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不知道在宫中再苦再累也不能说回家二字,能伺候皇帝那是天大的荣幸,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是才是冠冕堂皇的明面儿。
好在皇帝也没有追究,也没给她指派到其他的地方去。阿满便尴尴尬尬地在养心殿的一间偏房中迎来了隆庆六年的春天。
阿满终于还是成了养心殿的宫女,拜了师父--也就是资历老的宫女,前几个月做些散工,就是些粗笨活儿。但这也是很令人眼红的了。武冲云和吉祥顺道来看她时,武冲云是满满的高兴,而吉祥眼里那酸溜溜的眼红样儿充分说明了她如今已然不同往日。
可阿满觉着还是当年好,在仓库里随意轻松,闲暇时间也多。如今规矩太大,而且越在好地方,离皇帝越近,越要每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思想上很累。更让阿满心累的是,她进来的方式太扎眼,而皇帝并非外界想象的那样,对她疏远而戒备。
因为主子的态度,周围人待她也是一言难尽。
阿满翻了个白眼,幸亏她是吃过苦的,这些跟当年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
粗笨活儿里头也分好赖,能在人前露脸的,让人看见活儿的就是好差,卖了力气又不出活儿的就是人人都不想干的。阿满是新来的,论资排辈自然在最末尾,每日便负责那些隐蔽处的差事,阿满反而很喜欢,养心殿里人手充足,是而活不重,只要干得漂亮,当差不出大的岔子,得闲日子反而比较舒服。
阿满每日打扫隆禧馆和臻祥馆后面八围房,这里是嫔妃侍寝时的值房,今上后宫总共一个皇后,两个妃子,大多时候都是皇帝去他们宫中,这地方阿满来了三个月一次都没见用上。
初春日短,阿满忙完回来已经暮色四合。
“回来了?明间前的香炉里夜里记得看一下,香别断了。”比她早来三个月的宫女交代。
这是她的活儿,阿满没言语,应了声:“恩。”便去洗漱准备休息。这里这点好,油灯随便用,有时候还能有蜡烛。借着灯光阿满把《道德经》抄了两页,咂摸了片刻似懂非懂,才磨磨蹭蹭睡去。躺在床上也不敢睡沉,怕错过换香的时候,干脆起身,同屋已经睡得轻鼾渐起,她穿了衣服带上门。
夜风清冷,阿满适应了一下,顿觉清醒了很多,沿着围房往明间走。到后殿的时候,瞧见德顺正站在殿外,那皇帝已经到了后殿。
阿满暗道一声好运气,便贴着墙根儿,藏在阴影里穿过去,德顺眼尖,朝她这里看了一眼,阿满伸出头冲他一笑,又缩回头直奔香炉去。
夜里静悄悄的,阿满查看香炉里还剩了不少,若是等烧完再加大约要三更以后了,皇帝既然不在里头,便想到偷懒的法子,把香粉蛇盘绕在火星周围,高高堆了两圈,即便是到了天明也应该够了,就是掌握不好火候,不过夜里熏大了也没人察觉。
又仔细查看了几遍,暗暗点头,便往回撤。
阿满不太喜欢跟人打招呼,总是低着头,便没看见廊柱后头正巧立在阴影下的皇帝。
李慈煊今夜有些发热,出来吹吹风,常遇跟在他身后,二人眼见着阿满径直走过去,心说这丫头不是没长眼睛,而是没长心眼儿。
阿满过来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看她在香炉里猛添了几把香粉,香炉里顿时青烟蓬勃。
李慈煊意兴阑珊,看着她也没真看着她,愣愣的,就在阿满转身的时候,垂首含笑,那股自得的样子让他在一片青烟缭绕中看呆了。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拉住她----那一刻她就是谢玉山啊,但是就那么一瞬,再后来就又不像了,是个他不认识也不熟悉的人罢了。
真是矛盾,只在呼吸之间。
可他已经汗湿重衣。
等阿满走远了,李慈煊好像身上了力气全部被抽走了,他看着靴子上反光的金线,忽然就觉得很累,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这么躺下来,倒在这里,地上的金砖一定凉的熨帖。
“陛下,安庄妃在冬暖阁恭候多时了。”常遇小心翼翼地说。
李慈煊等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绵长地呼出,说:“不必了,让她歇吧。朕乏了。”
常遇不敢抗旨,只得跟在皇帝身后回后殿,看到德顺对他使了个眼色。德顺愣了下很快领会,往冬暖阁去了。
李慈煊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总是出现谢玉山离去时的那一个转身,当时的感受他依然记得,心疼。此刻他也心疼,还闷,好像扔进水里的炮仗,炸的不痛快的难受。李慈煊有种无力感,他贵为天子,万人之上,却奈不何这些儿女情长,他可以找任何人讨回自己的不痛快,无奈当年那些人都已经离去,剩下了他一个,独独让他一个人难受。
这些年李慈煊过得不好,心魔难去,总在刚要敞怀恣意的时候闪出一个人影,是年幼时的谢玉山,是倔强的谢玉山,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谢玉山,还有福王李慈晏最后那抹诡异的笑,一幕幕在脑中闪现。
“常遇。”他唤道。
今日值夜的是德顺,上前问:“皇上,您要什么?”
李慈煊隔着纱帘看清是他,愣愣坐了会儿,说:“没什么,去吧。”强迫自己睡去。
一夜梦不断,寅时自然醒了,头脑混沌,便打坐调息片刻,才去上朝。
德顺抽个空给常遇说了昨晚的情形。
常遇便猜中是遇见梁阿满的缘故,叹了口气,不知、也不敢如何动作,只能等待皇帝发话。
等皇上去前朝,冬暖阁里也有了动静。
阿满趁着安庄妃还没出来的空当,闪进围屋,关门闭窗开始每日的清扫。等她忙完,这边暖阁里也走干净了。
阿满这才推门出来。
天气渐暖,门窗紧闭又一直在动,阿满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里面闷热,这会儿觉着晨风格外清爽,见左右无人,放肆地伸了个懒腰。
走过冬暖阁的时候,阿满闻到一阵幽香,她停住脚步,往暖阁内走去,里面的香炉还未全息,泛起最后几缕青烟。
阿满整个人呆掉了,她记起这香味来,因这味道勾起那段最不想回想起的情景,当初在团城上的那个雨夜中,萦绕的就是这种甜腻的气味,也是她噩梦的开端。
一个小太监进来,阿满抓住他,颤抖着手,指着那香炉,问:“这什么香?”
小太监奇怪她的神情,还是答了:“合欢香。”
阿满疑惑的望着他。
“是陛下临幸后妃的时候点的。”
阿满立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突然很想笑,但是却发现泪水盈满了眼眶。原来自己真是蠢,从一开始就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一夜就是王稳那狗日的手笔。这香味斩断了她最后的退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香味多像难以捉摸的神明之手,把她推到了今日这一步。可阿满转念一想,若是没有王稳在后面推波助澜,自己能抵挡得了诱惑跳出来么?阿满无奈地承认她对当时的自己毫无信心。
“这位姐姐,你可看到一串珊瑚手串了?我们娘娘才刚发现没在手腕子上带着,不知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阿满被人拉了一下,猛然惊醒过来,连忙说:“我帮你一起找找。”阿满用袖角擦了眼泪,转眼看见一个高高的女官,长得十分妍丽,正左右环顾。
“您还记得最后见是在哪儿吗?”阿满找话说。
那女官想了会儿,说:“娘娘昨晚睡前摘下来的当时放在妆台上。早晨走时没留意,刚才我去看了眼,妆台上没了。”
阿满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没有,又猫腰在地上看了看,也没有,便说:“我也是前脚才进来,刚才这里有个小太监,应该是今日在这里当差的,您可以问问他。”
那女官听她这样说,又仔细看了她一眼。
阿满知道她是诧异她竟然不知道一处当差的小太监的名字,解释说“我才来没多久。”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来了三个月了,于是红了脸。
那女官也没说什么,跟同来的小宫女在房中四处找了找,没找到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