张氏的供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县衙,命人将张氏之前状告的宗族亲眷等人带到大堂审问。
县太爷以为她和以前那几个复核官员一样好糊弄,办完事拿到文书就能走人,没想到她竟然要重审这个案子,神色不好看起来,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经结案,张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复核过案子,您何必还揪着不放?”
傅云英擦干净手,道:“此案疑点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丝疏忽。”
县太爷眯了眯眼睛,原来是个愣头青!冷笑一声,道:“刑部侍郎亲自过审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审?”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党的人。
党派之争,不分是非,不问对错,党同伐异,铲除异己,几乎是出于本能。傅云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头上,那么沈党的人不管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必定会一致将矛头指向她,他们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没有做错。
石正见县太爷要翻脸,忙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大人,这张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后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亲族也都疏远,您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刑部侍郎?这个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过了……”
是啊,为了一个死人,何必呢?
傅云英应该顺水推舟,就当张氏是畏罪自尽,回大理寺写一篇漂漂亮亮的结案书,如此皆大欢喜,谁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鱼肉的时代。
没有权力的时候,她希望能够强大起来,为此可以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当她开始一步步往权力中心靠拢时,她希望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用不着惊世骇俗,惹世人瞩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样的程度……只要对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会县太爷的暗示,冷声道:“我奉命重审此案,谁敢阻挠,便以妨害公务罪拿下。”
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县太爷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执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没提醒……您请便。”
在良乡这个大理寺司直敢横着走,等到了京城,她还不是得装孙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谁敢翻案!就先让这个毛头小子抖威风罢,日后有他的苦头吃!
县太爷气冲冲走了。
傅云英冷笑一声,知道没有县太爷帮助,自己肯定没法提审案件相关人物,对几名随从道:“我已记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贯和供词,你们随我一一走访,我必要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师,此事我一人承担。”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想了想,抱拳道:“但听大人吩咐。”
他们怕刑部侍郎,但这种事怕是没有用的,不如先跟着傅司直查案,到时候再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顶着。
接下来几天,傅云英找到张氏丈夫的族人,一个一个单独讯问。
这桩案子得从张氏丈夫身亡开始说起。她丈夫姓韩,生前开了几家绸缎铺子,是本地一名富户,家财万贯。因他刚从娘胎里出来时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韩八斤。夫妻俩成婚多年,只养大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到十八岁时,一病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去年韩八斤外出贩货,夜里酒醉跌入河中,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半条命。张氏衣不解带照顾韩八斤,半个月后,韩八斤还是病死了。
女儿死了,如今相依为命的丈夫也没了,张氏痛不欲生,几度晕厥,连床都下不来。没几天,韩八斤的亲族就代她料理完丧事,顺便接管了韩八斤的铺子。
又过了几天,张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状告韩式族人,说她的丈夫韩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为了侵占韩八斤留下的家产。
韩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张氏上堂的张老汉对质。
这对质着,对质着,最后竟然成了张氏害死亲夫,还意图嫁祸给婆家族人。县令也不细究内里情由,直接判张氏斩立决。
一番调查下来,石正也看出来了,张氏确实是被冤枉的,她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给联手坑害了。
按规矩,妇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状告其他人,通常会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亲族代表自己去衙门诉讼,那规矩森严的地方,妇人连画押的资格都没有。张氏状告韩氏族人时,托自己的叔叔张老汉代表自己作为告状的一方,但张老汉很快就被韩氏族人收买了,反过来和韩式族人一起设计陷害张氏,骗张氏在认罪书上画押。
可怜张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亲叔叔瞒在鼓里,糊里糊涂从受害人成了杀人凶手,就这么葬送了一条性命。
……
良乡一家客店里,一星如豆灯火在夜色中摇曳。
就着淡黄色的灯光,傅云英坐在窗下书案前,写完新的供词和案件记录。最后签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笔,掩卷叹息。
她问过傅云章为什么妇人不能上堂,他告诉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妇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门重地抛头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条文,不知怎么和衙门的人打交道,只能请家中男人为自己做主;再要么就是怕名声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门那样的地方,女人怎么能去呢?万一得罪了县太爷,被当场剥裤子打屁、股,还不如一头撞死自在!谁家闺女真敢去衙门告状,会招来邻里街坊的指指点点,他们家的女孩都不好说亲事。
而且一旦官司缠身,不管自己是苦主还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隶勒索,落一个倾家荡产。富户们都不敢打官司,何况平头老百姓。
再者,女人状告亲族,如果不是谋杀、逆反这样的重罪,县衙一般不会受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女人不会选择和其他人对簿公堂。
张氏为了给丈夫报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狱,之后在狱中遭受侮辱,绝望之下,自缢而死。
真相很明显,明察暗访,把所有人的供词前后一比对,脉络就清晰了。
张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恶霸,这件事是他主使的,县里的人明知有蹊跷,没人敢管闲事。张大官人手眼通天,认识许多京官,他发妻是司礼监太监干儿子的小女儿,他女儿是刑部侍郎最宠爱的小妾,仗着姻亲的权势,张大官人在县里横行霸道,无人敢管。
这不是张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对她说过,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复杂,而是案件背后的利益纠葛。
风从罅隙吹入房内,灯火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将要熄灭。
傅云英挺直脊背,重新铺纸,继续低头书写。
张大官人非常猖狂,听说傅云英在查张氏的案子,不仅不收敛,还放话出来:“让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宫里还有孙爷爷照应,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话传到石正耳朵里,他又告诉傅云英。
他想提醒这位司直大人,张大官人背后有靠山。
傅云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证据,“回京城。”
张大官人显然一点都不怕她,并未派人前来威胁她,也不屑给她送礼收买她。
离开良乡的那天,傅云英特意赶去驿站,和驿站的人一起回京师。她是朝廷命官,张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么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着不好下手,可以暗着来,北直隶一带常常闹马贼,张家人可以收买马贼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沥沥落起雨。层峦尽染霜色,天气慢慢变凉,在山中行路,北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更冷了几分。
夜里他们在驿站歇宿。
驿丞备下热汤和精美菜肴款待众人,傅云英吃过饭,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衫,正擦拭湿发,哐当一声,底下的门被踹开了。
马嘶狗吠,数匹快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静漆黑的雨夜,飞驰至驿站前。
院子里吵成一团,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云英用锦缎束起半干的长发,站在窗户后面,挑开一条缝隙往楼下看。
楼下驿丞、马夫、徒夫来回奔忙,将冒雨行夜路的官爷们迎进正厅。
来人气势汹汹,一色壮汉,皆戴毡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绣春刀,悬锦衣卫牙牌,背负长弓。
为首一人茜红色交领窄袖襕袍,金镶玉绦带,鹿皮长靴,手里提了把长刀,淌着飞溅的雨水走进驿站,四下里扫一眼,一双淡漠的眸子。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朦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后拥的架势,恍若踏着尸山血海归来的骇人煞气,赫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无疑。
楼下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傅云英垂眸,躲在阴影中,静静望着楼下。
霍明锦一群人走进大堂,原先坐在大堂里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将燃烧的火盆让给他们取暖。随从们连忙搬来一张大圈椅,请霍明锦坐下,驿丞亲自捧茶伺候,整个过程中,他没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吭声。
驿站外大雨瓢泼。
少倾,几个随从押着一个双手被捆缚的人走进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头发散乱,看样子像是个文官。随从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吧嗒一声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开始高声咒骂霍明锦。
他骂得难听,缇骑们目眦欲裂,双手紧紧握拳。
霍明锦站起身,放下长刀,接过随从递到手边的长鞭,抬起手。
湿透的长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线条,这双手曾执剑指挥千军万马,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满堂噤声。
他没使全力,但那点力道也够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动,狠狠几鞭子下去,文官顿时皮开肉绽,喉咙中发出惨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这时的他,让傅云英觉得很陌生。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上辈子表姐妹们都怕他。
霍明锦脸上面无表情,抽出几鞭后,忽然皱眉,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暗红色火光,直直和傅云英的对上。
傅云英一愣,心跳骤然加快,战场上的武将五感敏锐,她站在窗户后,竟然还是被他发觉了。
随即想起自己房里亮着灯,其他房间的人肯定都把灯吹灭了,她忘了灭灯,霍明锦一抬眼就会发现自己在窥视。
她没有躲开,干脆支起窗子,朝他颔首致意。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眉目清秀,皓齿朱唇,大堂内灯光昏暗,愈衬得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剪水双瞳,坦然对上他审视的视线。
她怎么会在这里?
霍明锦瞳孔猛地一缩,双眉轻皱,甩下手里的长鞭,直接大踏步朝楼上走。
屋里,乔嘉在外边叩门,“公子?”
傅云英想了想,开门让乔嘉进屋,“霍大人来了,劳你去灶房讨一壶热茶。”
乔嘉没有多问,应喏,下楼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声,正疑惑,回头一看,怔了怔。
霍明锦早就上来了,他武艺高强,走路悄无声息的,就这么站在门边静静地凝视她。毡帽摘下了,衣袍上点点水渍,轮廓分明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比平时更凌厉。
“霍大人。”她轻轻喊了一声,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
霍明锦抬脚踏进屋子,靴鞋沾满泥泞,在门口留下几道脚印,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怕弄脏房间。
傅云英不由笑了,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天寒地冻,您进来烤烤火。”
霍明锦盯着她看,走进房,在火盆旁坐下。
乔嘉把茶送过来了。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霍明锦手边,“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锦接过去,茶盖轻轻撇开浮沫,他虽然是武将,但从小也是诗书熏陶,教养很好。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铁钳,慢慢拨弄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到芯子了,红彤彤的,噼里啪啦响。
“赵少卿命我去良乡审核一桩案子,刚刚返回,没想到在这遇上您。”
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人是军中的奸细。”
锦衣卫不止掌缉捕,也负责收集情报,抓捕奸细。
他说的是刚才挨打的那个文官。
傅云英喔了一声,涉及到军队的事,不便多问。
炭火烧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锦湿透的窄袖袍下摆蒸腾的水汽。
“霍大人。”她给他续了杯茶,“周尚书前些时候托我帮他的小儿子说情,周天禄的叔叔曾得罪过您?”
霍明锦吃茶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瞬,“他们逼你来给姓周的求情?”
他说姓周的几个字时,语气森冷漠然。
傅云英摇摇头,“他们倒也没有逼迫我……我随口敷衍过去了。”
霍明锦脸色冷了下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过和她说话时,语气又变温和了,“这事我不会松口,他们找了很多人,你用不着为难。”
为难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云英心里微微一叹,“霍大人……周尚书毕竟是兵部尚书,现在您手里有周家的把柄,他们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见不到小儿子,含恨而去的话,周家人怀恨于心,日后怕不好收场。”
周尚书能历经几朝屹立不倒,绝不能小觑。
霍明锦一笑,嘴角轻扬,“你担心周家报复我?”
语调上扬,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呢喃,在唇齿里绕了又绕,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因为这一句近乎低语的问句,冰冷的雨夜仿佛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傅云英垂下眼帘,“若您有把握的话,自然不必理会周家。我确实担心周家报复您,才会多嘴和您说这些。”说到这里,她抬起眼帘,接着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辈当然向着您。”
霍明锦握着茶杯,没说话。氤氲的雾气袅袅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没有戴网巾,头发用蓝色锦缎松松挽着,乌浓的发丝,凝脂般的肌肤,当真是云鬓花貌,色若春花。
接着是那一双娇软的唇,夜色中颜色很淡,但却又那么润泽,无声吸引他的注意。
这样的美貌,其实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为知道是她,才更有诱惑力,几乎让他克制不住。
“霍大人。”她轻启朱唇,缓缓开口,“家父早逝,晚辈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父亲,家母将晚辈拉扯长大,后来回到家乡,得叔父兄长爱护,又幸得您几次照拂,晚辈心中着实感激,晚辈很敬慕您的为人,斗胆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愿意?”
听到前面几句的时候,霍明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惜,听到后面几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脸色骤变。
这和刚才的漠然不一样,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冷漠和隐忍。
他蓦地一笑,侧头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会答应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云英收回视线,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认她当义子。
霍明锦望着她,衣袍是冰凉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肤却火热,视线紧紧黏在她微微抿着的双唇上,忽然凑近了些,额头几乎就要碰着她的。
“现在不知道不要紧,你会明白的。”
傅云英心跳如鼓。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她见过的他,总是温和有礼、周到体贴,不曾这样强势,目光深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