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阿满却是滚烫的, 她开始发烧,说胡话,她的伤势看着不重, 竟然十分厉害。若非有太医院太医精心治疗, 恐怕熬不过去。半月后, 直到立秋了, 才能清醒度日, 渐渐能起身行动。
阿满醒来后,一直在忐忑她的处境会如何,会不会如同当年那样, 成为团城里的一个不存在的人。如今她就被关在暖阁,除了太医跟几个宫女, 再没外人。
可那是至少还有无常、聋子和驼子, 还有个腹中的孩儿。如今她一无所有。
有人来了。
阿满看看日头, 知道是大夫每日问诊时候,提前坐起。却见一身大红朝服的皇帝迈步走了进来。
李慈煊看着目瞪口呆的阿满, 微微一笑说:“前些日子来你都昏昏沉沉睡着,今日来总算是醒着了。”
顺宝跟在皇帝身后笑眯眯地说:“给梁主子道喜!”
阿满不知喜从何来,说:“宝公公您别折煞我了。”
“嘻嘻,这是正紧话,打今儿起, 梁主子您就是钟粹宫的一宫之主----梁嫔娘娘, 叫主子再对不过。您大喜!”
阿满听完越发惊愕, 望向李慈煊。
李慈煊也在笑。
阿满从床上翻倒在地, 跪起来说:“陛下, 我……”
“好了,起来!”李慈煊打断她的话, 对身后人说:“你们去准备些酒菜。”众人知机退出。
阿满说:“陛下,不可!我怎么能做,能做……我身份卑微,名声不堪,哪里还有资格长伴君侧,请您收回成命。”
“圣旨哪有收回的。”李慈煊将满拉起,动作温柔,“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很好。”
阿满闻言愣住了,她能忍受诬陷的罪名,能忍受旁人的恶意,能忍受生活的枯寂和苦楚,甚至能忍受身体的疼痛,但是这一刻,仅仅一句话,三个字“你很好”,击碎了阿满心中的遁甲,泪水奔流,如何都止不住。这是多美的话,她等了这么多年,苦苦追求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简单的三个字。从前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清晰爆发出来,她忍不住痛哭流涕。
“你很好。”李慈煊扶住她的肩,轻抚其背。
阿满在畅快淋漓的大哭中,感觉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就像被冻僵的鱼,在春旭中缓缓鲜活。
阿满伤情稍好,便自请回钟粹宫。
李慈煊痛快地答应了,让人收拾了钟粹宫,将阿满用步撵抬了进去。
今年冬天未曾下雪,倒是立春后落了两场大雪,本来已经收好的冬衣,又一次次就出来裹上,计划好的赏花宴也因为阴雨推后了两次,便不了了之。
因她行动不便,连除夕、元宵这样的大节也未曾参与,阿满便大多数时间临窗趴着,度过了整个冬天,终于在立春后能自己行动。
整整在屋里窝了三个月,阿满得了医嘱,能出门的那日,神情格外激动,前一个晚上几乎没怎么睡,但第二日起来竟然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可惜天公作弄,下起雨来。
阿满依然早早地让人来帮他洗漱梳妆,梳头的空当,替她梳头的宫女秋文只好两次三番把她的脑袋搬正,说“主子,这外头这么大的雨,您出去可得淋湿了。”
“憋死我了,就是下刀子,我也得出去。”阿满坚定地说道。
惹得秋文嘻嘻笑起来,本来都快梳好的发髻,又乱了,只得重来。
阿满穿戴妥当,扶着门框望着门外,稍稍停了下,说:“你们不用跟着,我自己走走。”便小心的迈过门槛,走出了第一步。
其实那日进来时,阿满就留意到,这钟粹宫与其他嫔妃宫殿规制一般,是个两进院子,原本收拾出来的是正殿,但阿满想着今后若是有了妃子再入住,她得到腾地方,而且她只是个新封的嫔,住正殿有点儿心虚,便选了后殿当成起居之地。
后殿自然比不得前殿气派,秋文提过两次,说圣上后宫妃位空虚,空着的宫殿很多,阿满大可不必如此。但阿满瞧春妮的神色,倒有些赞同她的做法,便将秋文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惊蛰春雨,春风带凉,斜斜地将雨丝吹进前廊。
阿满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脸上以被沾湿,心情极好。从门前往右走,到前廊尽头,正对着角上的井亭,看了好一会儿,又走到最左边,冲着前殿屋脊上的五个小兽傻笑。
秋文瞧情形说:“咱主子怕是快关傻了,再不出来还不知怎样。”
春妮笑道:“久静思动,主子这还是头一回好好看看这儿,自然都欢喜。”
阿满犹觉得不满意,前脚探出半步,被身后两人赶忙拉住。
“唉,当心淋着雨!”秋文道。
春妮也说:“您久病才好,身子受不得寒。等天气好些,您再把这院子没块砖都踩一遍,我们也不拦您。”
阿满又看了会儿,说:“帮我搬一把凳子,我看会儿雨。”
秋文噗嗤笑出声。
“放心,我不出去,靠着墙,淋不着。”阿满笑道。
春妮这才依言搬了把椅子来。
阿满便坐在檐下看春雨,如蚕丝如牛毛,密密飘飘地落下。院子的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砖缝中夹杂生着一些青苔,被雨丝一铺,油亮可爱。
阿满不禁想,自己还有这一天,能住这样大的宫殿。终于可以给家中去信报喜。
阿满瞧了一整天,这院子什么都好,就是除了青苔没有花草,甚为干瘪。而且自从她入后宫后,反而再难像从前那样时常见到皇帝,如今想起来才发觉李慈焕是个勤政不好女色的人。隐约自豪骄傲的同时,漫长的等待让她想起了在景王府的岁月,依旧是等待。这样下去她会发疯,得找点事情做。于是放开手脚布置自己的院子,搞的自己很忙的样子。
李慈煊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钟粹宫中被翻得七零八落,几颗看不出是什么树的树苗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阿满神气活现地指挥人挖坑。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立在门口,看了半天没有下脚的地方。
阿满开心笑道:“您来了!好容易有了自己的院子,想栽几棵桃树和杏树,还有桂花树,等春天来了满院子的桃花杏花。”很向往的样子。
皇帝笑骂:“胡闹!”左看右看却是没找出能走过去的路,便说:“你先忙着,我先回去了。”
阿满笑着送走圣驾。
春妮溜过来提醒:“主子,圣上难得来一回,您怎么不留留他?”
阿满扭头看着这个一脸可惜的圆脸妹子,说:“没办法,我也留不住啊。你看我都笑得这么厉害了。要不春妮,我觉着你笑得好看,你教教我?”
春妮知道阿满又在逗她,她身上也不怎么胖,可一笑就有双下巴,于是无奈地扭头去搬花盆了。
前后窜了几日,阿满便觉得这钟粹宫实在是个好地方,离养心殿乾清宫都远,偏居一隅,又离御花园很近,实在是个妙地。
阿满借着养病的名头,一直没有去拜见过三位后妃,德妃、端妃—曾经的高嫔在太子死后反而被封为端妃--倒无所谓,但庄妃那里阿满实在没有兴趣再去领教她的厉害。
那日下手害她的人,以为她必死无疑,为了不让她的鬼魂找上他,道破是庄妃主使。阿满一直疑惑,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出生高贵的庄妃,她如此小心卑微都难以让她撒手。
如今宫中无皇后,无需晨昏定省。
阿满懒了半个月,身体恢复地都能上树上房了,再无好借口,只得酝酿两日,准备结束这世外桃源般的养病日子。
毕竟逃避不是办法啊!
阿满挑了个好日子----花朝。
后宫嫔妃本就有花朝聚会的惯例,她挑这日子亮相不刻意,又是好日子大家都乐的时候,没人会找麻烦。
今年花朝聚会在御花园万春亭。
阿满心道这个安排不错,万春亭名字应景,而且安排了折子戏,到戏台正好可以穿过御花园,一路赏花观景,最关键是离她的钟粹宫非常近。
阿满得了准信,就开始琢磨怎么应对。
春妮不声不响准备了两身穿戴让她选,阿满看了暗暗点头,都是很寻常规矩的装扮,便随意挑了一套素净些的穿上。
因离得近,她又是新来的低位分妃嫔,早早第一个到了万春亭等候。
约莫一炷香,人才陆陆续续到齐。最后离得最远的储秀宫安庄妃落座,宴会才正式开始。
阿满正式一一拜见。经过这一番礼数,才开始今日的主题----赏花。
后宫多事,众人皆有些迟迟。
还是德妃开口,打开局面,打趣阿满说:“听说梁嫔养了病憋坏了,解禁那日正巧下雨,竟然在雨里也坐了一日。”
阿满汗颜,脸都红了,说:“是久静思动,在前廊坐着看了一会儿雨。”竟然传成这样了。
身后有人轻笑一声。
众人扭头看,竟然是圣上,穿着墨绿常服,只带了顺宝一个,隐在那矮树后头,这才闪身出来。
众人皆起身拜倒。
阿满心道:“真丢人。”
“恩,‘就是下刀子也要出去’这话倒有几分气性。”李慈煊开口。
众人愣了一下,皆笑。
安庄妃心中本就不快,见李慈煊一来就拿阿满开玩笑,越发暗火中烧。可她在皇帝那里受了挫,这么些时日都没有回转,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对她是个怎样的态度,忍住没有多言。
“您今儿心情这样好,是有何好事吗?”德妃笑问。
李慈煊说:“安将军在大同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歼敌一万余人,还活捉了匈奴的左丞相。下个月,安近思就要代父进京述职,你们兄妹就能见上一面了。”后半句话倒是对着安庄妃一个人说的。
德妃脸上笑容微变,旋即对庄妃说:“真是大喜。”
庄妃听得这话,心下大喜。顿时恢复了寻常姿态,倒了一杯酒,笑道:“恭喜圣上,如今边疆稳固,蛮夷退却,天下太平,边关百姓少了战火之苦,是苍生之福,是天下之福。我们该举杯同饮一杯。圣上您得喝三杯。”
众人都识趣端起酒杯,被庄妃最后一句话搞得举杯空悬,上下不得。
李慈煊问:“我为何要多喝两杯?”
“当然啦,一则您是天子,这天下大喜不是做儿子的都得多喝一杯么。二来,您方才过来穿身绿衣服又从那绿草堆里走来,吓了我们一跳!得给我们压压惊。”
众人闻言皆莞尔。
庄妃留意李慈煊没有生气,反而依言连喝三杯。这下心中总算彻底放下心来。暗道父兄争气,到底还是娘家相助得力。
众人这里饮酒欢宴,大皇子二皇子闻讯而来。原来他们的师母今日做寿,圣上便放了他们师父一天假,他们便也乐得一日清闲。
这是阿满头一次见到这两个皇子,两人长得有五六分像,眉眼随了李慈煊。大皇子个头略高,虎头虎脑。二皇子嘴巴像极了庄妃,尤其是含笑时嘴角挂着的一个酒窝。
阿满再一细看,竟发现李和岑抿嘴一笑的样子神似景王。她赶紧低下头夹菜吃掩饰过去。只听过外甥像舅,没听过侄儿像叔叔的。若真是侄儿像叔叔,她那孩子会不会跟李慈煊长得极像?阿满赶紧扭头,将自己脑子里胡思乱想甩掉。偷偷看了李慈煊一眼,他正专心对着两个孩子说话。
在李氏王朝中讲究抱孙不抱子,李慈煊算是比较特别的,他对孩子和颜悦色难得重言,看得出来孩子们也挺喜欢跟他们的父亲在一处,他们正讨论春游出宫的事情,很是自在,倒是他们的母亲在一边时不时催促几句,暗自较劲。
阿满跟端妃两人对看一眼,默然。
李慈煊大约是顾忌到二人,尤其是丧子的端妃,打发两个男孩子去射箭,他对端妃说:“听说你那里有颗玉兰树开了双色花?”
端妃赶紧接话道:“倒是前些日子开了几朵花,花骨朵的时候有粉有白,这两日天气好,不知全开了是怎样。早晨出来得急也没顾着看,想着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大约花骨朵儿就开了呢!”
“是么?等我累趴下那俩小崽子,就去瞧瞧。”李慈煊说完便随皇子们去了箭亭。
庄妃瞪了端妃一眼,冷哼一声也走了。
端妃心里惦记着夜里侍寝,也呆不住了。
德妃稍坐了一会儿,心中有事,也告辞了。
就剩梁阿满一人,独对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