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大约是因为阿满的老实,明间里空出来个位置,一番明争暗斗,竟然莫名其妙落到她头上。这是养心殿里更进一层的差事了,在养心殿里的头一份,那在宫里更是头一份了。

交接的人只告诉她职责是守门,阿满蒙头蒙脑地想问详细点,都不知道怎么问,只得吃一截萝卜擦一截,干着看。

她当值的第一天,清早晴空万里,日头上来,正好对着脸,也不好乱动,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太阳晒,晒得她头皮发烫,脸皮都火辣辣的。转眼又来一阵雷雨,阿满都快把身体嵌进门缝里了,狂风骤雨还是把她浇了个透心凉,既然避无可避,阿满也就认命地靠着门柱,举着脑袋看雨,风一阵一阵把雨水吹到她身上,就跟一波一波海浪迎头抚来,趁着夏日也挺惬意,就是头发都湿透了,沿着鬓角往下滴水,阿满听屋里还讨论的热闹,一时半会儿没有完结的意思,伸出手,去接水玩。

正不亦乐乎的时候,顺来正好过来瞧见了,他看着阿满也不说话。

顺来也是常遇的徒弟,在承乾宫当差,偶尔来养心殿。

阿满赶紧立好规矩。

顺来问:“里面什么时候完?”

阿满说:“我也不知道啊,都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顺来又看了她一眼,说:“你去换身衣裳,等会子主子出来瞧见不好。”

阿满暗左右看看,说:“算了,都快换班了,不差这一会儿。多谢公公。”

顺来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阿满有点儿怕顺来,常遇带顺字的徒弟她都有点儿怵,人倒不坏,但是就有那么点儿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不巧的是,她交班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常遇的大徒弟顺宝来找顺来,见阿满落汤鸡似的,吃了一惊,看得阿满满脸臊红。

顺宝见阿满走远了,脖子还没扭回来,问身后的顺来:“她这勾搭谁呢?”等了半天才想起来身后的是二师弟顺来,而不是诙谐的小师弟德顺,说:“这女人就一扫把星。”

顺来睨了他一眼。

“不是么?好容易跟着宝来大师哥去办趟差,才刚尝出点儿味儿,就因为她,砸了差事,被师父又一顿好打,又窝回这儿了。吃到嘴里的又吐出来。”顺宝咬牙切齿。

“是你办事不仔细,你跟宝来就正好凑成一对‘二宝’,怨得了谁?若不是师父,你们这会儿应该跟宝来在底下手拉手跳房子呢。”顺来说。

“你!”顺宝气得咬牙切齿,想起主子都在明间,压低嗓子朝顺来吼:“你小子就是欠揍!”

“你又揍不赢,说不过也打不过。”顺来轻蔑地看了顺宝一眼。

气得顺宝捏着拳头捧心痛苦状。

“我跟宝来就是赌色子,也不会跳什么鬼房子。”顺宝思路向来清奇。

“师父当年怎么会收你?”顺来最后补了一句。

直接把顺宝打击地抱柱撞头。他们师兄弟在一起经常这样戏耍,顺宝虽然被顺来挤兑,但也觉着有滋有味,这撞头一时失了控制,突然撞出一声大响,恰巧雨声渐息,屋里应该也听见了,突然安静下来。

常遇开门出来,看见顺来稍稍愣了一下,想起今儿是初十,每旬皇上都要召见顺来,问问承乾宫的情形。

其实承乾宫只剩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

他见顺宝还抱着柱子,心恨这俩徒儿御前都敢闹,咬牙扇了顺宝的脑门。

顺来喊了声:“师父。”

常遇点头算是答应,转身又要进去,被顺来拉住。

常遇迈着一只脚问:“急事?”

“恩。”

常遇却没等到下文,翻眼看了顺来一眼,稍微踌躇了下,说:“里面在议军务,应该差不多了,等人出来,你就进去。”

顺来拉住常遇说:“师父,才刚那个是梁阿满吗?”

常遇扭头,见顺宝知机地回避了,反问顺来:“怎么?”

“就觉着是个有福之人。”顺来一笑。

常遇一直摸不透自己这个二徒弟,看了他好一会儿。顺来从容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眉眼舒展,换身衣服就是一贵胄公子。可这孩子却是地地道道的苦出身,饿死了爹妈,当街自卖时被常遇救下。说起来他是跟着常遇最久的,但常遇一直对他亲近不起来,这是一种说起来很微妙的感觉,这孩子他拿捏不住。宫里当差哪有长盛不衰的,他这里成了太监里的头一个,可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得有自己的势力。于是他收了三个徒弟,让徒弟们自己选路子的时候,这个老二却选了人去殿空的承乾宫。常遇劝过老二换个地方,也问过原因,但老二不说,坚决要去。没想到如今在宫内能一人行走的,每月能获得皇帝单独召见的就这个老二顺来。他做师父的看漏了这一步,徒弟青出于蓝了。

他看着徒弟笑容中有种隐隐的轻松之态,显得越发从容洒脱。常遇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莫非,顺来看中了阿满?

这个夏天的午后,常遇突然意识到,在他以为很平常的这一天里,这一刻,或许顺来的选择会影响到将来宫内势力的变化。

常遇最后又说了一句:“你想好了?”

顺来说:“嗯,想好了。”

常遇默然不语,听见里面有了动静,折身又进去了。

顺来知道,师父明白了也答应了。

他今日挑在这个点儿来就是来看看人的,来看看能让皇帝破例的女人到底什么样,跟珍贵妃哪里相像,来看看能搅动宫廷的女人到底特别在哪里。

可惜他失望了,这个女人不美也不怎么像谢玉山,只是些微相似,而且神情气质相差很远,但不让人讨厌,尤其不让皇帝讨厌。

风把树叶上的残雨摇下,有一滴落在顺来的手背上。

顺来抬起手,掏出帕子,将那滴雨珠擦去。看见自己的手,就看住了----这双手骨肉匀称,可惜年幼时做过太多粗重的活儿,粗大的骨节破坏了美感,翻过来,从背面看,更加明显。他想起母亲给他剪指甲的情景,母亲说:“我们家震儿这双手倒是好看,是拿笔定乾坤的手。”他自然知道这是贫苦人自己安慰自己的话,年幼的他却被这其中的期望点燃,他一直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议事的大臣陆续退出,顺来垂首肃立在一边。

等皇帝召唤,顺来整理妥当进门去。

常遇见皇帝已经有了疲态,靠在椅背上喝茶,知道这是要放下公事谈谈私事了,便按照惯例带着宫内闲杂人等都退出门去。

师徒二人一进一出,在门帘子处走了个擦身。

顺来见皇帝茶杯空了,上前倒了一杯,垂眼扫见展开的折子上圈红的匈奴二字,知道边境不宁,皇帝正心烦。

他笑着低声道:“恭喜皇上。”

李慈煊一听,反应了一下,探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皇上。小殿下有消息了。”他低头等了会儿没听见皇帝的声音,抬头一看,皇帝又靠回去了,垂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只有他的消息吗?”李慈煊问。

“只有小殿下的。”顺来说:“不过……”

“不过什么?”

顺来从贴身的暗袋中掏出一个锦囊,递给皇帝。

李慈煊站起身接过,拉了几次才拉开锦囊的缩口,里面是块白娟,上面透出墨迹,展开来却是字是倒的,但李慈煊却没有转过来。

这锦囊是顺来套的,他自然知道上面是写的“不恨”二字,那是珍贵妃的遗物,也是珍贵妃留给皇上的唯一的东西----也不是唯一,还有他们的儿子李和崇。

顺来把头埋得很深,收敛了气息默默候着。

顺来耳力好,能听见滴漏轻轻的响动,也听见皇帝的呼吸渐渐混乱。门外有脚步声近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说:“陛下”。

皇帝回过神,对门外大声说:“都退下,谁都不见。你随我来。”

顺来遵旨,跟着皇帝上了紫金阁。这里是养心殿最高处,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殿的情形,旁边一棵大银杏树,枝叶繁茂,挡住了他二人的身影,但能看到下面的人。飞檐上的铁马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却没有响。

皇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最终长叹了一口气,问:“孩子在哪里?”

顺来上前奏道:“在湖广荆州。”

“怎么会在南边?不是往北走的吗?”

顺来便把所查得的种种与其中经过一一向皇帝细禀。

等顺来说完,李慈煊又将几处关节细细问了。末了,主仆二人皆是默然,才惊觉日已西斜。李慈煊望着残阳一点一点落下,阳光的暖意也随着晚霞而去,风渐凉。他感觉自己心中的那一簇火好像也渐渐熄灭了,成为白娟上的碳字。

李慈煊又细细看着这两个字,天已经灰蒙蒙了,暮色渐浓,强烈对比的黑白两色也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李慈煊生出一种无力感,就像在这将临的暮色下,再亮的眸子都将只见黑夜;就像滚滚江河中泥沙俱下,大势已去。

是否真到了放下的时候,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李慈煊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顺来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