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监军最好不要大声叫喊,否则我的剑可能会失控。”
男人嗓音粗哑,说着话,松开紧捂傅云英嘴巴的手,宽大手掌一翻,掌心寒芒闪动。
他手中的短剑离她的咽喉只有几寸的距离。
傅云英一动不动,即使被他压制着看不见,也能敏锐感觉到剑锋凛冽的锋芒。
她丝毫不怀疑,只要她发出一点点声音,这柄短剑会立刻刺入她的喉咙。
男人薄唇轻抿,眉毛浓黑,右脸上的刀疤显得有几分狰狞。
傅云英心思电转,一瞬间,十几种应对之策从脑海里一一闪过。
但都没用,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她不宜轻举妄动,免得激怒对方。
他既然深夜潜入营地,必定有所图谋。
沙沙风雨声从裂口灌进帐篷,原来外面果真落雨了。
黑暗中,刀疤男人双眼发出淡淡的暗光,凝视她片刻,嘴角挑了挑。
“闻名不如见面,传说傅监军貌若妇人好女,果真如此。”
浑厚的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这一丝笑中,却有让人胆寒的血腥煞气。
暑热天,傅云英仍然穿长衫入睡,刚才试图挣扎,衣襟微微敞开了一点,露出一抹光洁雪腻的柔滑肌肤。脖颈修长,凸起的美人骨光滑平直,纤细灵秀。
帐篷里黑魆魆的,那一抹凝脂散发出淡淡的瓷白光泽,如冰肌玉骨。
这给男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欺负一个女人似的。
他浓眉微皱,不自觉收敛杀机,拿短剑的手下意识收了些力道。
趁他愣神,傅云英手指张开,够到竹哨子,一把攥住。
男人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没有阻止,任她抓住竹哨子,低笑几声,仍然扣着她的手,“傅监军,你示警也没用,你的人暂时动不了。”
他没有说谎,都这么久了,乔嘉他们还没出现,必然有什么变故……
傅云英不动声色,抬眼和男人对视。
“苗八斤?”
孤身入险地,有胆量,有谋略,有智计,流民中这样的人物屈指可数,不难猜。
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傅监军果然聪慧。没错,我就是苗八斤。”
傅云英知道,苗八斤应该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本名。
傅云章和苏桐查来查去都查不到这个人,他们认为苗八斤肯定是他隐姓埋名的时候用的化名,他可能是为了避祸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不想一家人还是惨死刀下,为了给家人报仇,便煽动流民起义。
流民大多是流亡的老百姓,只知道种地,不懂武艺,更不会打仗。苗八斤却能带领这帮什么都不会的乌合之众把能征善战的曹总督和他的几十万大军耍得团团转,至今朝廷大军还没有找到苗八斤的老巢,虽然剿灭了几支响应他的队伍,却没法伤苗八斤本人一根汗毛。
傅云章认为苗八斤可能是世家豪族之后,一般读书人家只会教子弟读四书五经,少有教领兵打仗的,苗八斤能多次以少胜多、化险为夷,必定是通晓军事之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子。
如果二哥他们猜错了,苗八斤确实出身微贱,那只能说明此人天赋异禀,乃天纵之才。
好在追随苗八斤的只是一群刚刚放下铁锹、锄头的流民,如果他手下有一支军队,又或者他隐忍潜伏,偷偷训练流民,那么不出几年,他势必成为朝廷心腹大患。
“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傅云英直视着苗八斤。
苗八斤双眼微眯。
听这监军平淡的语气,倒好像他真的只是个偶然来访的客人,宾主二人正隔着茶桌对坐,客气交谈。
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他紧扣着监军的手,牢牢压制着对方,对方只能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瞧着像女人,胆子倒是壮。
苗八斤咧嘴一笑,短剑抵住傅云英的脖子,左手拍拍她的脸,“傅监军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这么杀了你,倒有点舍不得。”
敌强我弱,傅云英忍下这口气,冷笑几声,一字字道:“你在这里杀了我,荆襄几百万流民,绝无生路。”
苗八斤面色沉下来,神情阴冷。
傅云英毫无惧色,接着说:“本官不是危言耸听,荆襄数百万流民的性命,尽系于我一身。你杀了我,我这月余来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设置州县,就地附籍,全部会变成一纸空文。铁蹄会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届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这一切,是你引起的。”
既然苗八斤不是普通人,那么就用不着和他兜圈子。
“喔?”
苗八斤脸色阴沉,声音变得冷漠起来。
“现在杀了你,朝廷增派几十万大军来镇压我,又能如何?一帮酒囊饭袋而已!”
他手上一沉,短剑吻上雪白的脖颈。
剑气凛然,咽喉一阵冰冷的刺痛。傅云英没有呼痛,挪开视线,微微一笑。
苗八斤停了下来,看着她略带嘲讽笑意的嘴角。
“你笑什么?”
傅云英淡淡道:“我笑我的,与你何干?要杀便杀。”
苗八斤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你这伢子,真的不怕死?”
傅云英冷哼了一声。
谁不怕死?
她现在活得这么开心,还想多活个几十年,一点都不想死。
这会儿她可以确定,苗八斤不会杀她的。
真想杀她的话,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砍下来就够了。
“阁下既然不想杀我,又何必故弄玄虚。你能制住我的随从一时,就笃定他们不会提前赶过来?等我的随从赶到,阁下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脱身。”傅云英瞥一眼帐篷外,平静道,“阁下的时间不多,有什么想说的话,还是趁早说了的好。”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苗八斤反应极为敏捷,被傅云英戳破心思,也不恼怒,低笑几声,收起短剑,随手往腰间剑囊里一塞。
既然被监军看破了,确实没有必要再试探他。
他咧嘴笑了笑,站起身。
傅云英立刻坐起来,拢紧衣襟。在外面夜宿,她即使入睡也不会拆开发髻,网巾也戴着,其实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被人看出像女子,但因为她貌若女子的名声传得很广,自己也从不避讳这一点,坦坦荡荡以自己的姿容为傲,诗社的成员经常写诗夸赞她美貌,她毫不客气地全部应下,大家反而没有怀疑。
苗八斤常听流民们说监军菩萨心肠,生得也像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真的近距离见到本人,虽然心里惊讶于傅云英的风姿,但也没有想到那方面去。
毕竟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读书人喜欢追捧年轻清秀的士子,南方文人又戴花又抹粉,天天穿大红鞋、粉红袍,喜好打扮装饰,这一点天下皆知。
苗八斤站在榻前,面容冷峻,负手而立。
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五官端正,鼻梁挺拔,右脸虽然有一道伤疤,却并不难看。
“傅监军曾许诺不会滥杀流民,只要真心归顺朝廷者,全部既往不咎。你虽是监军,官职却不高,怎么保证你能说话算数?”
傅云英下地,摸黑筛了杯茶,道:“本官既然说出口,自然就做得到。阁下今晚冒险前来,想必也没有其他选择。”
苗八斤笑了一下。
“监军大人是七窍玲珑心,既然你我心有灵犀,我也不多废话了。我深夜前来,想找监军大人要一句保证。”
傅云英端起茶杯,徐徐喝口茶。
“什么保证?”
苗八斤看着缝隙处漏进帐篷里的雨滴,道:“保证官府不会追究所有归顺朝廷的起义军。”
“好。”
傅云英没有片刻犹豫,朗声道。
他答应得太爽快,苗八斤皱了皱眉,扭头看她一眼。
她坦然回望,神色平静。
只迟疑了一瞬,苗八斤便收起怀疑之色,抬起手。
傅云英会意,上前两步,和他击掌。
“本官保证,只要起义军主动前来归顺,官府既往不咎,让他们就地附籍,绝不加害。”
苗八斤的掌心粗糙干燥。
傅云英收回手。
“哐当”一声,苗八斤忽然皱眉,踉跄了两下,撞翻搁香炉的小几,往后跌坐在屏风前的一张大交椅上。
他抬起脸,双眸冰冷,杀机毕露。
傅云英这回没有看他,抓进竹哨子,转身就往帐篷外面跑。
张道长给了她不少宝贝,刚才趁苗八斤放松警惕的时候,她就把丹药化在茶水里了,这种丹药用不着喝下去,只要闻到味道就能起效用,她刚才喝了茶水,对她没有用。
她冲出帐篷,吹响竹哨。
乔嘉仍然没有赶过来,倒是隔壁帐篷的傅云章听到声音,第一个掀帘冲出帐篷,几步冲上前,握住她肩膀,“怎么了?”
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看到那一丝血痕,他瞳孔急剧收缩。
苗八斤随时可能暴起,傅云英来不及解释,匆匆道:“先找到护卫再说。”
傅云章会意,嗯一声,脱下肩上披的氅衣裹住她,系好绸带。
四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各个帐篷里等着轮班的护卫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大人!”
傅云英指指自己的帐篷,“守住帐篷,别进去。里面的人如果要逃走,拦住他。”
众人齐声应喏,团团围住帐篷。
苏桐、张嘉贞等人睡得正香,听到外边吵嚷,纷纷披衣起身出来看,傅云英没有声张,让他们回去接着睡。
她和傅云章最后在马棚里找到乔嘉和另外几名护卫。
护卫都晕过去了,唯有乔嘉醒着,双眼圆瞪,青筋直跳,面容显得十分狰狞。他试图站起来,但他手脚麻痹,嗓子里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唇边鲜血淋漓。
看到傅云英安然无恙地走过来,总是平静淡然的他目露狂喜之色,神情激动,喉咙里发出呵呵声响。
傅云英知道,他一定是怕她出事,咬破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所以一张嘴,牙齿上血液黏稠。
她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强行起来,小心伤了肺腑,我叫郎中过来。”
乔嘉没法动,眼神示意他知道了。
傅云章举着火把走了一大圈,确认过人数,“所有人都在。”
苗八斤没有伤人。
傅云英点点头,目光往下,落到傅云章脚上,发现他没穿皮靴,只穿了双袜子,跟着她走一圈,罗袜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外边还落着微雨。
“二哥,你快回去换上鞋子,山里寒气重。”
傅云章答应一声,却没动,紧跟在她身边,“先别管我,伤口疼不疼?”
傅云英后知后觉,轻轻嘶了一声,吩咐随从去取一双靴子过来给他穿上。
郎中过来帮她包扎伤口,刀口很浅,血已经止住了。
确定乔嘉他们都没有事,傅云英召集剩下的随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苗八斤还在里面,坐在大交椅上,神色如常,看到她带着更多人进来,没有慌乱,低头揉揉手腕。
“傅监军刚才所为,可不是君子做得出来的。”
傅云英站在随从身后,淡淡道:“阁下深夜造访,暗伤我的护卫,也不是君子所为。对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用不着以礼相待。”
苗八斤抬起头,仔细端详她几眼,笑了笑,笑声低沉。
没想到他竟然会阴沟里翻船,这位傅监军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随从们拔出弯刀,团团围住他。
他看都不看随从们一眼,往后仰靠在交椅上,神态放松。仿佛根本不把营地几千人放在眼里。
即使他此刻双脚绵软无力,受制于人。
傅云英走到方桌前,泼掉刚才那杯茶水。
“我承诺你的事,仍然算数。”
苗八斤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傅云英指指帐篷被划破的地方,“阁下,请回罢。”
“你要放我走?”
苗八斤愣了一下,嘴角掀起一丝笑。
“你可知放了我会是什么后果?这一次我没有防备你这个书生,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就算你身边有几十个人日夜保护,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不是危言耸听。今晚他夜探营地,能悄无声息地连伤七八个高手,这事对他来说犹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傅云英没有笑,“你真有意带起义军归顺,可遣人前来投诚,用不着夜探营地。无论能不能谈拢,本官不会为难你们。下次你要来,只管大大方方来。”
她挥挥手。
随从们收刀入鞘,让开道路,回到她身边。
苗八斤沉默许久。
帐篷外,士兵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跃动的火光映在帐篷上,罩下一片暗黄的光芒。
“我知道你能动,茶水的效果只有几息。你确实武艺高强,有万夫之勇,但毕竟只有一双手,营地有几千号人马,本官真想害你,刚才就可以趁你麻痹的时候用你的短剑刺伤你。”
傅云英缓缓道。
静默中,苗八斤突然笑了,深深看傅云英几眼,“傅监军果真会接纳起义军?”
傅云英看着他,道:“只要他们诚心归顺,从此安分守己,本官保他们性命无忧。”
“好!”
苗八斤朗声道,双手张开,纵身一跃,翻过湘竹屏风。
帐篷里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苗八斤矫捷的身影已经迅疾钻出帐篷,消失不见了。
随从们大惊,随即冷汗淋漓。
原来这个人刚才双腿不能动的样子果然如傅大人所说,是假的!
傅云章看着苗八斤离去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放虎归山?”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被护卫重重包围,依然谈笑如常,丝毫不将营地守卫放在眼中,不能轻纵。
“我知道他早就能动了。”傅云英小声说,“茶的效果只有几息,他随时可以暴起抓住我,但他没有,他在试探我。乔嘉受伤,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抓住他代价太大,不如放他走。”
今晚之前的种种试探不过是苗八斤的小把戏,刚才假装受制于她,才是苗八斤真正的试探。
这男人本领奇高,实在棘手。
好在他只想救下流民,并没有恶意。
放了苗八斤,才能让这个男人相信她刚才的许诺不是骗他的。
他在流民中威望极高,只要他肯带头归顺,就能彻底平息这场民乱。
至于为什么要在击掌之后制住他,原因很简单,给对方一个警告。
承诺是一码事,苗八斤夜探营地是另一码事。
傅云英不喜欢这种方式。
……
营地遇袭的事,傅云英没有惊动其他人。
只写信和霍明锦提了几句。
反正乔嘉一定会禀报他,还不如她自己告诉他。
第二天,她穿立领衣,挡住脖子上的伤口,照常走访附近村庄,劝他们走出大山,归顺官府。
一开始大家都吓破胆子,不敢再相信官府,怕和苗八斤的家人那批人一样,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随着他们这批年轻文官每天锲而不舍地劝说,越来越多老百姓开始动摇。
朱和昶批复的公文送达荆襄,这一带新建的府城就叫襄城,直接受朝廷管辖。
曹总督还在深山里围剿起义军,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虏,全部坑杀。
流民们肝胆俱裂,那些没有跟着流寇反抗的,为了求一个栖身之地,携家带口逃出大山,归附傅云英。
大山深处的人被曹总督逼得走投无路,全村全乡加入起义军。
形势越来越严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给傅云英,约定月底带他部下的几万人来投靠她,要她答应保证他们的安全。
上次夜探营地惹恼傅云英,知道她脾气不像相貌那么温和,这一次苗八斤客客气气,正儿八经派两个手下拿着书信来营地拜见。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里拿的短剑。
苗八斤怕官府设下埋伏暗杀他的部下,坚决要求归顺仪式在最近的鹿城县衙举行。
傅云英考虑之后,答应了。
由于双方都怕对方布置陷阱,约定好都不带人马,苗八斤只带二十个部下入城,其余人在城外林子里等候。
傅云英带着两千人守在县城里,绝不会趁苗八斤不在的时候偷偷出去围击流民。
苏桐莫名其妙,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在县城里抓了他,然后派兵出去杀了他的部下?”
傅云英摇摇头,“苗八斤能以一当百,胆气过人,不怕这些。他最担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确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愿意以身涉险。”
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基本没提要求,只反复强调不能伤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处置谁的话,他愿意赴死。
苏桐问:“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实带着流民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只有两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云章在一旁道:“县城虽小,易守难攻,流民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攻城器械,打不进来。最近的卫所离这里不远,他们敢有异动,可以立刻调兵过来。到那时,曹总督的兵也会赶过来,他们插翅难飞。”
苏桐心里稍安。
……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锣打鼓,要求不肯撤离的老百姓们关门闭户,无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无一人,城中气氛冷肃。
傅云英让县令带着几百人去路口守着,“看到曹总督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曹总督不会放过这些归顺的流民,她必须防着曹总督的人坏事,要是曹总督中途派人截杀苗八斤,那就坏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杀了他们的英雄,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应喏。
辰时,探子来报,说发现苗八斤一行人大摇大摆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傅云英问:“他们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说:“苗八斤身边只有十几个人,在他们身后几十里的地方,隐约有流民队伍经过的痕迹。”
众人低声讨论。
傅云英环顾一圈,道:“如果今天归顺仪式顺利举行,民乱可平,如果出一点差错,那仗还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冲突。”
众人朗声答应。
等白长乐送的座钟的指针转到代表巳时的方位,傅云英率领官员们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们十几人骑马出城,剩下的官员步行跟在后面,手执长、枪的护卫们站在最外围。
不一会儿,只见南方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滚过,十几乘马跃出山林,朝他们直扑了过来。
为首一人身姿矫健,目似寒星,右脸长长一道刀疤,正是把荆襄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领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处时,苗八斤朝傅云英抱拳,唇边含笑。
傅云英回了一礼,突然,瞳孔一缩。
两边人正等着汇合,苗八斤的人提防着官府的人,傅云英这边的人也提防着他们。
气氛微妙,双方都双目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对方,防备对方使诈。
精神高度紧张,护卫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没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紧跟在苗八斤身边最近的两个流民忽然拔出长刀,手起刀落,刀刃向着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虽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里警惕着傅云英这边突然发难,根本没有防备和自己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噗嗤几声,刀刃划破夏日轻薄衣衫,划开古铜色肌肤,一瞬间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里面的骨头。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滞住,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扭头去看跟随自己的好兄弟。
那两人狞笑,“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扬眉吐气,为什么要归顺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哥,枉你武艺高强,实在太没志气了!”
“大哥,你走了错路,为了大义,我们只能忍痛下手,别怪我们狠心!”
随着一声声狡辩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躯上的长刀和长、枪。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个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众人猝不及防,都被这变故惊呆了。
“你们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几骑中,七八人眼见着苗八斤浑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马,双眼赤红,挥舞着长、枪,朝那几个下毒手的人冲去。
可惜他们毫无防备,而那几个先下手的人早就计划好一切,挥挥手,剩下的人拨马挡住七八人,双方缠斗在一处。
刀枪相击声骤起,不一会儿,为苗八斤说话的人纷纷被斩落下马。
城门外,傅云英愣了一瞬,不假思索,立刻道:“驱赶那些人,抢回苗八斤,不能让他死了!”
苗八斤的部下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趁苗八斤赶来归顺时杀了他,必定打着陷害官府的主意,用苗八斤的死让更多流民仇恨官府,聚集到他们身边,哀兵必胜,他们所图不小!
乔嘉已经养好伤,此时就跟在傅云英身侧,他心有余悸,这些天几乎是寸步不离,见对面发生变故,马上护住傅云英回城,一面吩咐其他人去抢回苗八斤的尸首。
那个人敢伤大人,二爷会亲自处置他的!
张嘉贞等人没进过这样的事,吓得面色苍白,在护卫的簇拥中狼狈奔逃回城,手脚还微微发麻,满头大汗。
几百个兵士朝那些流民冲去。
喊杀声穿云裂石。
那些流民为了降低苗八斤的戒心,确实只有二十个人前来归顺,这其中苗八斤被斩下马,生死不知,其他八个人已经被杀,只剩下十一个人。
他们自知不是城中守将的对手,又见苗八斤已然气绝,果断策马离去。
等他们回到流民队伍,就说首领被官府杀了,连尸首也被官府凌、辱,他们带着人过来攻破这座县城,杀了那个和皇帝有总角之交的年轻监军,这一下,杀了朝廷命官,不反也得跟着他们一起反!
江山是打出来的,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拼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
十一人很快逃走。
傅云英等人立即回城,下令守军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乔嘉曾跟着霍明锦学行军打仗,傅云英不懂军事,让他和守军一起指挥守城。
“那些人一定会带着起义军过来攻打县城,我们能守多久?”
乔嘉想了想,道:“攻城必须有数倍的兵力,流民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形成气候,又缺乏工具,不善攻城。而我们准备充足,城中物资齐备,城门坚固,守两个月不成问题。”
之前怕苗八斤使诈,城中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本以为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乔嘉忙碌起来,派出几人分别去最近的卫所请求援军支援,吩咐守军加固城门,加强巡逻,防止城内有奸细。
县令此时已经赶回县城,感叹道:“幸好傅监军在这里,民心安定。否则和温阳城一样,那就糟了。”
傅云章皱眉问:“温阳城被攻破了?”
温阳城是曹总督驻扎的地方。
县令抹把汗,道:“可不是!刚刚快马来报,温阳城的百姓同情流民,深恨曹总督,和流民们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引流民入城。曹总督睡梦中差点被人摘了脑袋!如今据说带人退守咸州府去了。起义军原本有一百万人,曹总督杀了一批,傅大人劝退了几十万,只剩下三十多万了,不知怎么的,又突然蹦出几支起义军,人数足足有一百多万!曹总督也被打得节节后退。”
傅云章暗道不好,咸州府在西,而他们现在坐在的县城在东。曹总督被流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肯定无暇派兵来增援,就算他派兵,那些人不熟悉山路,很难突破流民的包围圈。
难怪这些流民敢杀苗八斤,他们谋划已久,联合那之前隐藏起来的百万起义军,同时发动对曹总督和他们这边的袭击,这些人,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流民了,他们形成规模,往军队的方向发展,还有人在暗中出谋划策,他们要谋反!
傅云章心中忧虑,但脸上并不露出,找到傅云英,告诉她曹总督被人缠住了,没法分心来救他们。
傅云英冷静道:“已经派出快马请周总兵赶过来,按路程,他三日后就能到。”
周总兵是傅云英安排的后招,她怕曹总督挟私报复她,一早就打点好了,周总兵能和曹总督打个平手,对付流民,不成问题。
“得尽快让城中百姓撤走。”
之前为了迎接苗八斤,城中居民已经撤走了一批,但更多的人不愿离家,不肯走。现在流民真的要攻打这里,必须强制他们离开。
傅云章亲自去办这事。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直到傍晚,傅云英才找出空闲,问苏桐,“苗八斤死了?”
苏桐摇摇头,“还有口气在。”他吸了口气,啧啧道,“倒是个人物,骨头都露出来了,满身都是血,竟然还没死。”
傅云英点点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这会儿有口气在,不一定真能活下来。接下来他的伤口要是感染了,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他。
……
流民的攻势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
翌日天还没大亮,就在最后一批老百姓撤走之后不久,南方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和流民们野兽般的嘶吼声汇集成一片巨响,沸腾翻滚,响彻云霄。
无数流民,就犹如灰褐色洪流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张嘉贞等人坐在县衙公堂里,看不到城外犹如蝗虫来袭一般的景象,也能感受到流民那毁天灭地的汹涌攻势,忍不住瑟瑟发抖。
傅云英没有去城头督战,而是在等着苗八斤苏醒。
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流民,突然变了个样,进攻整齐有序,甚至还有几套阵型,他们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口中问出。
苗八斤丢了半条命,全身都是窟窿,包了厚厚的纱布,还是渗出血丝。躺在床上,气息衰弱。
但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他又变成那晚夜潜营地的苗八斤,气势迫人。
坐在县衙号房里,可以听到城外遥遥传来的厮杀声。
傅云英望着苗八斤,道:“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之所以急于归顺,是不是因为流民内部有人劝你自立为王?”
苗八斤咧嘴笑了,笑容一如那晚,带了几分煞气。
他双眸闪动着凶狠暗色,沉声道:“不错。”
流民一开始只是活不下去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反抗曹总督的滥杀,但当他们在苗八斤的带领下几次将官兵玩弄于鼓掌后,不免生出野心——既然他们可以战胜官府,为什么还要夹起尾巴做人?他们也可以当人上人!甚至他们也能封王拜相!
尤其在一伙不听苗八斤指挥的流民冲进县衙杀了县官以后,他敏锐地察觉到,流民队伍已经不知不觉变质了。
他们毫无顾忌地杀人,抢劫经过的市镇,甚至凌、辱妇人。
这一切和苗八斤一开始想要的不一样。
他苦笑着道,“傅监军,老实告诉你,从杀掉那个滥杀无辜的百户开始,我就没准备逃走。我之所以带领兄弟们起义,不过是想赶走曹总督,保住兄弟们的性命,逼迫朝廷派人来安抚我们,到那时,我把自己交出去,朝廷杀了我,平息众怒,我的兄弟们可以活下去……”
所以当他确认傅监军会遵守诺言放过起义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和对方击掌为誓,带着兄弟们前来归顺。
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却没想到,他的兄弟们野心膨胀,根本不满足于和以前那样在山林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苦日子,他们想要荣华富贵。
随着流民队伍扩大,也混进来不少投机者,还有深藏山中的土匪、流寇、盗贼,他们早就占山为王,混进这次流民起义,占一个大义,成功洗刷过去的恶名,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的领头人。
他们拉拢苗八斤,表示愿意追随他,共谋大事。
苗八斤不愿和这种人称兄道弟,断然拒绝。
但他的兄弟却不这么想,屡次劝他和那些盗贼合作,他始终没点头。
如今想来,他的兄弟应该早就和那些躲在暗处的投机者沆瀣一气了。
苗八斤微笑着道:“我练就一身武艺,惩凶除恶,打抱不平,潇洒三十多年……到头来,既保护不了家人,也救不了兄弟……”
他是笑着说出这几句话的,笑容却苦涩。
似有千钧重。
他伸手抹把脸,“倒不如被他们砍死,倒也痛快。”
傅云英看他一眼,他唇色发青,眼神空洞麻木。
……
东南方,红日从远处绵延起伏的翠微山谷中缓缓升起,光芒万丈,笼下一道道灿烂光辉,山谷、草原、稻田、河面都被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在守城将士无声的注目中,傅云英面色平静,一步一步登上城头。
她穿一身挺括官服,屹立于箭垛之上,凝视远方汹涌而来的流民队伍。
风吹衣袍猎猎,她脸上毫无畏色,霞光中面庞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泽,眉目如画,清丽高洁。
昨晚流民队伍趁夜色深沉,企图攻城。他们没什么像样的攻城器械,但人数众多,同时发动攻击,着实让城中守军头疼。
傅云英和县令在城头上守了一晚上,看着守将一次次将攀上墙头的流民砍下去。
直到凌晨,对方才偃旗息鼓。
他们抓紧时间休息了半个时辰,听到号角声响,赶紧爬上来,果然,对方排出阵势,又要开始攻城了。
傅云英望着城下那些前仆后继的流民,手按在御剑上。
她自然不知道该怎么杀敌,但她身为监军,站在城头,将士们就欢欣鼓舞,志气昂扬。
所以她大多数时间会待在这里。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到如今,才知战场有多可怕。
到处都是飞溅的浓稠鲜血,随时可能有人惨叫着倒下,人就像动物一样,忘却所有道德廉耻,只知道凭着本能厮杀,活着的人才是勇者。
乔嘉他们已经做好对方将要攻城的准备。
作为守城的一方,他们仍然占据优势,起义军虽然壮大了,但仍然不能和正规军队相提并论,只要他们不掉以轻心,再守上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当然,周总兵已经在增援他们的路上了,他们用不着守那么久。
流民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迟迟没有前进。
乔嘉和旁边几个兵士对望一眼,心生不安。
不久后,起义军派出几人,站在城墙下,高声骂阵。
声音洪亮,城墙下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跳了两下。
流民队伍停在远处,没有靠前,中间让出一条道路。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被驱赶出来。
傅云英脸色微变。
那些流民和起义军不同,形容畏缩,身材瘦小,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是平民。
乔嘉走到傅云英身边,斟酌着道:“大人,那些人是劝起义军莫要起事的百姓,起义军要当着我们的面射杀他们。”
傅监军仁慈之名流传整个荆襄,得知她被围困在县城内,老百姓们自发赶来规劝起义军。
起义军一开始置之不理,但赶来为傅监军说话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从不同方向赶来,找到起义军,劝他们放下屠刀,“傅监军是好人,他是来帮我们的,你们不能害了傅监军啊!”
渐渐的,起义军内部反对围攻县城的人也越来越多,竟然导致军心不稳。
而且不断有流民偷偷往城里运送食物清水,知道他们要攻城,就敲锣打鼓提醒守城的人,公然给城里的守军通风报信!
起义军拿流民没办法,因为流民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起义军现在的首领怕再这么下去自己好不容易收拢的队伍要分崩离析,和部下商量后,心生毒计。
他命人将流民驱赶至阵前,当着傅监军的面射杀。
傅监军不是爱民如子吗?看着自己治下的子民被杀,他会不会开城门救人?
不救的话,那流民中口耳相传的什么傅监军菩萨心肠都是假的!
救的话,起义军就找更多的流民来,一次次逼傅监军开城门,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破绽!
城墙下骂阵的人停了下来。
起义军拉弓搭箭,摆出架势。
死亡的阴影蒙上心头,流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往城门的方向跑,哭声四起。
城头上,傅云英握紧双拳。
四周士兵也双眼发红,目眦尽裂。
凄厉的哭声顺着风吹上城头。
傅云英闭上眼睛,转过身,不忍看底下的场景。
“开城门救下他们,是不是很难?”
乔嘉叹口气,“是,我没有把握。”
风险太大,而且万一那些流民只是对方苦肉计中的一环,让他们混入城,那大人就危险了。
对他来说,一切以保证傅云英的安全为先。
傅云英睁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望着高耸的箭楼,“坚守城门。不必顾忌我的想法,我只是监军。”
还有一天周总兵就到了,必须坚持到周总兵带兵赶来。
乔嘉担忧地看她一眼,抱拳应是。
尖锐的破空声同时响起,一片惨叫,跑得最慢的几个流民扑倒在地。
起义军放出一轮箭矢。
城头上,士兵们大骂:“畜生!”
城下,起义军不为所动,预备射出第二轮羽箭。
几个兵士牙齿咬得咯咯响,跪倒在傅云英面前,“大人,开城门吧!”
狂风吹卷,旗帜翻飞。
傅云英没有回头,也没有点头。
乔嘉赶走那几个兵士,迟疑了一下,道:“大人,守城的是我,即使你下令开城门,我也不会同意。”
傅云英扭头看他一眼,“谢谢你。”
乔嘉怕她自责,才会这样说。
这时,城下忽然传来骚动。
兵士们手指城下的方向,神情激动,不知在说什么。
乔嘉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愣住了。
看他们神色有异,傅云英皱了皱眉,转身,往城下看去。
远处仍然是一片黑压压的起义军。
打头的是手持弓箭射杀流民的弓箭手。
而靠近城门的地方,那些在弓箭手几轮羽箭放出后、侥幸没被射杀的流民仍然在拼尽全力奔逃。
起义军见他们已经跑得很远,派出几十个人在背后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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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人身骑高头大马,手舞弯刀,奔腾而至,弯刀挥下,人头咕噜咕噜掉地滚动。
先是蝗雨一般的箭矢,然后是弯刀,流民们满脸绝望,往城门的方向飞跑过来。
然而,这其中,却有一人,逆着仓皇逃命的人流,背对着城门,面朝起义军的方向,大踏步上前。
他手提长刀,站在大桥上,衣袂翻飞,虎背猿腰,背影高大伟岸。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气势雄壮,犹如千军万马。
天地间,无人能撼动他。
傅云英注视着城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口剧烈颤动。
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感受,就好像忽然被什么紧紧攫住,整个人都在发颤。
“开城门,派兵接应!”
乔嘉也认出那个人了,脸上浮起惊喜之色,笑着应喏。
二爷来了,区区几个流民,也敢在二爷面前逞凶?
有二爷在,大可打开城门!
乔嘉奔下城头,点了三十人。
城门慢慢开启,他们策马奔出城,将逃过来的流民接入城中,却不许他们走动,先送到一处看管起来,免得其中有内应。
乔嘉牵着一匹马驱马向前,奔至男人身边,“二爷!”
霍明锦唔了一声,蹬鞍上马,回望一眼城头的方向,斧凿刀刻一般的脸,颊边一层淡青胡茬。
乔嘉道:“二爷放心,大人一切都好。”
想了想,又道,“大人一直守在城头,看到您出现,眼圈都红了。”
霍明锦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握紧手中长刀,看向对面。
温和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阴鸷淡漠,满溢凛冽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