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轻叹一气,微微侧了侧身,满是疼惜地瞅着孙儿,劝道:“仙蕊已是公认的后宫之主,皇上何苦……”
“皇祖母……”剑眉微蹙,玄烨直了直身子,面容一瞬稍许冷凝,道,“朕所想……您怎会不知?朕的皇后……”欲言又止,玄烨幽幽别眸,凝着地砖。
“哀家懂。”太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苦口婆心道,“皇上一心为仙蕊好,哀家懂。可克妻一说……哀家不信。”
苦苦一笑,玄烨扶膝摁了摁,道:“这等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祖母……朕自有分寸。”眸光掠过一丝无奈,太皇太后微微点头。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甜是绛雪轩落花,甜是前后湖荡浆,甜是芝兰堤幽香……
二十六年夏,畅春园无逸斋,竹帘微卷,额角微微渗汗,禩儿正襟危坐,右手颤巍巍地捻着笔管,聚精会神地临着书帖……
“姐姐……”银月压着嗓子,凑近道,“你都站了个把时辰了,不如先回吧。”
“嘘……”芝兰摆了摆手,踮着脚,痴痴地凝着窗格静滞的小小身影,娥眉轻蹙。微微一怔,银月急急福了福,低瞟一眼,碎步退下。
星眸腾起一抹轻雾,芝兰禁不住揪了揪帕子,望穿秋水般痴痴凝眸。
微微摇头,玄烨贴近一步,托起柔荑入掌,轻轻揉了揉,叹道:“朕不过罚他临帖,又不曾罚你板著。”愕然,顷刻,嫣然一笑,芝兰挪退一步,方觉双腿发麻,不由俯身揉了揉膝盖。
“瞧你……”剑眉一蹙,玄烨微微俯身,扫望四下,无奈地笑笑,抬着手轻轻捶了捶淡粉旗袍。
扬帕掩嘴莞尔,芝兰急急拂落玉白手掌,悄声道:“叫人瞧见……”
笑微漾,玄烨稍稍伸了伸胳膊。清婉一笑,顺势攀着淡灰臂膀,芝兰缓缓踱步,嘟着嘴,眸光稍许凄清,自责道:“都怪臣妾当初……自作主张,教禩儿习字。”
微微摇头,玄烨垂眸一凝,浅笑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何焯乃当世名家,由他侍读,你无需忧心。况且,朕已下旨,令禩儿每日临帖十幅呈览。”微微一怔,星眸一瞬尽是疼惜,芝兰急急敛眸,尴尬地笑笑。
玄烨不由住步,抚着柔荑紧了紧,正色道:“禩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朕定育他成材。你可知……前几日朕考几位皇子功课,禩儿亦在其列,不过六岁,却丝毫不逊于年长他四五岁的皇子。既是天资聪颖,怎可枉负禀赋?该严加管教才是。”
“严父出孝子……臣妾明白。”恬静一笑,芝兰盈盈点头,转瞬,掠过一抹愁思,道,“皇上,太皇太后这两日咳得厉害,臣妾想向皇上请旨……挪去凝春堂,晨昏定省地照顾。”
剑眉轻蹙,玄烨揽着倩影入怀,轻声道:“你愿替朕尽孝,朕很欣慰。皇祖母……”顿了顿,双眸腾起一抹轻雾,玄烨抑了抑下颚,终是噤声不语。
腊月,慈宁宫笼在冥冥暮色里,残月光沉,寒蕊香冷……
太皇太后歪倚榻上,眯缝着眼,颤颤地伸了伸手。芝兰急急迎了上去,星眸水波潋滟,轻轻抚住布满沧桑的手。
淡淡一笑,太皇太后虚虚地拍了拍芝兰的手背,虚若无声地说道:“丫头,这段日子照顾哀家,都瘦咯……得补回来。呵……哀家恐怕……大限之期不远矣……”
“太皇太后,您长命百岁……皇上亲率王公大臣步行去了天坛,给您祈福,定能感动上苍,您会好起来的。”芝兰吸了吸气,竭力亮了亮嗓子。
“呵呵……”微微摇头,太皇太后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噤声,笑着叹道,“人生在世,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哀家做到了。丫头,哀家有三件事……要你答应。”
一凛,嗓际一哽,双手微颤,芝兰急急垂眸,唯是珠零玉落,碎碎地渗落锦衾。苏麻候在床尾,禁不住别过脸,偷偷拭了拭泪。
“傻丫头,哎……”太皇太后抚了抚纤纤玉手,苍白嘴唇晕开一抹笑意,道,“这头一件,哀家最忧心。当年三藩作乱,皇上本要御驾亲征,被哀家拦下了。如今准格尔……丫头,哀家担心,我这一走……你应哀家,劝皇上打消亲征的念头。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在位之年……都不长,哀家……咳咳……”
苍白面庞褪得煞白,太皇太后咳得直不起身子。芝兰和苏麻急急迎上前,抚背顺气。
稍稍顺了顺,太皇太后扬手无力地拂了拂,灰暗眸子蒙着轻薄雾气,定定瞅着芝兰。哽了哽,芝兰攀了攀锦衾,怯弱道:“太皇太后……皇上雷厉风行,若圣意如此,臣妾恐怕劝不住。”
苦苦一笑,太皇太后十指颤颤地覆了覆衾上柔荑,淡淡道:“若你劝不住,便没人能劝了……勉为其力吧。”芝兰反手拢着干枯瘦削的手入掌,噙着泪,轻轻点头。
太皇太后微微仰头,靠了靠,道:“仙蕊病那会,皇上带你去哪儿了……哀家知。”朱唇微颤,眸光些许闪避,芝兰弱弱地垂眸,心如擂鼓。
笑了笑,太皇太后朝芝兰稍稍倾了倾身子,睁着眸子定定瞅着,道:“我那孙儿把你……放在了心坎上。八岁丧父,十岁丧母,小小的肩上扛着整座江山,他的苦……能有几人晓?爱……天子,得有天大的胸怀,丫头……你是个纯良的孩子。你应哀家……万事以皇上为先,便是有苦有痛……自己咽下。”
“嗯……”芝兰愣愣点头,哽咽道,“便是太皇太后不吩咐,臣妾也会如此。”
“好……”太皇太后陷落靠垫,双眸茫然地盯着帐顶,眸光放得幽远,半晌,仿若自语,“最后一件……哀家的梓宫……不要送回盛京,去孝陵吧……让哀家陪着先帝。”冷栗,芝兰痴痴落泪,心堵得窒息,纷杂莫名,朱唇轻颤,唯是不得一语。
移眸凝着芝兰,太皇太后眯缝着眼,微微一笑,道:“这个……我会亲口跟皇上说,可皇上至孝,未必会应。”
眼眶潮润渗溢,太皇太后深吸一气,叹道:“往事不堪回首……有些话,哀家对皇上……说不出口。可……同是女人……丫头,你懂。哀家……不愿与太宗文皇帝同葬,你懂吗?不是我……不想,是……不能。这件事……你必须应我,否则……黄泉路上……我……”
掌中十指颤得厉害,芝兰不由紧了紧,咬咬唇,颤颤地抽手,捻着帕子替榻上之人拭了拭泪,无比沉重地点点头。
笑漾起唇角那抹苍白,晕散眉间那簇淡青,太皇太后如释重负般仰首,唏嘘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