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云归城已经五十里,早就看不见那城墙。
慕容涉归打过无数胜仗,他亦曾以为自己可以纵横天下。过去的胜利,使他有资本骄傲,但没有人是无敌的。
他自己太过自负了,但现在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而他却同时接到了两个命令,义父的,燕王的,都是同一个内容:回京。
那云归城怎么办,云归城的百姓怎么办?
慕容涉归只好下令让百姓逃往内城避难,云归城只是在战线的最前端,而后还是有战力相对完备的城池。
他派了副将在云归城镇守,还说了,如果楚国真的打过来,投降吧,把损害降到最低。连主帅都放弃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沿途的百姓,不要命的往京城方向逃。
慕容涉归知道,京城也不安稳。慕容涉归也知道他此刻走,简直是弃整个云归城不顾。游移不定之际,他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宫变了。
他要回京。一个国家若是从内部瓦解了,就没有救了。
慕容涉归急匆匆的,没有做任何安排,便打算自己赶回京城。
还没到出云归城多远,他就收到了后卿的信。
要变天了。慕容涉归猛然想起很多东西,他一一安排下去,包括云归城最后的抵抗部署,云归城百姓的护送……还有,让楚辞回楚国。
将军府内的树木已经开始凋零,一派萧索的景象。院子里的落叶也无人扫了。堆叠在院子里慢慢的干枯。
已经是第五天了,楚辞再没有见到慕容涉归,府里的下人亦越来越少,锦云告诉她京城宫变了,把兵力都调回去镇压叛乱,云归城怕是快要保不住了。
锦云问她要不要走。将军府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连云归城亦变得空荡,云归城的人似乎只干两件事,离开和准备离开。
慕容涉归,不会回来了吗?他不要自己了吗?
楚辞站在门前,也不说话,她看着将军府的门口,抿着嘴唇,神情涣散,毫无神采。
府门突然推开了一些,把楚辞惊了惊,她盯着将军府的门,似乎要把嘴唇咬破了,再一推,门大开了,不是慕容涉归。
楚辞仿佛整个人泄了气,靠身后的墙体支撑着身体。她笑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陶洪一进门就看见了楚辞,他讨厌这个女人。是她把将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不能再糟糕的人。
而将军却还要他回来把这个女人送出燕国边境。
像一出荒唐的闹剧。
他恨不得她死了,却还要保护她?只是现在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又救不回云归城,救不回燕国。不过是让慕容涉归更颓废一点。
燕国已经够糟糕了,没有必要在他手里更糟糕。
这个女人,也只有慕容涉归才重视而已。
这样想着,陶洪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态度,他大步走向楚辞,皱着他浓密的剑眉,生硬而冷漠的说:“楚姑娘。”
他发现他并不想承认楚辞是慕容涉归的妻子,不过是将军做的一个错误决定。
楚辞却不知道陶洪在想什么,她只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在陶洪话语刚落的瞬间,便急切的问:“慕容……将军,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楚姑娘别开玩笑了,你不知道将军不会回来了吗?”陶洪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轻蔑的感觉,仿佛慕容涉归不在,这女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从楚辞那带着焦虑的眼神中,陶洪不禁带了一丝嘲讽,一丝刻薄。他又走前了一步,“楚姑娘,去收拾一下包袱,带上必须的东西就好了,不是你的,就别带走了。”
楚辞看见陶洪的不屑,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才是。但此刻她只想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回来了?收拾东西干什么?楚辞退后了一步,还是问了出来。
“楚姑娘不懂?”果然一无是处。陶洪又说道:“收拾好东西,将军叫我送你出燕国。”
楚辞呆立着,所有思绪在这一刻停滞。
“我不走。我要见他!”楚辞提高了音量,对上了此刻陶洪的锋芒。
“不走?也没关系,反正楚姑娘是楚国人,就算被攻进来也没什么关系吧,只是将军吩咐了我,我从命而已。你若不愿,与我也没有关系了。”
低落地,不可置信地,楚辞听见了自己体内陌生的声音,是伤心吗?
楚辞黯然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陶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将军叫我给你。”楚辞不顾矜持伸手就要夺,陶洪却躲了过去,“前提是,你跟我走。”
“我要见他。”楚辞坚持道。
“算了吧,将军不想再见你,而且拜托你,将军什么都没有了,他已经名声扫地,兵权被收,他几乎毁了燕国的一条生路。所以拜托你,不要再影响他。”
强忍住眼泪,楚辞抬起头,不让它掉落,“他亲口说他想我走?”
“是。”
“好,那我走。”
大约一刻钟,楚辞走出房门,她这才发现书房里许多东西,都被拿走了。
慕容涉归是真的没有打算过再回来。楚辞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她只是想见慕容涉归一面,可是他好残忍,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
陶洪看楚辞出来了,没有废话,直直的出了门,门口已经有两匹马,似乎认定她一定会走。
也是,不走又能怎么样,慕容涉归连将军府都不要了,何况是一个他认定了的没有心的坏女人。
本来已经不陌生的街道。却又陌生得好似一座空城。
出城门,城门外依旧是荒凉。陶洪只是在拼命的加速,仿佛楚辞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扔出燕国范围。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辞已经可以看见燕国最前线的关口,城砖已经褪掉了最原先的颜色,不知道这座城关已经存在了多久。
是苍老的,陈旧的颜色,是大半年以前楚辞进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颜色。当时她根本没想过,会留在这里那么久。很久了,久得足够爱上一个人。
楚辞突然开口:“他没戴面具吗?”
声音追上了前方,却让陶洪莫名其妙,“什么?”
陶洪突然想起那天将军是背对着他的。那天将军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他们是在城郊见面的,这地点曾让陶洪有所疑惑,然而他坚信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冒充将军,毕竟即使是后卿,也只有他能认出来。
这些年来,呆
在慕容涉归身边最久的人,只有他。他知道慕容涉归的一切习惯,却除了他的面具下的脸。
在陶洪心里,若是有一天慕容涉归不戴面具了,才是不正常的。那天他并未注意到,慕容涉归从始至终都是背对着他的。
慕容涉归下了简短的命令,就赶回京城了。陶洪知道慕容涉归终于要放弃这个女人,对慕容涉归还是有些不敢造次与有些顾忌。还不到取代他的时候,毕竟在这个多事之秋。
结果这个女人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才下意识减了驾马的速度,“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面具留在将军府了。”楚辞追上前,默然地回答。
原来他差一点就可以知道慕容涉归长什么样子了,就能证实心中的怀疑。他好久没有见过慕容无垢了,慕容无垢从来没有和慕容涉归一起出现过,他一次次怀疑,但,一次次被打破。
“我没看到,那天他是背对着我的。”陶洪实话实说,他看了一眼楚辞,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只有慕容涉归这种见色起心的人,才会喜欢。
楚辞沉默了,陶洪又加快了速度,显然不想再交谈。但她不甘,非常的不甘。
楚辞生硬的对陶洪喊道,“你不用送我了,你把信给我,我自己走。”
“我答应了将军,要出燕关。”陶洪淡漠的说。
“那个关,叫燕关?”
“对。出了那个关口,就等于出了燕国,如果你出了关,再踏进这里,让我见到了,必然会杀了你。”陶洪狠然道:“我不是慕容涉归,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可以为她死,但绝不会为了让她活而让她和自己一起承受这世间的骂名。我想将来只要稍微知道一些真相的燕国人,必然会恨死他。为救你,间接导致了多少人,家破人亡。”
楚辞黯然,陶洪说得对,慕容涉归为了救她,几乎把半片江山拱手让人,如果她楚辞不爱,那没关系,骂又如何,她是楚国人。可是她爱上了慕容涉归,她不在乎燕国人怎么看自己,她在乎的是,她把她的丈夫从燕国的神坛拉下,成为了燕国人憎恨的对象。
有时候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的声誉,是可以让自己拿命去维护的。而她却是亲手毁掉了。
燕关很宏伟,宏伟得让人感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楚辞用手触及了城砖,是粗糙的感觉。出了关门,陶洪把信递给楚辞,淡漠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命人把门关上了。
早已入夜,楚辞只好先找个最近的村落落脚。
深秋,风声呜咽,远方有笛,一曲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曲毕,泪已满。
她在她的故乡,泣不成声。
她已经知道这曲子名曰子衿,她却不知道唱这首歌的人是谁。那悠扬的曲调分明已远去,就像爱人分明已远去。
楚辞眼含着热泪,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明明是轻轻的一张纸,却是她不可承受之重。都不肯见面了,还要说什么绝情的话吗?
“余非汝良人。此去山高路远,一路小心,若过此关,此生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