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上朝,千霜风尘仆仆踏入王殿,一手紧紧拉着雪晴然。
皇帝立即挥手道:“来人,将这个妖女拉到城墙上千刀万剐!”
雪晴然裹着从前的那件白狐裘,隐约露出染墨长袍的下摆。她一笑,笑颜如花朵般在清冷王殿上荡起早春的颜色。
“全天下都知道周焉出师是为我报仇。现在杀我实在是感激万分,正好叫天下人都知道,雪擎风有多么心虚。”她似乎丝毫不慌,“我若真到了城墙上,也保不准会将从前旧事一件件说出来,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说给天下人听。”
皇帝紧紧抿了抿嘴唇,转而对千霜说:“千霜,你知不知道,她是周焉亲王的女人,因你掳走她,她夫君一夜间杀了千鹤关数十守将,致使群龙无首,白夜踏入关中时如履平地。”
此言一出,阶下两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千霜已回过头来,愕然道:“你夫君?雪晴然,你夫君?”
“是。”雪晴然一咬牙,甩出最后一张牌,“他本不愿随小白来横云,只是为我罢了,因此一路上也不曾出力。但若我在这里有三长两短,他定会追到这里,让每个人都尝尝被人割断喉咙的滋味。”
皇帝声音极冷:“你把皇宫当成什么地方……”
“你若不相信便杀了我!像杀我父亲一样,像杀云庄主一样,像杀四皇叔一样!”
皇帝的目光在她说出“四皇叔”三字时凝滞了一个瞬间。随后他忽然冷静下来,沉声说:“年少无知的事谁都做过,你既然回来了,便不要再荒唐下去。莫在此胡言乱语,遵你父亲的遗愿,去凤箫宫陪伴流夏吧。”
雪晴然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她若要平安,最好是就势紧紧跟在夏皇子身边寸步不离,只等玄明来接她。
她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没有出声。王殿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沉默便是默认,以为她终是年少多情,难舍与夏皇子的情意。唯独千霜不信,看着她道:“别想周焉人会来救你。不管谁来,我都会杀了他。”
雪晴然不屑道:“身为太子,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千鹤关枉死的守将一个交代吧。”
夏皇子正在仔细作一幅寒梅图,铺满整张桌子的画纸上,极细致地描绘着大小各异的花朵,灵动得仿佛能嗅到梅香。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清舞急急跑进来,顾不得他正画得专心,低声道:“皇子,公主来了!”
夏皇子放下画笔,看着纸上梅花淡淡一笑:“羽华前几日刚在父皇面前告了惊天动地的一状,将她母妃送进了冷宫。难道她是终于察觉到宁
妃羽翼广布,并非冷宫可拘,所以想来向我求救么?告诉她,我忙着给云凰上香,没空见她。”
“不是她,是雪王府的公主啊!”清舞颤颤笑了,“皇子,听说太子用整个千鹤关作代价夺回了公主,可才到殿上,陛下就下旨送公主进凤箫宫了。皇子听听外面的吵嚷,是宫人们在收拾凤箫宫花园里的落花轩,预备让公主搬进去呢。”
片刻安静。夏皇子终于回过神,连忙快步跑出门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雪晴然站在院门口的样子。初雪的光芒映在她脸上,混合成妩媚的颜色。她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不仅没有从前离去时的苍白憔悴,反而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如同一朵花开得正盛,雍容艳绝。
她看到他,先露出个欢喜笑颜,这才慢慢走到石阶下:“流夏,你还好么?”
夏皇子一眼便看到她头上玉簪,仍是他幼时给她作礼物的那支。他走下石阶,定定看了她好一阵,这才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他再难压下一年来思念她的种种苦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她。雪晴然却向后退了一步,带了歉意为难地看着他:“流夏,我……并非回来,而是被雪千霜劫持来的。横云皇帝也不过是想留我做人质,也许明天就会从我身上拆下个手手脚脚之类去威胁小白退兵。”
夏皇子的手臂落了空,只得慢慢放下。清舞在他身后看到这样情形,不禁又惊讶又失望,轻声唤道:“公主,你不留在这里么?”
雪晴然也看到了她,便含笑点一点头:“就当我是回来看望流夏和杨皇兄吧。舞儿,我已不是横云的公主。你若愿意,唤我一声云夫人。若不愿,就像他们一样叫我云王妃。”
她偏起头略听了听,仍然微笑着说:“落花轩像是收拾停当了,流夏,我好累,好想……睡一会……”
说话间她已露出困倦之色。舞儿想着夏皇子若伸手可能又会被她躲开,连忙去扶住她。
雪晴然跟着她往落花轩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轻声说:“流夏,我不想死……”
夏皇子机械地点点头:“我会保护你。”
雪晴然有些晕头转向,倚在清舞身上,自己何时到了落花轩,何时睡下,一概不知,猫似的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却忘了身在何处,仍然抱着被子一角喃喃唤道:“玄明,我饿了……”
夏皇子坐在纱帐外,原本听到她翻身醒来的响动,已经端起一碗汤。紧接着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唤玄明的名字。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凄寒雪夜。他抱着病重的她在凤箫宫走了一夜,她在他怀里唤了一夜别人的名字。
他不得不放下碗,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轻声唤道:“晴然,来吃东西。”
帐中突然就安静
了。好一会,雪晴然终于出来,衣衫头发都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夏皇子低下头不看她。从前他们在她帐中争夺玉镯,雪亲王来了,她胡乱将被子盖盖装作睡着,一派天真无邪。如今她是因为已嫁为人妇,才会这么谨慎小心么?
“流夏。”雪晴然唤他一声,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菜,确认了没有任何大夫说过不许的东西,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夏皇子默默看着她吃完,淡淡笑道:“你比从前吃得多了。”
雪晴然听了不仅没有不好意思,神情中反而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欢喜,得意道:“我不仅吃得多,而且睡得也很好。”
夏皇子好一会才止住笑,随口道:“从前多吃几碟点心都不肯,怎么这回也不怕胖了?”
他只是随口选了句最不要紧的来说,雪晴然却立时顿住,心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夏皇子固然是这皇宫里对她最好的人,但他毕竟不会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她自己也要避嫌。眼下她的性命一时半刻还不会受威胁,但是稍有差池,她腹中的宝贝却不见得能撑到父亲来救。就算没人惊扰她,这几天的起居饮食也难保稳妥,大夫不准她吃的东西还多着呢。若不让夏皇子知道真相,恐怕他有心照顾也还是难得周全。
夏皇子见她突然半天不动,迅速思索下问道:“晴然,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么?若有,至少给我听听,看能否帮你。”
话音未落,雪晴然已经起身到他面前跪下,低声道:“流夏,我在横云已无任何人可以相信,唯独信你。”
夏皇子无声地笑了,他已经开始习惯她如此生分,不会再为她这样举动而心头酸楚。他低头在她头上拍了拍,轻声说:“从前是我愧不能照顾好你,但若说守信,必以性命为之。”
雪晴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伪饰,一如最初的赤诚。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因难以抑制的欢喜带了颤音:“流夏,我……有孩子了。”
夏皇子猛然睁大眼睛,怔怔的如同石像般苍白不动。就算是雷劈到头顶正中,他都不会如此刻这般震惊。他天天想夜夜想,想到了她离去后的各种可能。她会出嫁,会报仇,甚至会用横云为父陪葬……他都想到了,却惟独不曾有一次想过,她会有孩子。她腼腆却幸福的笑颜令他头晕目眩,只觉得整颗心都向着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坠下去。
半晌,他微微抿一抿嘴唇,对她温和地笑了,尽管那是一个极度苍白的笑。
“我会留心,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恩。”她点点头,露出满足的微笑。
夏皇子想再拍拍她的头,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斤重。他不必问也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他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却是最残忍的答案——
面前这个女子,将与他永世无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