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是夜三更,李慈煊被烛光晃得眼睛发花,将手中笔放下,抬头看到门外的海棠,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跪在海棠花树下的宫女,有点儿烦躁----夜里的情绪总是有些难以掌控。

“去把梁阿满带来。”李慈煊对常遇说。

常遇没立马应声,而是抬头看了眼圣上,才低下头去,说:“是。”

这一路上,由不得常遇不多想。

圣上今日明显心中有事,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时候叫阿满,还能做什么?

所以常遇叫阿满的时候,见她两鬓未干,便只提醒她熏会子香,没再叫她沐浴,也省了在这一节上多费口舌。把人领到跟前,圣上却坐在椅子上,隔窗望月,气氛有些凝重。常遇也闹不清是个什么情况,反正只要是涉及到跟珍贵妃,现在再加一个跟珍贵妃相似的梁阿满,圣上的情绪走向就难以捉摸。

难道是找个相似的人来说说话,以解相思之苦?

常遇满腹疑惑带上门,没敢听墙角。

阿满听门咣当一声关了,吓了一跳。

室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在床边,月光倒比烛火亮。

“奴婢梁阿满给皇上请安。”阿满跪在地上。

圣上没动。

其实常遇猜得不对,李慈煊为情所困已久,今日得到谢玉山的消息,突然意识到得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往事,那些在自己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都成了前尘往事。这些年,自己就像一只风筝,被一根线拽着,被牵制住,仿佛成了枷锁,将自己拖入不明之地。今日他突然想拽开这根线,甩开这一切,他也累了,想试试没有了这根线的,或许会轻松一些----就从梁阿满这里开始。

“梁阿满,你可知罪?”皇帝突然问。

这让阿满从何说起。

墙角有只不知名的夏虫叫了两声。

阿满思量一番,答道:“奴婢是建元二十年的良家子,在西四所学了三个月规矩,分到了前景王府鹤园当差,前年鹤园改建,划入内务府,进宫后在巾帽局当差,后调到养心殿一个月,后分到天禄阁,去年天禄阁失火又到养心殿。奴婢先前未主动说明来处,奴婢知罪。”

阿满如此坦白平静,引来李慈煊侧目,意外她竟有几分胆色。

李慈煊等了片刻,依照梁阿满的这个情形,按照他惯常遇到的情形,这话后面应该还有一截子话,状似认罪其实甩锅。比如“奴婢想着养心殿是宫中头一等的地方,用人前必定把人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我想着主子既已知晓,便是心中自有定论,不敢多言,只敢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肝脑涂地,以报答主子大恩。”李慈煊还听过比这更加热忱动情的话,好奇梁阿满会怎么说。

无奈等了会儿,却没有下文。李慈煊朝梁阿满又看了一眼,见她安安静静跪在那里,毫无畏惧猥琐之色。宫中诸人,即便是常遇也难做到这样平淡冷静,像她这样从容坦荡“犯上”,这么倔强----真有些相像呢。

这个念头一起,李慈煊走了会儿神,默然良久,忽而改了主意,轻声说道:“你去吧。”

阿满是抱了必死的心思来的,勇气激荡,作了各种设想,却得了这样一句话。

阿满问:“陛下,您不治我的罪么?”

等了片刻,阿满缓缓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月光下只能看清一个侧影,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他在考虑什么。

“你去吧,用心做事,留心做人。”

阿满走时没将门带上,风一吹,半扇门吹开,夜风如水,烛火几明几暗最终熄灭。

李慈煊静静坐在黑暗中,渐觉月辉明亮,他低低地说:“你罪不在此。是我自己心结难舒。”

与旁人又有什么干系。

转眼夏末秋初。

常遇看那天越来越高,叶子尖儿也泛出微黄,心中对顺来越发赞许。这些时日,顺来一直未动,这份定力,就少有人比得上。或许继承他衣钵的是顺来?这个念头冒出来,在常遇脑中就再难遏制。他明白皇帝召见顺来并不是单纯的思念故人,应该是有极隐秘的差事----他都不能知道的秘密----这小子不声不响已获圣心啊。

常遇难得有这么闲适的时候,摇摇摆摆往承乾宫去。到了门口才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时候又想起德顺来,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人老疼幼子,心知这么个疼法,以后德顺恐怕得吃苦头,他摇摇头,站在门口立了会儿,等来几个小太监,招手让一个跟上,一同去了承乾宫。

他们到承乾宫的时候,没见到顺来,只有芸娘坐在院子里做针线,还有个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在院子里蹦高窜低的,见常遇进来,人还在树上挂着,想下来又够不着,一时急的脸都红透了。

常遇朝她说:“不用下来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芸娘迎过来,对常遇一笑,那是一种故人之间稔熟的姿态。

“前几日听说你病了,好些了?”常遇问。

芸娘点头,说:“多谢公公记挂。好了。顺来在里头。”芸娘也不多说,招呼常遇带来的小太监吃点心。

常遇到后院才见到顺来,心里好笑,这宫里人有意思,人家是男在外女在内,这里偏是个反的。

顺来正在挽着袖子收拾一条鱼,旁边也立着个小子,端着盆等着。

见常遇过来,顺来把手里的活忙完,才过来行礼说道:“师父,您来了,要不在这儿吃吧,这小子做得一手好菜。”

常遇说:“你这儿倒像居家过日子。”

“清蒸还是红烧?”顺来问。

常遇便摆摆手,说:“随意。”

支开了旁人,常遇跟顺来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说起话来。

“你这边怎么样了?怎么打算的?”常遇问出口,才发现是自己沉不住气了。

顺来说:“我正打算去找您的。这些日子我四处摸了下底,心里有点数了,想必师父这里也应该清楚了。”

常遇知道这是说德顺把阿满名册收了,又有人摸出了阿满的底儿的事情。宫里已经有传言,就跟幽幽的小风吹起来似得,常遇敏锐地预感这后头不知道憋着多大的羊角风。

“我看皇上对她也不是没兴趣,只是欠人在旁边推一把。”

“嗯。”常遇不说话。

“今上对阿满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态度很明白,只是略有顾虑,颇多掣肘。她如今在养心殿虽然看似平静,但宫里长眼睛的都看着呢,就等她出个岔子好揪住。咱们就把这出戏往前推,进一步逼皇上表态。”

常遇看向自己的二徒弟。

“咱把景王府的事让它坐实,把这水搅起来,一是看看在后面兴风作浪的是谁,敲边鼓的是谁,冷眼看着的是谁;二是把梁阿满扶正了;三是让皇上把心里的犹豫扫净,下决心,让事情好办些。”顺来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常遇问:“你怎么能肯定皇上会保她而不是弃她?”

顺来一笑:“不肯定。”

常遇瞥了他一眼,喝着茶杯中的茶。

保住了那就是只穿云燕,被弃了于他们也无妨。

小太监从小厨房里端来一盆红烧鱼,又佐了几个爽口的小菜,还特地打了一小壶酒。把常遇顺来伺候得很好,而后自去厨房吃饭了。

常遇夹了一块鱼吃,点头道:“这小子手艺倒不错。”

“恩,是从御膳房要过来的,叫泰来,是您徒孙。”顺来给师父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上。

推杯换盏,师徒二人没再就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

趁着酒意常遇突然说:“你们师兄弟仨老大不提点着不行,老三年岁又小,只有你从小最知事,最省心。这深宫里谁都不容易啊!咱都是上下都没的人,没祖宗也没后,师徒几个不抱紧点儿,怎禁得起风吹浪打啊!”常遇有了点醉态,不知是哪一句触动愁肠,红了眼眶。

顺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埙,说:“听您提过从前您有只竹埙,可惜后来丢了。我问了好些人,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只是不知合不合师父的心意。”

常遇接过那小物件一看,小巧可爱,但明显不是熟手做出来,刀法不精,但刀刻处均打磨齐整,刻痕细致,足见用心。

顺来说:“我这人向来不会说亲热话,当年以为在这世上注定孤苦挣扎,没料到还能遇到师父和师兄弟,这些年,若不是师父,我恐怕不知流落在哪里挣命,或许早跟了爹娘去团聚。”

常遇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就说到这里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顺来将他送到承乾宫门口,目送他往养心殿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转身,正踩到泰来的脚。

“哎哟!爹!”泰来不光饭烧得好,嗓子也亮,他揉着脚问:“爹,他是你师父?那你怎么不叫他爹啊?”顺来摸了泰来的头发一把,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