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下来么?
田老头心道:嘁,你在上头就在上头嘛,和我家少爷下来有什么关系?
但下一刻,田老头内心忽地“咯噔”一声。
江上,
走江?
老头子身形一个踉跄,连续往后退,却又想着少年那帮人就在自己身后,忙不及地脚尖点地,来了一记顺滑的原地旋转。
等面朝对方后,这才放心地继续向后踉跄。
“噗通”一声,小腿撞在了台阶上,一屁股坐地。
老头子眼睛瞪大,嘴巴微张,神情发颤,连刚包扎好的两手手腕,也不自觉地渗出了血。
田老头除了一颗忠心之外,其余方面都有点迟钝,可就算再迟钝也清楚,“走江”这个词,在江湖上的意义与重量。
寻常门派家族,传人弟子到一定年龄阶段后,离家出宗,有叫红尘游历的,有叫俗世历劫的,有叫观云听涛的,更有甚者简单以锻炼、云游、行走来称呼。
很多记述古籍里,比如阴家族谱,记载了几乎每一代阴家人的出门游历的故事,但这里头从未有过“走江”二字。
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龙王家传人,才能在点灯后,自称走江。
因为这条江,人家前辈先人就曾多次走过,路上大概率还残留着不少当年的“老朋友”“熟面孔”,所以不叫闯荡也不叫开拓,只是重走一遍先人当年的路,成就自我的同时更是向江河湖海宣告,我家传承还在,该规矩的给我继续规矩下去。
九江赵在清朝时是出了一位龙王,但到底未曾真的突破那层规格,江湖上也不承认他龙王赵,其家里人内部自称“走江”,真要较真……其实确有自个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意思。
毕竟你家祖上就只出过一位龙王,还距今这么多年,哪有什么“亲朋故旧”让你去走动?
忠仆老头眼窝子浅,他家少爷都已经试探一天了,他却直到现在才认出眼前少年这伙人背后可能的身份。
“龙……龙王家的?”
得亏在河边烤红薯时没动起手来,要真撕破脸皮,家里最后也庇护不住。
屋檐上,得到确切回复的赵毅,反而平静了下来。
黄河铲是身份凭证,官将首是能接受的变数,但说白了,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赵毅一步步发现了,眼前少年比自己年轻的同时还比自己可怕。
作为家族预备的即将走江人选,瞧见这样一个人,那就只能把他往上去想去排位。
“尊驾,竟如此年轻就迫不及待地走江了。”
见对方回避了自己先前的问题,李追远就对他失去了兴趣,没去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第二盏灯,是自燃的。
这江,在他正式决定走之前,江水就已没过自己的脚踝。
赵毅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了,他也不觉失落,低头,向下喊道:“田爷爷,劳烦丢把匕首上来。”
田老头这会儿脑子有些发懵,既是自家少爷的要求,他想也没想就把匕首向上一丢。
等丢完后,他才意识过来,忙问道:“少爷,你要干啥?”
赵毅右手抓起匕首,左手将额头上的布带给扯开。
是自己反复试探的对方,现在对方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并且给出了反问,等于自己把自己逼入了墙角。
我在江上,你敢下来么?
这不是简单的询问,但凡自己回避了、顾左右而言它,甚至回答得不够响亮不够有底气,那这江,没走就已经输了。
没那口子心气儿,没那股子自信,还走个屁的江,成个什么龙王。
赵毅脸上露出笑容,然后在继续保留笑容的同时,将匕首,刺入自己的眉心,开挖!
鲜血不断流出,自眉心顺着鼻梁,一路下沿,到唇角,到下颚,最后滴落而下,落在了下方田老头的身上。
田老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上方,大喊道:“少爷,不可,少爷,不可啊!”
李追远则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赵毅。
赵毅一脸是血,手里掂量着一块碎肉,眉心有一个很大的黑黢黢的幽深伤口,还在流着血。
他站直了身子,很是随意地将那块象征着特殊与不凡“生死门缝”给丢弃。
有了它,他是天才。
得治好它,自己才能走江,要不然自己连路都走不稳。
但没了它,自己就能走路了,这江面上,也能去看一看了。
赵毅向前一纵,身躯在空中下弯,落地前再度弹开,身形舒展,卸力轻松,稳稳落地。
只见他张开双臂,发出一声轻吟:
“哎哟,舒服。”
没了那劳什子玩意儿,他的身体感知,也随之恢复了。
“少爷啊,少爷啊,少爷你糊涂啊,糊涂啊。”
田老头爬到赵毅脚下,抱住自家少爷的腿,痛哭流涕。
二人名义上是主仆,但更似亲人,见自家少爷自毁天命前程,田老头当真是痛心疾首。
赵毅拍了拍田老头的肩膀:“好了好了,田爷爷,这样咱俩都不聪明了,挺好的,很搭配。”
简单安抚好田老头后,赵毅看向李追远,他微微侧着头,笑道:
“你刚问我敢不敢下来?
其实吧,原本这江对我来说,也不是非走不可,但既然你已经在江面上了,那我还真就得上来凑个热闹。
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感到孤单无趣。
换句话来说,这江上要是没你,本少爷还真不稀罕走这一遭!”
弱者受挫龟缩,强者遇强则强。
赵毅清楚,自己未来肯定会和面前的少年撞到一起,他们以后肯定还会相见,有可能合作,有可能联合,有可能互相提防,但最终必然会分出胜负,甚至可能是……生死。
寻常家族门派,走不下去了,就回头插坐认输。
可对于致力于龙王家传承的人来说,输,比死更难接受。
那些个老牌龙王家族,彼此都能从对方供桌牌位上,认出好些个血仇。
走江,就是一场血腥的角斗场,要么臣服,要么死亡,只能站着走出来一个王。
李追远没说话。
赵毅不满道:“喂,尊驾,给个面子,我好不容易把场子热起来,给自己弄得热血沸腾的,你好歹给我抬个架子不是。”
李追远点点头,说道:“等你点灯正式走江后,如果我们再遇到,条件合适的话,我会认真考虑如何把你弄死。”
田老头闻言,眼睛睁大,这就直接生死威胁上啦?
赵毅则是满脸感动。
有时候“认真考虑把你弄死”,出自自己所承认的竞争者口中,那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认同与赞美。
赵毅张开双臂,想要和李追远拥抱。
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拒绝了这略显亲昵的举动。
赵毅也就收回手,只是把自己的脸往李追远身前探去,嘴唇轻颤,即使距离如此之近,也是用的唇语蚊音,细不可闻。
周围人都听不到,但赵毅清楚,眼前的少年听力绝好。
赵毅说道:“你既已走江,说明你确实是个人,但我瞧出来了,你体内藏着一个怪物,你有病,是吧?”
李追远默不作声。
赵毅继续说道:“我会回去好生研究一下方法,看怎么才能把你的病给彻底激发出来,我不用去追求弄死你,我只需要帮你把你身上的人皮撕下来。
这样,你就算最后赢了,也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李追远看向赵毅的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了光彩。
这位赵家少爷,确实让他感到有趣了。
赵毅心满意足地收回脖子,摆手道:
“江面辽阔,百舸争流,甭管以后咱们还能见几次面,但最后一面,不是在你坟头就是在我墓前,别敬酒,我不好那一口,敬杯茶吧,我爱喝碧螺春。”
谭文彬马上从衣服里掏出笔和本子,一边写一边念出来:“记下了,九江赵少爷爱喝碧螺春,日后上坟前备好。”
赵毅见状,马上扭头看向还抱着自己大腿流着眼泪的田老头。
田老头擦了擦眼泪鼻涕,一脸茫然。
赵毅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点灯走江前,得精挑细选拜自己龙王的随从,至于田爷爷,自己带不带呢?
可输人不输阵,手下人不行,他也得自己问:“尊驾,你呢,想让我以后给你扫墓时,敬个什么?”
李追远:“健力宝。”
赵毅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你是会的。”
说完,赵毅就将田老头拉扯起来,准备走了。
李追远开口道:“慢着。”
“啊?”赵毅回过头,“莫不是现在就要动手,咱们好歹是一起明晃晃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来的,我倒不是怕死,就是担心你现在就这么杀了我,对你走江的影响不好。”
李追远:“石桌赵没了,但前院还有孤寡老人和孤儿。”
赵毅反问道:“这又怎么了?这一家子收养他们,难道真是为了给他们养老送终、哺育成人?”
李追远:“人可以不明不白的死,事不能有始无终的结。”
主要是这事不结清楚,不把这段因果处理掉,以后说不定还会再发散什么麻烦。
赵毅没走江,所以对这个感知不够深刻。
当然,李追远觉得就算赵毅走江了,应该也很难深刻到自己这种程度。
赵毅:“尊驾的意思是。”
李追远:“你家在这里出资盖个养老院和孤儿院吧,再捐点钱,把这事儿给接下来。”
“凭什么?”
“石桌赵也姓赵。”
“早分家了,世上同姓多了,都得为此担责?”
“你不才刚串门走亲戚么?”
赵毅:“……”
“接不接?”
“成,这儿的摊子,我九江赵接了,还有事儿么?”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李追远随即看向润生:“阵旗。”
润生将阵旗从登山包里拿出。
赵毅看到这一根根金属杆子制成的阵旗,十分不满道:“我下午拿木柴雕刻时,你怎么不告诉我说你们包里就有现成的阵旗?”
天黑前的那段时间,赵毅吩咐田老头去附近农户家给自己买来好几捆柴火,田老头隔着老远劈柴,他赵毅就坐在李追远面前雕刻。
现在还在外头正燃着的龙首桩,就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那十几根插在地上将其围起来的木棍,也是他一个人削的。
好不容易赶工做完,他双手累得几乎要抽筋。
可现在居然告诉自己,自己压根不用去现场制作,人身上就带着这种装备,而且质量更好。
李追远:“我看你雕刻得挺得意的,就没好意思破坏你兴致。”
赵毅:“呵……呵呵。”
李追远将一杆杆小阵旗往地缝里插去,从西北角插到东南,手里最后一根,则插在正中央位置。
田老头有些狐疑地看向四周,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赵毅手指开始掐动,确认了,这是一个很简单又很特别的阵法,特别之处在于,它过分简单。
谭文彬重新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
这阵法他见过,苦了远子哥了,总是要把一些高深的东西转化为简单的涂鸦,好让自己去背诵。
拿出火机,将烟点燃,彬彬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夹在手里,大拇指自下朝上一弹:
“啪!”
燃着的香烟飞落到前方,落地后,溅射起了微弱的火星。
刹那间,整个后院,出现了各种火星,它们找寻着附近一切可供引燃的东西,火势,一下子就升腾了起来。
石桌赵,以及包括石桌赵的一切痕迹,都该被抹去。
赵毅嘴巴张开,脱口而出:“火是会烧到……”
这话刚说出一半,就止住了。
因为火势并未向外蔓延,只局限在后院范围内。
赵毅马上明悟过来,看着李追远:“你偷偷改过了我改过的阵法?”
李追远摇摇头:“是你在我修改过的阵法基础上,后做的改动。”
这段对话看似有些绕口,实则暗藏较量。
李追远是不会擅自走入由别人所控制的阵法里的,他先对这里的阵法进行了改动,掌握了主导,不过他给赵毅预留了空,预判了他的修改路径,让他来把这活儿收尾。
清楚自己又被比下去的赵毅,咬了咬牙,手指着李追远:“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追远:“后悔了?”
赵毅耸了耸肩:“本少爷更兴奋了,嘿嘿。”
火势起来了,众人离开了后院。
来到墙外,就瞧不见里头的火光,只能偶尔看见些许星火飘散而出,又很快被这深夜黑化。
伴随着这里的燃烧,前院老人孩子的咳嗽声,也随之轻缓了许多,智障孩童眼里多出了些许灵动,孤寡老人脸上增添了一抹红润。
等到明早,村里人醒来时,就会看见老赵家后院,被烧成了灰烬,而前院,却丝毫没被毁坏。
赵毅和田老头离开了。
李追远等人则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还是林书友第一次参与全团队的任务,而且结局不是自己被背去医务室急救。
因此,他这会儿倒是有心思来一句感慨:“明知道做这些事会为天道所不容,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谭文彬伸手拍了拍阿友的后脑勺:“法律就在那里,要是所有人都能知法守法,那还要警察做什么?”
林书友扭头看向谭文彬:“彬哥,你这句话说得……有种很高级的感觉。”
谭文彬看过远子哥写的书和笔记,再结合自己的家庭背景,就有感而发:
“天道飘渺,法律却是能写书立碑看得见摸得着的,可即使这样,依旧挡不住有人无知者无畏犯法、知法犯法、做保护伞的,在法律边缘反复试探的,太阳……天道底下没新鲜事。”
李追远转过身,朝着远处一座坡上看了一眼,然后说道:“走吧,回校。”
远处坡上,赵毅正在自己给自己包扎眉心伤口。
田老头只能吊垂着一双手在旁边不停唉声叹气,像是一头悲伤的袋鼠。
“我说田爷爷,你就算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用这么着急地排练吧?”
“呸呸呸!少爷您洪福齐天,别说这般晦气话。”
“齐天不了了,你是不晓得那位到底有多可怕。”
“那您还……”
“但能和这样的人做对手,去争一争那龙王的位置,才是真的过瘾啊。
他是赢面大,但不一定稳赢。
我赵家那位龙王先祖笔记里,也曾记载过诸多人杰的推崇与赞叹,可那个时代里,最终还是由他走江成功。
江下暗流多,再多的天才,也堵不住那些口子。”
“少爷,您似乎忘了问,人家背后是哪家龙王。”
“不是我忘了问,是人家故意没说,谁家团队内部小哥大哥这样称呼的?”
“原来如此。”
赵毅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攥紧拳头:
“走,
回家点灯去!”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撒照进宿舍,李追远自床上醒来。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谭文彬也醒着。
彬彬睡是睡了,但他应该睡得不踏实,断断续续的。
这会儿,他正头枕双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着寝室天花板。
“想抽就抽吧,我不介意。”
“啊,小远哥,你醒了?”谭文彬将嘴里的烟取下来,“抽啥抽,我都戒了。”
“没事,抽完记得通风就行。”
谭文彬怔了一下,笑笑:“谢谢,小远哥。”
李追远起床去洗漱,然后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好,背上去。
“我去柳奶奶家。”
“好的,小远哥。”
“周云云今天要出院了吧?”
“嗯,我知道。”
“柳奶奶那里也是空的。”
“嗯嗯,我晓得。”
李追远没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谭文彬。
谭文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站起身:“小远哥,我能自己调节好,以咱们的关系,你真的不用特意为难你自己。”
李追远摇摇头。
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而是离开了寝室。
“呼……”
谭文彬长舒一口气,难得大早上的小远哥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他拿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自言自语道:
“我的心绪都写在脸上了?啧,还是太年轻,脸太嫩了。”
谭文彬身子往床上一靠,重新叼起烟,拿火机点燃。
昨晚他连续做了好几个梦,梦里都是自己杀赵梦瑶的画面。
他不后悔,石桌赵这家人,简直就是畜生行径,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甚至只能死一次都太便宜他们了。
但理性上能快速走通的事,在感性上就存有一些滞后。
谭文彬怀疑,是赵梦瑶死前实在是过于犯蠢了,蠢得让人印象深刻,间接影响到了自己的心情,真是把自己蠢到受伤。
“吱呀……”
寝室门被打开,林书友走了进来。
“彬哥,你怎么在寝室里抽烟?”
“小远哥准的。”
“那我也来一根。”林书友走了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吸了一口,然后……
“呕……咳咳咳咳!”
谭文彬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起身,把阿友手上的烟拿过来,连带着自己手里的这根,一起掐灭了。
“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会抽别硬学。”
“我就觉得那晚彬哥你夹着烟,说‘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真帅气。”
“为了追求耍帅染上这个,以后会觉得自己脑子进了水的。”
“彬哥,你怎么这么懂?”
“我爸就经常这么说他自己。”
“哦。”
“但论帅气,我觉得要是当时我手里拿着一罐健力宝,喝一口,再打个嗝儿,好像画面也挺好。”
林书友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
“那你就喝饮料吧,还能补糖。不是,你来这么早干嘛?”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啊,看见小远哥出去了,我就进来看书了。”
“那你看书吧,我再躺会儿。”
“彬哥,你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
“我没事,调节调节就好。”
“是因为你肩膀上那两个……”
“他们很乖,一直在睡觉,一点都不闹腾。”
不过,这也提醒了谭文彬。
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双肩两盏灯分别被两个鬼婴给占据了,哪怕它们不闹腾,却也让自己气场衰弱下去了。
气场衰弱的人,往往容易情绪低落、钻牛角尖、自己和自己内耗较劲,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看来,自己的确该找些事情,好让自己打起精神恢复起来。
以前是一人快乐,现在是拖家带口,呵,对象的手都没正儿八经摸过呢,就带了俩娃。
林书友:“彬哥,我挺好奇的,这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谭文彬:“增将军不是有两个么,你把祂请下来,一左一右靠着你不就体会到了?”
“我现在还请不了增将军。”
“你试过了?”
“试过了。以前起乩时,还能对增将军有一点点的呼应,感觉用不了两年,就能请成功了。
但现在,我再起乩时,是丁点呼应都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虔诚,除魔卫道之心有所懈怠吧。”
“我倒是觉得是祂们不想跳你这个火坑。”
“啊?”
“别‘啊’了,你看书去吧。”
谭文彬端着盆出去洗漱,然后去食堂买了早饭回来和林书友一起吃。
吃过早饭,谭文彬又躺上了床,本想拿本书看看,却发现看不进去,整个人心烦气躁的。
林书友收拾起书,说道:“彬哥,快到时间了,今天早八是高数。”
“你要去上课?”
“上次出去,没弄到请假条,被点名了,再不去,这学期就可以不用去等新学期补考了。”
“成吧,我和你一起去上课,哎,我高数书放哪儿去了?”
谭文彬走进教室时,很多同学主动和他打招呼:
“班长早上好。”
“班长,稀客稀客。”
“班长,您老人家也来上课啦?”
最后一排已经被人占着了,不过见谭文彬来了,大家就很默契地往里收了收,给班长腾出了一个吉穴。
林书友坐倒数第二排,在谭文彬前面。
高数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男老师,声音像语速放慢三倍的广播员。
他一开口讲课,谭文彬就忽然觉得眼皮开始打架。
嘶,来了,就是这个感觉。
谭文彬脑袋往自个儿手臂上一枕,直接入睡。
旁边几个后排同学见了,都直呼神迹,班长不愧是班长,真的是一点上课时间都不浪费。
林书友只有坐得笔笔直直的,帮谭文彬遮挡住老师的视线。
两节高数课结束后,上午三四节课得换教室,林书友推了推谭文彬,没推得动,见他睡得实在太香,只得留下来陪他。
同学们都走了,不一会儿,下一节课的同学进来了,而且是经管系的。
他们班是女生就几个,这个班是男生就几个,因此一群女生进来,看见班里多了俩男生时,都觉得很稀奇。
大家上课时不停地往这边瞅,把林书友看得脸红红的。
毕竟自小练功夫的,放在普通人里,那体形气质都属上佳,再加上他没开脸时,性格本就比较腼腆。
因此,书友其实是非常有异性缘的。
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他可能早就脱单了。
可问题是,谁叫他自开学军训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躺着养伤呢。
等下课后,有几个女生还特意走过来,想和他聊天认识认识。
“啊~”
睡了一上午的谭文彬只觉得神清气爽,撑起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别说,还真是教室里有睡觉的氛围,去其它地方真睡不到这么香。
“彬哥,你醒啦。”
“没事,你继续。”
谭文彬用手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起身离开,到中午了,他得去医院给周云云办出院手续。
林书友赶忙跟着一起出来。
“你出来干嘛,我是去医院。”
“彬哥,我陪你一起去。”
“那几个女同学不挺不错的嘛,不过有点面生啊,难道是学会打扮了?”
“哥,她们不是我们班的。”
“哦,怪不得,我说怎么不脸熟呢。但那无所谓啊,没你喜欢的那一款?”
“没。”
“那你到底对哪一款动心?”
林书友回忆起自己上次胎死腹中刚刚心动的那一款,马上打了个寒颤。
“彬哥,我觉得我还小,考虑这个还早。”
“行吧,随你。”
谭文彬带着林书友来到医院,他先把林书友打发去询问什么时候能办出院手续,然后自己一个人先进了病房。
进来时,谭文彬张开双臂,故意夸张道:“啊哈,猜猜看,是谁来看你了!”
随即,谭文彬看见周云云坐在病床上,病床边还坐着郑芳。
谭文彬:“啊哈,原来是我亲爱的妈咪!”
彬彬上前,和自己妈妈郑芳来了个亲切拥抱。
周云云低下头,脸颊泛红。
“妈,你怎么来了?”
“好啊,你们父子俩全都故意瞒着我,还是我特意去云云学校去找她,才知道云云出了事住进医院了。”
“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你这臭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也不来医院照顾云云?”
“导师的任务。”
总不能说,自己这几天抽空去把害云云的凶手给一铲子削死了。
林书友这时走了进来:“彬哥,我问过了,现在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办么?咦,阿姨您是……周云云的妈妈?”
郑芳点头,笑而不语。
谭文彬纠正道:“是我妈。”
林书友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来了一句:“咦,进展这么快,都认一个妈了?”
郑芳笑出了声,说道:“好了,去给云云办出院手续吧,再叫辆车,云云先去我那里休养几天,再回学校上学,我已经和云云说好了。”
周云云看着谭文彬,解释道:“是阿姨太热情,我……”
谭文彬:“妈,您这样得多操劳啊,我看还是……”
“云云爸妈在南通,我人在这里,帮忙照顾照顾怎么了?再说了,再操劳我也愿意。”说着,郑芳就看向周云云,“丫头,记得今儿个我照顾你,以后等我老了生病了,你可得伺候我,别嫌我埋汰。”
周云云再次羞红了脸,低下头。
谭文彬:“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你不是有儿子我么。”
郑芳:“我信你个鬼。”
办好出院手续后,周云云就被郑芳接去了自己家。
郑芳做饭,谭文彬和林书友也留家里吃了一顿。
饭后,郑芳把谭文彬单独喊出来:“妈问过医生了,云云身体没什么问题,中毒是中毒了,但万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嗯,我知道。”
“你心里别有疙瘩,别嫌弃人家。”
“啊?”
“人住院了,你就非得去跑什么导师项目,你这一套说辞能骗得了云云可骗不了你妈我,彬彬,咱可不能当那个陈世美。”
谭文彬花费了挺长时间,才终于理顺了自己母亲的思路,大概,自己母亲是默认自己和周云云在高中时就在一起了,却都故意瞒着家里,大学还都选金陵。
结果自己看人家中毒了,就把人丢医院不顾了。
“好了,妈,我们下午还有课,就先回学校了,阿友!”
“来了,美哥。”
谭文彬一把圈住林书友的脖子,架着他往楼梯下走。
“彬哥,放手,痛痛痛!”
“我叫你偷听,我叫你偷听!”
二人闹到小区外才分开,拦了辆出租车返校。
车上,林书友好奇地问道:“彬哥,下午没课啊。”
“下午按照计划,小远哥会帮我安置这两个孩子。”
林书友:“真期待。”
谭文彬点点头,扭头看向车窗外的街景:“是啊,我也很期待。”
……
早上,李追远来到柳奶奶家门口时,停下脚步,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他在给自己解冻。
每次出去后,再回到这里时,耳畔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消融的清脆声音。
以前,这种感觉是有,却远没有现在这般对比强烈。
往好的方面想,能更多的冻住,也是因为自己能更好地化开,有冷有热,才有四季分明。
先前在寝室里,谭文彬对自己说,他不需要自己来安慰,因为彬彬清楚,这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可有些时候,能克制住痛苦恶心情绪,将那些话语和关心给表达出来,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胜利。
李追远推开院门,走进院子,来到一楼落地窗前,将窗户拉开。
阿璃正在表演睡觉。
自他说想体验等着她睡醒的感觉,她就一直这样配合着。
这不是盲从,也不是宠溺,而是两个年龄很小的“病人”,彼此之间的小心翼翼。
李追远走到床边,轻声呼唤道:“阿璃。”
女孩睁开眼。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学校操场上散散步?”
女孩点头。
下床,穿鞋,一身白色的丝质睡衣,一头乌黑的秀发,她是就准备这般出去的。
柳玉梅引以为傲地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其实阿璃对这些并不在意,她不排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就坐在那里,让自己奶奶开心。
“来,你坐这里。”
女孩在梳妆台前坐下。
李追远打开抽屉,拿起梳子,开始帮她梳头。
之前有次来早了,柳玉梅正在给阿璃梳头,自己就坐在旁边看着,也就学会了。
女孩的头发很柔顺,像是锦缎,握在手里很舒服。
梳着梳着,李追远感觉自己内心逐渐安静下来,嘴角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发自内心,不带丝毫表演,很纯粹地融入进眼下的静谧。
最后,他看见了那根已经做好的发簪,是那条大鱼烧成灰后,最后的痕迹。
他们俩人,是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晦气不晦气的,他们更愿意将其看做是战利品。
李追远将簪子拿起,用它给阿璃头发做最后的固定。
镜子中的两个人,都笑了。
“我看看,衣柜里有衣服么?”
李追远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很多件衣服,都是汉服款式。
少年拿出一套,放在床上,然后走了出去将窗帘拉起,落地窗关闭,自己背对着房间,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
没过多久,身后的门被推开,已经换好衣服的阿璃站在那里。
白色的上衬,黑色的裙子,简单却又清新雅丽。
二人手牵着手,走出院子。
等他们离开后,秦叔提着水桶从角落里走出,开始给院子里的菜浇水。
二楼阳台上,柳玉梅站在那里,看着远处手拉着手渐渐走远的两道小身影。
刘姨自后头探出身子:“得,早上看来不用摆醋碟了。”
柳玉梅没说话,左手轻轻拍着栏杆。
见老太太真的有情绪了,刘姨赶忙换了个语气安慰道:“这不是您一直想看到的么?”
“是啊,是我想看到的。”
她一直担心的是等以后自己不在了,留阿璃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办。
阿璃是否会感到失落,是否会感到不适应,那可是她这辈子一直都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可容不得丝毫委屈。
可等到自己心安的一幕出现时,她又不禁为自己的存在感削弱而感到怅然若失。
“合着以后都是他们的,您就看开点吧。”
柳玉梅闭上眼,点了点头。
“早上您想吃什么?”
“吃不下了,给我泡壶茶去。”
“哪能大早上地空腹喝茶呢?”
“我烧心,得降降火。”
……
晚上操场上人会多些,清晨人很少,尤其是这会儿,学生们普遍还没到起床时间。
空旷的操场上,就零星几个人影,李追远和阿璃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主要是他讲她听。
这次虽不是波浪,可也算是一个故事。
不同于谭文彬需要对周云云进行隐瞒,李追远可以原原本本地把任何事情都讲述出来,因为她不会被吓到,也不会感到血腥与不适。
这些,对于阿璃来说,都是再简单不过的毛毛雨。
不过,在听到赵毅自挖生死门缝,选择走江时,阿璃抓着男孩的手,微微用力。
那些死倒邪祟,就算再有智慧,也有着其局限性,但人,可不一样。
李追远知道,秦叔走江失败,就是因为人。
察觉到女孩的担心,李追远安慰道:“不用怕这个的,应该是他们怕我才对,因为我比他们,更不像人。”
女孩停下脚步,看着少年。
李追远也侧转过身,看着她。
俩人额头轻轻对碰了一下,女孩笑了。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能懂自己这个冷笑话。
二人继续散步女孩晃动手臂时,施加了一些力,李追远也跟上,二人牵在一起的那双手,比先前稍夸张地前后摇摆起来,似是在表现出一种“童心未泯”。
散步到快到学生起床吃早饭的点时,李追远就准备带阿璃回去了。
在操场出口处,他看见了刘韬和陆安安,俩人明显是早就看见自己了,在这里已等了好一会儿。
他们是相学社的正副社长,上次他们俩在操场招新时,李追远还在他们摊位前坐过。
刘韬给自己看相,算到流鼻血,那个陆安安,还被自己教了三遍指颤回鸣,不过似乎没学会的样子。
二人手里提着豆浆油条和包子,当李追远走来时,脸上一齐露出笑容。
只是,叫学弟显然不合适,叫前辈又过分老气,二人似乎没提前商量好称呼,就都卡壳在这里,只是张嘴笑,看起来有点傻傻的。
“学长、学姐好。”
李追远右手牵着阿璃,左手举起和他们打招呼
陆安安:“哎,学弟前辈好。”
刘韬愣了一下,马上跟随:“学弟前辈好。”
李追远:“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陆安安开口道:“是这样的,学弟前辈,我们下周有个多校联合社团活动,到时候会有不少相学人士前来参加,我们俩想邀请学弟前辈您一起参加,您看可以么?”
“不可以。”李追远很干脆的拒绝,“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他是大一水利工程系1班的班长,叫谭文彬,他的相学和命理学,比我更好。”
刘韬:“真的么?”
陆安安:“真的?”
“嗯,他为人热情且乐于帮助同学。”
李追远说完,就牵着阿璃的手离开了。
刘韬看着陆安安:“那个,咱们去找找那位谭同学?”
陆安安提起早点:“特意买的早餐忘记给人家了!”
李追远和阿璃散步回来后,就坐上餐桌,刘姨将早餐端上来。
“柳奶奶不来吃早餐么?”
刘姨:“老太太提前吃了,现在有点撑。”
“哦,是这样。”
刘姨继续打趣道:“小远,你就不想知道老太太早上自个儿偷偷吃了什么吗?”
李追远:“我知道,是我唐突了。”
刘姨顿觉和太聪明的孩子聊天,好没意思。
用过早餐,李追远上午时间就在书房里画图纸。
阿璃则在画画,等李追远把手头这份图纸画好后,阿璃的画也初见雏形。
画中是一个老院子,正升腾起熊熊大火,细节和人物还没来得及画上去。
“这幅画也要放进画框本里么?”
阿璃摇头。
“那就当是闲暇娱乐了。”
阿璃点头。
“阿璃,你辛苦一下,帮我把这个符文雕刻出来。”
阿璃放下毛笔,走到长桌另一端,坐下,拿起刻刀,先从桌上拿起一个牌位,削下两层巴掌大小的皮。
动作流畅,木皮规整,一看就是熟能生巧。
紧接着,阿璃开始雕刻纹路。
魏正道书里记载的一种符,叫两界符。
该符的作用,是在人身上开阴界,在邪祟身上开阳界,其传统意义上的作用是,帮人鬼进行沟通。
很多地方瞎神婆的业务里,就有这一项,帮客人把逝去的亲人喊上来聊天。
不过,这两界符被李追远改了一下,削去了沟通功能,加强了阴阳界限。
谭文彬只需要把这两张木皮贴在肩膀上,就能在其身上实现人和鬼的隔绝,虽然养鬼折寿这个代价依旧不会改变,但至少可以把人和鬼之间的对冲效果降到最低。
阿璃纹路雕刻得很快,而且韵境感十足。
李追远忍不住自己也隔空比划了几下,过过干瘾。
没办法他能看得懂符甚至能改符,却是真的画不出来。
书桌上还有四套衣服样式,四套不同的颜色款式,分别对应着自己、阴萌、润生和谭文彬。
而且明显能瞧出来,有底稿有润色,润色的应该是柳玉梅。
这衣服看起来还真不错,不完全一样却又有相似风格,而且穿出去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一些位置上还特意标注了内衬和特殊设计,很符合实用价值。
就比如自己很喜欢放在口袋里的印泥,在这件衣服上,可以内置在袖口手腕纽扣处,这样以后再按红时就不用手伸进裤袋,能更快捷更隐秘。
除此之外,一些自己需要的关键小零部件,阿璃也做好了,有了这些,再让润生按照图纸去找附近的小厂子再补一下大件,就能完活儿。
两张两界符被阿璃雕刻好了,李追远将它们收起,回去后再调制个胶水,然后贴在谭文彬双肩处。
这木皮材质极佳,能和皮肤融为一色,一点都不影响生活。
其实,就连御鬼术,李追远也琢磨出来了,但这术法草创,问题还很大。
官将首虽然历史年限不长,但人家是正统的名门正派,甭管那些阴神再怎么吝啬,也只是榨干乩童身体,可谭文彬这种御鬼之法,就完全是拿阳寿在战斗。
要是这副作用和功德之间,没能把握好度,那谭文彬就会……阳寿越用越年轻。
不过,有润生在,甚至现在还有林书友这个临时工可以根据需要随时调派入队,谭文彬也就不用负担正面战斗的主要责任。
那自己倒是可以设计一些简单的法门让谭文彬学习使用,这样消耗低,走江功德覆盖绰绰有余。
但阳寿消耗大的招式,也可以教,关键时刻要是命都没了,那余下多少阳寿也没意义。
“砰!”
楼上,传来摔杯的声音。
也不晓得这是又摔碎了哪家窑,又撒气了多少套房。
李追远有些意外,难道柳奶奶到现在还在生早上的气?
走出书房,没看见刘姨,李追远只能向楼上走去。
二楼开间,
李追远看见刘姨站在柳玉梅身侧,面容平静。
一向甜美和气的刘姨,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柳玉梅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一封泛着翡翠光泽的名帖,手背青筋毕露。
“哈哈哈……
好你个九江赵,这是算盘珠子崩到我脸上了啊,居然想吃我家的绝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