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妃娘家人争气, 德妃大约要坐不住了。”秋文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说。
“秋文!”春妮低声喝住她,“还不快扶主子起身。”
阿满何尝不知道其中玄机,只是她既无子又是嫔, 三个妃子打架, 她也就看看热闹。
只不过看见李慈煊那么大两个儿子有点儿感慨, 她同庄妃同岁, 庄妃的儿子都八岁了, 德妃比他们大两岁,儿子也正好比二皇子大两岁。跟他们二位一比,身世不必说, 自己因前些年的磨难看着比他们二位反而显老,就算是当年的儿子活着, 在生孩子早这一茬上也落后一截。
唉, 处处落后, 人生艰难啊!
阿满看着满院的春花,心生欢喜, 难得这里竟然还有小风悠悠。这宫里四面高墙,难得有风有花有浮云。前些日子的病态一扫而空,仿佛翻篇了一般。
不知坐了多久,春妮秋文坐着斗花斗草,阿满看他们玩得起劲, 想起当年进宫时也跟他们一般大小。只不过没有他们这般好运, 能跟在小主身边伺候, 还是大宫女, 想来这两个看着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也有些本事。那时候的她在团城里苦挨青春。再回头一看, 已经能从容地回忆当年事,释然了。阿满起身说:“我想到处走走。”
秋文手里还捏着被撕了一半花瓣的粉芍药, 去看春妮。
春妮起身,说:“要叫刘全儿来吗?”
“不用了,他正忙着栽花种树。我不走远了,就你们俩跟着吧。”阿满起身,扶了春妮的手,主仆三人一前两后出了御花园。
阿满其实是想去看看武冲云,但是她如今身份反而不好招摇,望见钦安殿又转了主意,想起如今不用事事躬亲示范,手底下已经有人了,亲自去倒扎眼,便转身回来,回头可以让刘全打听。可自己才说要走,这才几步就回头,让人笑话,立了片刻,却想不到除了钟粹宫还有哪里可以去。从前的伙伴,如今都不再是伙伴,她在这个宫里竟然没有可去之处,索性信马由缰,却不出这繁花似锦的御花园罢了。
绕了两圈,到底未痊愈,有些心慌,春妮留意到,便扶着阿满回钟粹宫,刚出绛雪轩迎面撞见两名女官,阿满抬眼一看,道声:“好巧”。幸好她口慢,没说出来,对面两人见是阿满,已经行礼。
阿满笑道:“刘司言这是去哪里?”刘斐官运亨通,自升了女官进尚宫局司言司,已经从女史升为司言。
刘斐恭恭敬敬回道:“回梁嫔,我们方才去永和宫回话,正要回尚宫局。”
阿满本心生亲近,见状意兴阑珊,点头的道:“恩,你忙去吧。”自顾去了。
实在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阿满回了住处,兴致不高,随便吃了些便收拾睡下了。迷迷糊糊间,也不知睡了多久,口渴得厉害,想到正是午后下人们休息的时候,反正自己也得起身,便自己起来,茶壶里倒出来的茶水就没了杯底。阿满也是这样过来的,谁没个偷懒的时候,好脾气地去厨房找水。
走到跨院,听见有人在里头闲聊。
“……她倒是说谎不磕绊,王德妃是往这边来但是没回永和宫,人家去看花儿了。”
“花儿?”一个人问。
“就是那双色的玉兰呗。”阿满听出来这是秋文的声音。
“那刘司言为什么说谎?”
“人家去了承乾宫。自然要瞒着我们主子。不过想想实在可气!”
听二人说道自己,阿满却不好进退了,让他们撞见都是尴尬。
“我们主子真那么像承乾宫那位吗?人家都说我们家主子就是因为像,才被今上抬举上来的。”
没听秋文言语。
却听问话的小姑娘惊呼一声:“你干嘛!”
刷的一声,门帘被粗暴的掀开,秋文气鼓鼓地出来冲回后院去了。
阿满手里握着茶杯,里面的残茶顺着杯口落下,滴到她脚面上,等了好一会儿,脚趾头凉凉的才觉出来。
春暖花开,她好像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噗嘣一声----又像是什么幻灭的声音。
午后明媚的阳光有些晃眼,阿满趔趄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站着的正是景王,她吓得一个哆嗦,冷汗下来,赶紧闭上眼睛。
她的内心如同夏日的大潮汹涌奔腾而杂乱,面上却如秋日的静水。她不知道是该痛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一场,亦或者装作不知道,当成午后的一场春梦忘去。
怎么就这么背呢?
怎么就这么可怜呢?
怎么就不能是她自己,是她本身这个真真正正的人呢?
阿满赶紧掩住自己的双眼,让还没能顺利落下的泪滴被手中粗糙的皮肤抹去。
她脚下乱踏几步,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眼前有些发黑,撑住手边的物件,直接坐下。
秋文找出来,看见阿满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香炉上的薄烟,唤道:“主子,您怎么坐这儿了?地上凉。”
喊了两声,阿满都木木的。
秋文慌了,赶紧找来刘全春妮,三人将阿满半抱半扶拉扯起来。
阿满却突然推开他们,说:“不!不用,我自己来。”说完以手罩眼,朝后院走去。
她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心到底还是难受了。
原来还是有几分期盼的。
这样活生生一场戳穿,真让人尴尬到心痛。
她需要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阿满坚持一步一步自己走回寝室,反手关上门,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这虚伪的世界,原来安庄妃对自己如临大敌,原来皇后会有那样了然的神色,原来自己能有这样传奇曲折的际遇。连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都知道了,是不是这阖宫上下只有她蠢蠢地被蒙在鼓里,被美梦迷住了眼睛,罩住了心神。
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春妮刘全来敲门,他们请来了太医。
阿满没有拒绝,她脸上的泪痕已干,能对着太医的询问故作从容地答道:“有些心痛,现在好些了。”
太医开了些不知什么药物,说了些不知什么治病的劝言,阿满全都笑纳。
意外的是,夜里李慈煊来了一趟,是听说阿满这里又请了太医。
阿满看着神清气爽的天子,活动完脸上带着红润,洗过澡,身上有清新的味道,这个男人眉目疏朗,印堂发亮,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对着她说话。
阿满很想问一句:“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像她吗?那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人是鬼?是我还是她?”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他是天子,她是小妾。
没这个资格。
李慈煊略坐坐便去了,去他的端妃处看花。
阿满躺在床上,疯狂地想念爹娘想念家乡,但是他们都没有进宫的资格,就像她没有发问诘问的资格一样。于是她只好又拼命地压下这思念,在被子里,蒙头较劲。
阿满这一夜没有睡,她脑子里有万千个念头在奔逸。她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半夜起来,点灯默写,默写那些陪伴她度过寂寞的古籍,用笔墨来回忆当初真正关心过她的天禄对她的点播和作为,用手中的跳跃叉开胡思乱想,用笔下的字怀念真心帮助过她的无常----还有武冲云。
阿满气竭,听见开锁的声音,她扔下笔,不顾一切冲出去,管他们,既然是死鬼的替身,那怎么样都不会让这像极了的肉身随便死掉,哈!在微明的晨曦中奔向还活着的真心关心她的人----武冲云。
她越过一道道宫门,进了西四所。有人朝她走来,是武泉。
“梁嫔娘娘!”武泉惊讶。
“你哥哥呢?”阿满拽着他的胳膊。
“他出宫了。圣上开恩,将他放出宫去了。”武泉说道。
阿满听到出宫两个字,满腔的激荡之情如同青烟一样消散地无影无踪。她很愤怒,可是到底存在一丝理智,没有发怒,想了回只能按照原路折返----她只有钟粹宫可以回。
阿满这一不合礼数的举动,不出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宫廷,至少传到了养心殿。
李慈煊下朝来,没换朝服。
大红色的朝服让阿满的愤怒难以平息,她瞪着李慈煊,她想凶狠想洒脱想不在乎,可是控住不了泪珠从眼底滚出,而后砸在她手上,滚烫。
阿满感觉到胸中有戾气在蓄积,她以为她会朝这个男人发威,至少有那么一次,但是一开口,却卑微:“求你,放我走吧。”
李慈煊一听这话,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变得煞白,怒道:“你休想再离开!我不会让你走。”
阿满匍匐在地,真的绝望。
李慈煊把她拉起,箍在怀里,阿满挣扎,她感受到他强烈的征服意愿,力量强大而坚定。
阿满听到他的心跳就在自己耳边,她的呼吸也不自觉依照他的节奏,可是那声几乎是自语的“别再离我而去”,好像有一柄大锤砸在她的心上,一瞬间把她打回原形。
原来真的就是个影子。
阿满不可置信自己能推开他,怒喊出:“我是我,我就是我,我不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谁的影子!”
她看着满面震惊的皇帝,悲切无助地跪下去,泣不成声。最后伏在地上说:“您放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