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本卷完)

怎么又是九江赵?

自己才和赵毅分开没多久,难道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喝碧螺春了?

再联想到先前柳玉梅所说的“吃绝户”,李追远心里大概能猜出是个什么意思了,但他又觉得,赵毅那个家伙,应该不至于那般愚蠢。

再者,从正常逻辑角度来看,赵毅已割掉自己眉心的生死门缝,决意点灯走江,那就不应该再和家里头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一如现在的自己走江时,也只是和柳奶奶维系基础的交往,就连讲述走江的一些事情时,也得用模糊代称,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因果影响反噬到她们。

这赵毅,怎么反着来的?

柳玉梅自是察觉到李追远来了,老太太似是在迟疑,手中拜帖轻微晃悠,可最终,还是没甩给少年去看。

“小远啊,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事业要忙,这家里的人情往来,就交给我们老人去管吧。”

说着,柳玉梅就将拜帖收了起来。

“好的,奶奶。”

即使心里知道,这里头应该有什么误会,可李追远确实不方便此刻开口去解释了。

一是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自己不适合这会儿去当理中客;

二是这拜帖确实是由九江赵所发,老太太气的是九江赵家,而不是单指一个人。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既牵扯到“吃绝户”上了,而自己又肩扛秦柳两家传承,正吃着碗里的不就是自己么?

老太太的发怒,也是有为自己护食的缘由在。

柳奶奶像个老母鸡一样,将自己护在身后,保护着自己的食盆,自己着实没理由再去帮外人转圜开脱。

不过,怕老太太气大伤身,李追远在下楼前还是说了声:

“奶奶,壮壮最近谈对象了。”

“哦?”

果然,柳玉梅听到这话,确实被勾起了兴趣。

老年人,就爱把小辈们的感情嫁娶当作日常嚼谷。

可偏偏她这过去一年多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精心栽种的大白菜被那小金猪拱来拱去。

好在,那只小壮猪也会拱白菜了。

“壮壮可是有几日没到我这里来了。”

“他待会儿应该就要过来的。”

“嗯。”

柳玉梅端起茶杯。

李追远转身走下了楼。

这茶杯举到一半,又被柳玉梅放了下来,说道:“茶是真的凉了。”

刘姨安慰道:“火候已经起来了,估摸着,也快开滚了。”

“咱家小远也是有意思,走江也有一段时日了,却依旧名声不显,弄得别人还以为咱家,依旧是我这孤儿寡母撑着场面。”

刘姨:“这也确实,阿力当初走江时,动静波澜,确实比这会儿大多了。”

“所以阿力走江失败了。”

“那就是小远行事,比阿力低调多了。”

柳玉梅摇摇头:“小远这孩子,可比阿力高调多了。”

“老太太,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您的话了,您行行好,给我点拨点拨?”

“小远每次都早早提前去,又早早提前回,浪滔还没起势时,他就给它抽平顺了,这走江走得,跟出差上班似的。

哎呀,这脑瓜子好的人,还真是干什么事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再有一条,还记得当初在山城那场席面上么,我没教过他,他却秦柳两家的门礼都会,想来以前也没少用过。

这用了这么多次,江湖上却依旧没什么传闻,阿力前些日子在外面跑动,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只能说明一件事:

别人是把自家门楣当行走江湖时的身份牌位,用以换取便利和资源。

这小子,怕是把‘秦柳两家走江传人’,当黑白无常勾魂时的自我介绍了。”

刘姨起初没听懂,细品之下才得以明悟。

意思是:小远确实没隐藏身份,但每次自报门楣后,都会把知道其身份的人或邪祟,给干净处理掉。

你次次不留活口,谁给你通风报信,江湖上又哪里来的你的传说故事?

其实倒是有俩活口,就是上次气势汹汹地从门口走过的那俩官将首。

可一来他们是真被吓到了,二来自家孩子留在这儿等着机缘,回到老家庙里,对这件事自是守口如瓶,打死也不往外说。

柳玉梅喃喃道:“这样……也挺好,闷声发大财。”

刘姨脸上一阵哭笑不得,老太太您可是偏心偏到骨子里去了,连闷声发大财这种形容都愿意往自家头顶上扣。

古往今来,谁家龙王家走的是这种画风?

刘姨:“那就可以期待,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柳玉梅点头:“等纸真的包不住火时,整个江面上,都会因此吓一跳。”

“那这九江赵的拜帖……”

“一码归一码,把阿力喊上来。”

“哎。”

刘姨下去喊人了,秦叔很快上来,走到老太太身边。

柳玉梅:“自己瞅瞅。”

秦叔拿起拜帖,打开,看了一遍。

虽然字面谦恭,姿态谦卑,可字面之下的意思,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懂。

就算是放在过去,老太太也断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更何况是现在,家里又出了一位走江人。

秦叔将拜帖闭合,等候吩咐。

“阿力,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主母,不碍事。”

“我不打算让小远搀和这些事。”

“这是当然。”

“让阿婷回信。阿力,你代我去赴宴吧。”

“是。”

“唉,就算咱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可也得讲究个礼数,不能让人看咱家笑话,你既是一个人去,难免让人家觉得咱们拿大。

这样吧,甭管这次人家宴席上来了多少人,你就给人家留个对等吧。”

“明白。”

……

李追远刚下楼,就看见谭文彬推开院门进来。

“彬彬哥,顺利么?”

谭文彬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这是和阿璃在一起的小远哥,他也就不觉奇怪了。

“顺利,顺利得很,周云云被我妈接去家里照顾了,我妈还说我是陈世美。”

“陈世美?”

“我妈误会了,以为我和周云云早就谈上了,又以为我这几天人不在医院照顾,是嫌弃了人家。

唉。

驸马爷~

近前看端详,上写着周云云,她一十九岁~”

“留着嗓子,上去给老太太唱吧,老太太现在心情不好。”

“成,正好我把我自己的事,端上去给老太太当个嚼谷。”

“嗯,我等你陪老太太聊完,再一起回去,把一些东西再教给你……阿友呢?”

“他死活不敢到这儿来。”

“哦。”

秦叔下来了,谭文彬上去了。

他人还没走到二楼,声音就先一步传了上去:

“哎哟喂,老太太,这事儿您可得好好给我出出主意,我这一个头两个大了!”

李追远和阿璃坐在落地窗前,对着面前被打理得很精致的菜园子。

少年手里拿着一个熟透了的柿子,仔细给其剥皮,然后递送到女孩面前,女孩低头咬了一口。

李追远就拿帕子,帮女孩擦了擦嘴角,再继续剥皮。

女孩吃了半个柿子,余下半个不怎么好开咬的,李追远就自个儿撕下来吃了。

然后,在女孩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条帕子拿起来,去水龙头下清洗。

女孩嘟起了嘴。

李追远转过身时,看到了这一幕,只觉得二人在一起时间越久,明明年纪越来越大了,却越发体现出小孩子脾性。

午后的风很柔和凉爽,两个人继续坐在一起,不说话不交流也没下棋,就这么安静地放空。

倒是二楼,不时传来老太太的笑声,惊起树梢鸟鹊。

美好的时间,在不断流逝,却又不值得惶恐与留恋,因为笃定还有明天。

终于,谭文彬下来了。

李追远和阿璃告别后,与彬彬一起回到了寝室。

寝室里,林书友闭着眼,一边嘴里念叨着转着圈,一边双臂挥舞。

哪怕是有人进来了,他也没有丝毫察觉。

谭文彬调侃道:“哟,你这是另辟蹊径,把跳大神融入官将首了?”

李追远:“他走火入魔了。”

谭文彬马上严肃下来:“这怎么办?”

李追远看向墙壁一侧放着的水桶。

谭文彬会意,提起水桶,对着林书友的脸泼了过去。

“啪!”

“呼……。”

林书友怔住了,同时也清醒了。

清醒后的他,马上弯下腰,将被水打湿的那些纸张全部捡起来,这些东西对他而言十分珍贵,是过年家宴主座的入场券。

谭文彬拿起拖把,在旁边拖地,埋怨道:“好端端的,你看个阵法图怎么还能看走火入魔的?”

林书友把图纸小心翼翼地贴在书桌上,然后拿起抹布一起擦地上的水,很是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入迷了。”

李追远:“你只需要死记硬背,不用真的看进去。”

“啊。”林书友听到这话,有些迟疑。

谭文彬没好气地说道:“小远哥没功夫和你说反话,你正着听就是了。”

“哦,好,我知道了,小远哥。”

李追远确实没说反话,林书友并没有完整的阵法基础架构认知,也没有较强的阵法造诣理解,而他拿的那些又是自己修改过的阵法,所以一旦沉浸入阵法的意识感觉,就会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去,容易走火入魔。

这时候,死记硬背公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而是最优解。

二人清理好寝室后,林书友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他以极快的速度跑回自己寝室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跑回来了。

谭文彬脱去了上衣,坐在椅子上。

李追远将两张两界符,分别贴在其左右肩,然后双手大拇指按下,为符纸开光。

“嗡!”

谭文彬猛地挺起胸膛,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吟。

先前没什么特殊感觉,只是习惯了,现在,顿感自己精神了许多,连脑子里的那些负面杂念都清简了。

“小远哥,真的有效果,这俩小的,睡得也更舒服了,不过他们俩怎么一直在睡觉?”

林书友抢答:“因为他们在吸你的阳气。”

谭文彬瞪了林书友一眼:“就你长嘴,你还是继续走你的火入你的魔去吧。”

林书友缩了缩脖子。

李追远:“他们俩本就是咒怨,不是普通的怨魂,其母亲临死前交托给你,现在是把你当‘母亲’了。

之前没贴这符,你的负面情绪会因为他们的存在扩散好几倍,现在你们之间互不影响了,你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也能感知到你的存在,彼此能察觉对方的模糊状态,但没办法像先前那般直接交流。”

谭文彬深以为然道:“那还是不交流好,一起走江积攒功德,等积攒够了你们俩早点投胎,别真培养出感情了,我们互相舍不得。”

“不过,你作为主体,倒是可以通过他们,来借取一些力量,虽然,这力量本来就是你的。”

本质上,彬彬才是供养者。

李追远开始演示起平日里他会使用的一些简单术法。

谭文彬很认真地看着。

林书友也坐在那里,正大光明地偷学,还做着笔记。

演示完一遍后,李追远问道:“学会了么?”

林书友羞红了脸,很是局促不安道:“我尽力了,但……”

谭文彬很坦然道:“没有!”

李追远:“我待会儿把流程细化写下来,你照着念咒练手印,多练练就行了。”

谭文彬好奇道:“多练练我就学会了?”

主要,谭文彬对自己这方面的天赋,心里比较有数,一个最基础的走阴,他都练了那么久才堪堪掌握。

李追远摇摇头:“多练练,就算你学不会,他们俩也该学会了。”

谭文彬闻言,面露惊喜,他扭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说道:“孩儿们,加油,给我好好学。”

林书友欲言又止。

李追远坐到书桌前,开始写傻瓜式术法教程。

有着过去帮彬彬复习高考的经验,李追远现在写这些,也算是得心应手了,甚至能比较容易地代入谭文彬的思维。

林书友继续表演着欲言又止。

像是个孩子,看别人上桌吃饭,希望引起注意,喊自己一起过来。

谭文彬逗弄好自己俩义子后,

有些好笑地伸脚轻踹了一下林书友,帮忙问道:“小远哥,阿友可以学这些么?”

“他不用学,官将首前身为鬼王,祂们有自己的术法手段。”

林书友:“可是……”

谭文彬:“可是那官将首看起来只会打打杀杀啊。”

李追远:“那是因为祂们留力,不想消耗自己的力量。”

谭文彬:“那怎么办?”

李追远:“和白鹤童子慢慢交流,以后每次起乩时,都带上破煞符针这些,祂不帮你用术法,你就戳自己。”

林书友:“还能,和大人们这么交流?”

李追远:“阴神大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林书友:“真的么……”

谭文彬回忆起在赵家,小远哥从屋檐上走下来,白鹤童子伸手托举的画面。

“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你和童子多用针交流交流。”

林书友:“那这些术法,我能也带着练练么?”

李追远没回答。

林书友:“我……”

谭文彬拍了一下林书友后脑勺,示意他住嘴,谁管你偷看不偷看,你还非得问。

东西写完后,李追远就把它交给了谭文彬。

谭文彬拿着术法册子,领着林书友去平价商店了。

因为李追远要拿《邪书》出来,推导玉虚子的那些残阵。

这时候寝室的禁制得打开,附近也不能有人,否则容易受这《邪书》的蛊惑。

李追远拿起毛笔,将玉虚子的残阵写上去,很快,残阵补全的内容就会浮现而出。

补是补出来了,却并不是很完美。

李追远就将自己的思路与见解也写上去,等字迹消失后,新浮现出的内容就会随之进行改良。

要么,是《邪书》本身也有局限性,要么,是它在故意给予自己参与度。

不过无所谓,有它在,确实相当于有了一个实时的参考书。

一个个残阵被李追远写入,一人一书开始继续推导。

玉虚子的阵法造诣不在高度而是在深度,这种深度就是李追远所需要的,因为它需要时间的积淀。

简单阵法里,各种细节的妙用,连李追远都觉得很有意思。

这要不是几百年闲的没事干的人,还真不会无聊到往那个方向去推导尝试。

天已经黑了。

李追远还不觉得累,也忘记了要吃饭,可这书,受不了了。

《邪书》上浮现出的字,越来越浅,像是没墨了一般。

李追远知道,这是这本书,在对自己提条件了。

免费试用期结束,接下来要想继续使用,得付费。

李追远压根没写上字问它需要什么,直接将它闭合,再打包上封印,往角落一丢。

反正玉虚子的阵法残片大部分都已推导完毕,下次需要它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先放着吃灰就是。

说不定真的晾一段时间不管它,它知道怕了,下次再翻开时,它就又有墨了。

魏正道说过:你越有欲望就越容易被这些邪物所影响,最好的对待方式就是,别惯着它。

李追远离开寝室,来到商店,天色太晚了,食堂已过了饭点,他打算在这里弄点吃的。

柜台前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部港岛僵尸片,一群学生围凑在柜台边看着。

电视机后头,谭文彬和林书友在那里练习法术,一笔一划,练得很认真。

他们明明是在练真的,但在外人眼里,就是僵尸片看多了,在学着模仿比划。

小孩子这般做倒还好,但都大学生了,就显得有些幼稚,不少人看着他们发笑。

润生特意给李追远炒了碗蛋炒饭。

李追远尝了一口,点头道:“好吃。”

润生的厨艺,确实日渐进步,没办法,主要另一个完全指望不上,更不敢指望。

“萌萌呢?”

“下午说是去和郑佳怡一起学车去了,晚上应该去逛街了,她不回来吃。”

“嗯。”

“她出去玩玩也挺好的,毕竟她打小就没怎么玩过。”

李追远将最后一片香肠夹到碗里:“润生哥,我又不介意。”

“呵呵。”润生摩挲着手指,“每次出去玩了回来,她都挺开心的。”

李追远问道:“香肠还有么?”

“没了,带来的早就吃完了,后来还是谭警官送来过一些,今天也吃完了。”

“那就月底回家取吧,家里有。”

“嗯,好。”润生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也是想自己爷爷了。

其实,以前在太爷家吃的香肠,也是刘姨灌的。

就算现在想继续吃,请刘姨帮忙再灌一些就是了。

可香肠需要风干的,这异乡的风,到底吹不出家乡的风味。

李追远扭头看向柜台上的电话,自来到金陵后到现在,他一次都没往家里打过电话。

他尝试过很多次,可哪怕手都握住话筒了,一想到拨通的电话将打到张婶小卖部再由张婶去呼喊太爷来接电话,他就感到心慌、流汗和难受。

脑子里不停浮现出的,是那晚,自己在亲人瞩目下,接听李兰电话的场面。

这不仅是受自己病情的影响,其中还有李兰留给自己的心理阴影。

因为电话虽然没打,但写信很频繁。

写信时,李追远虽然感到不舒服,但能克服,尤其是在阿璃书房里写时,他能感受到那种既痛苦又温暖的感觉,仿佛太爷就站在自己面前。

写信时,要注意用语,要嘘寒问暖,要写很多很多其实没意义但只是拿来表达情绪的话,李追远每次都会写得手心流汗,打湿信纸。

然后太爷的回信里,就觉得自己思乡心切,反复在文字里对自己进行安慰,太爷以为自己是哭着写信的。

这算是个美好的误会,李追远就没有解释,对他而言,非表演状态下,主观意志力能压过身心排斥与抗拒,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不过,也不晓得太爷是请的村里谁写的回信,字儿,写得挺娟秀好看的。

润生说道:“小远,那我催催他们赶紧把驾照考下来,回家前,把皮卡也买了?”

“嗯,好的。”

当下驾照考试并不严格,花钱走关系拿驾照也不难,不过也是基于自家人开车自家人坐,也就没必要去走那个捷径。

这时,有个高年级的学生走进店里,他拿了几包零食,走到润生面前,把钱递了过去。

润生接了过来。

一般是混了熟的老客才有这种待遇,当然,也是因为柜台那里现在人太多了,挤进去结账比较慢。

“润生侯,你才吃饭啊?”

“早吃过了,你吃了没啊,华侯。”

能混熟的原因是,这位高年级的学生也是南通人。

平日里不说方言,但来店里,他一定要喊几句。

有时候,可能就是为了特意过那几句嘴瘾,才特意来店里买点东西。

李追远这会儿也吃好了,放下碗筷,走向地下室,去看小黑。

学长问道:“这细伢儿是谁啊,你侄子?”

润生:“不是,我兄弟。”

“也是咱南通的?”

“嗯。”

“叫什么名字?”

“李追远。”

“追远,小远……”学长对着正在下楼梯的李追远扬起手,笑着喊道,“小远侯!”

……

这是一家位于秦淮河畔的饭店,整个饭店的外形就是一艘花船。

只是,门口没有迎宾,也没有停车。

秦叔推开门,走了进来,一楼没有人,他将拜帖放在进门处的柜台上,沿着船舷,上到二楼。

二楼有三张桌子,一张在上,两张陪衬。

精美的佳肴都已摆上,酒水也都开封。

可却只有一个额头做了包扎的青年站在那里,再无其他人。

秦叔问道:“人呢?”

赵毅:“就我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

“这顿宴请,原是家里为我准备的,我也是回到家才知道这件事,家里老人糊涂了,做了蠢事,这是赔礼单。”

赵毅将礼单恭恭敬敬地递送过来。

秦叔接了,没看,丢到了地上。

赵毅并不觉得意外。

他回家后,先以闭关的名义躲着没见家里人,而是自己花了一天时间,秘密地给自己办了一个走江仪式,自己给自己点了灯。

走江仪式,并不需要太隆重,柳玉梅当初给李追远办仪式,也只是择了一间逼仄小屋。

这种事,讲究个心诚则灵,类似自己对天道发下大宏愿,没龙灯,你就算点根蜡烛举个火把都可以。

做完这些,赵毅就对家里人摊牌了。

在家里老人知道他不仅自己给自己开启走江,还把生死门缝给割了时,当场就气晕过去一个,其余几个更是对他破口大骂。

什么不孝子孙,畜生不如,孽障混账……

赵毅原本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们随意。

反正自己已经点灯走江,接下来就要和家里注意拉开距离了,多听听,还能多留点深刻回忆,方便以后想念。

可等他听到其中一位叔爷说已经把拜帖送到那位老太太手上,同时老太太也及时给出回信时,赵毅整个人都麻了。

开启走江后,哪怕没了生死门缝,但他对因果的感知,也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再加上他还读过自家那位龙王先祖的笔记,对走江本就有些基础认知。

别人走江第一浪都是什么死倒邪祟,从简单容易的开始。

凭什么到自己这里……

最重要的是,自己何德何能,第一浪,就要面对两家龙王爷的传承!

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天道也有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些尔虞我诈你坑我杀,也都要讲究个布局体面,各方各面都得能糊弄过去。

就比如自己在面对那个少年时,马上调转枪头喊出清理门户的口号,那少年想杀自己,就得掂量一下这代价值不值得。

这下倒好,自家那些岁数活到狗身上去的老东西,直接把正当理由递送到了人家手上,既然是你先轻辱了人家门楣,那人家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派人来追杀你。

而且极尴尬的是,走江时所牵扯的因果,家里人还不好出手帮忙。

赵毅掏出一把匕首,对秦叔说道:“我已和九江赵断绝关系,族谱除名!”

话音刚落,赵毅举着匕首,对着自己大腿扎入,直接捅了个对穿。

然后再一咬牙,拔出匕首,单膝跪地。

秦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毅:“我已点灯走江,要么化蛟成龙,要么葬身江河!”

说完,赵毅攥着匕首,对自己另一条大腿扎了下去,再次捅了个对穿。

将匕首拔出,他整个人跪伏在地,鲜血流淌。

赵毅:“九江赵不知天高地厚,亵渎龙王,其罪当罚;但身为昔日九江赵姓人,受其养育传承之恩,非族谱除名可抹。

我赵毅,在此向天道立誓!

日后走江之功德,将分润至秦柳两家。

他日,我若得天之幸,走江成功,称得龙王,必将亲自登门赔罪,为龙王秦、柳,守门三年!”

说完,赵毅攥着匕首,对着自己肩膀刺去,再次扎出一个洞穿。

拔刀时,第一次没能拔出,又用力拔了两次,这才抽出。

三次下刀,六个洞口,三刀六洞!

“嘶……嘶……”

赵毅脸贴着地毯,身体颤抖。

他是会功夫的,他更清楚眼前这人不好糊弄,所以他每一刀,都没去刻意选择伤害最轻的位置,而是直来直去。

秦叔没有说话,转身下楼离开。

良久,

田老头着急忙慌地跑上楼,看见血泊里的少爷,马上哭喊着扑了过来:“少爷啊,少爷,你这是何苦呢,何苦呢!”

“田爷爷,你别哭了……”

“少爷啊,你这真的是让我说什么好呢,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田爷爷,你再不给我止血,我就真要死了。”

田老头马上惊醒,帮他止血敷药。

“少爷,这就是什么劳什子的走江第一浪么,怎滴这般吓人,我先前守在外头,压根就没察觉到那人是怎么进来的。”

“难么?我倒是觉得这挺简单,要是以后每一浪,只需要给自己捅三刀就能过关,那你家少爷我,可就真成龙王了,哈哈嘶……痛!”

“少爷,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先找个地方养伤,得赶在第二浪之前,把伤给养好。”

赵毅随即目光一凝,沉声道:

“赵梦瑶是在金陵上的大学,那位老太太的回帖里选的位置也是金陵,我现在怀疑,上次在石桌村遇到的那位,拜的就是……不,他很可能就是秦柳两家的传承。”

“那少年就是秦柳龙王家的?”

“应该就是了。”

“那这世上,怎么就有这般巧的事?”

“不,这不是巧合,原本还只是老头子们口头上商议的事,还没经过我的同意与认可,怎么就忽然头脑发热,就把拜帖给发出去了?”

“说是大老爷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两条真龙飞过九江。

大老爷认为是吉兆,第二天就力排众议,强行命人把拜帖发出去了。”

“呵,田爷爷,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大爷一个大老爷们儿,什么时候轮到他做胎梦了?”

赵毅有些无奈地发出叹息:

“唉,走江争龙,百舸争流。

我感觉我他妈的就是纯属运气不好,和那少年擦肩而过,被他带起的浪花给刮蹭到了!”

……

夜色深黑,窗外的树影随着晚风缓缓摇曳。

茶杯,在手中轻轻摇晃。

在听完秦叔的汇报后,柳玉梅低头抿了一口茶。

秦叔:“他们家,就只来了一个人。”

柳玉梅放下茶杯,手指捏起一颗话梅,送入口中慢慢含着。

秦叔:“主母,我去一趟九江?”

柳玉梅叹了口气,摇摇头:“你人既然已经回来了,那这事,也就算是了了。”

“请主母责罚。”

“你没错,你做得很好,我说留个对等一个人,赵家那小子还真就一个人来了,这证明,他是有运势的。

况且,我知道,你还很欣赏他。”

秦叔继续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