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谷空无人,芝兰花自香。寻根竟不见,茅草如人长。
——叶子奇《塘上闻兰香》
芝兰已忘了是如何拖着身子一路回御膳房的,发髻些许散落,泪痕斑斑,目光呆滞……秦嬷嬷吓了一跳,忙喝退四下,使眼色催促云溪搀她回屋。
芝兰和衣瘫倒榻上,一语不发。云溪急急掩上被褥,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她只是蜷缩一团,颤颤地摇头,嘴角挤出一丝惨笑,幽幽眯上眼,浥泪染湿枕巾。
云溪愕然地叹气,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我给你打水洗漱,等着啊。”
待房门合上,芝兰拉起被褥掩面,凄凄地哭出声来。云溪在门口不禁回望,满眼不忍。
小张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对着云溪,压低嗓音泣然,道:“姑姑,乾清宫的魏公公来了,说——芝儿姐姐冒犯了圣威,即日配往浣衣局。”
“啊?”云溪回头望了望房门,急急把小张子拖开老远,问:“这话已坐实?”小张子含泪点点头。
“嬷嬷……可求情了?”云溪虽与芝兰不甚亲厚,只是大祸将至,心底那股怜惜却暗暗涌起。
“没用——总管亲自吩咐的。”小张子无奈地摇摇头,忽然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说道,“姑姑可愿冒险与我走趟乾清门?必得两人同行,时下恐怕没人敢……”云溪未犹豫便笃定地点点头。
两人匆匆赶至乾清门,小张子于中右门外探头探脑,片刻便见一小太监迎上来几声耳语。云溪暗自吃惊,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竟生生蹚进这淌浑水,一无所知便冒冒失失赶到这是非之地。回程里,小张子仍未透露此行所托何人,云溪亦不复问起,尽尽人事罢了。
秦嬷嬷坐在八仙桌前,云溪、小张子各站一旁,面面相觑。嬷嬷淡然发话:“哎——是祸躲不过,尽管等到酉时吧。若再无回旋余地……小张子,你送她去。”
“我……”小张子嘟着嘴,默默埋下头来。
乾清宫西暖阁门外,纳兰容若急急求见。“有劳总管通传,臣有要事求见皇上。”容若拱手请道。
梁九功摇了摇头,劝道:“纳兰大人,若是无十万火急之事,奴才劝您还是明日再面圣。”接着压了压嗓子,补道,“今日龙颜不悦……”
“有劳公公了。”容若复又请道。
梁九功迟迟地望了一眼,低叹一声,蹑脚入了屋,片刻,便宣旨觐见。
“臣叩见皇上。”容若匆匆行礼,额头微微渗了汗珠,喘息都有些许不平。
“平身吧——”玄烨正坐榻上,目光凛冽,幽幽说道,“朕料到你会赶来,却不曾想……你会这么赶。”
容若微微颔首,低声道:“臣……臣所求之事,想必皇上已……”
“休要开口了。”玄烨摆手打断,意味深长地抬眼,捎了一眼警示。
“此乃皇上家事,臣本……不该插手。”容若直了直脊梁,面色清然,道,“只是……今日之事,臣有错……心底有愧,不吐不快。”一丝疑虑掠过皓白面庞,玄烨亮了亮眸子。
容若接着说道:“臣向皇上请罪,芝兰入点心局一事……是臣……臣甘愿受罚。今日之事,芝兰有求嬷嬷差人找臣,臣……妄度圣意,竟以为是皇上召见,便回她安心面圣。臣深知皇上因何而怒,亦深晓芝兰着实冤屈,全是臣的错,才酿成今日天大的误会。”
容若迟疑片刻,竟脆脆地跪了下来,低头请罪道:“求皇上责罚!求皇上宽恕芝兰,浣衣局乃凄苦之地……”
玄烨凝着眸子漠然地瞅着跪地的臣子,这一礼何其重,亦君臣亦挚友的二人共度了几多春秋,何时行过此礼,何时又用过求字?
“朕料想你会求情,却……不曾料你会如此求情。不过区区数面罢了……”玄烨冷冷质疑道。
容若淡然回禀:“芝兰与臣的……红颜知己……乃金兰之交,臣实难束手旁观。再者……她月初才大病初愈……恐经不起浣衣局劳役——”
“她去浣衣局与否,经得起与否,与朕何干。”玄烨不耐地打断,唯独眸子里闪过一丝忧虑。
“皇上——”容若不禁抬头,道,“说句僭越的话,在臣心里,皇上既是主子,亦是至交,臣深知相知……不能相守的痛楚,臣不想皇上……后悔……”
玄烨愣愣地盯着容若,嘴角竟缓缓扬起一丝轻笑,伸出纤长手指点了点,索然说道:“起来吧。你既如此说,朕便再无怪罪你的道理。只是,朕……不是你,朕还不至于……对区区贱婢情根深种。”
“情之一字与贵贱何关?”容若定定起身,脱口而出。
玄烨并不接语,不过个余时辰,竟被搅得些许痛心伤臆,惊涛骇浪都不曾畏缩,何况区区婢女,心头不虞,唯想快刀斩乱麻,断然说道:“休要多言,朕心意已定。”
“皇上纵然无法释怀,无法宽恕,就……不能念及相识一场……免她去浣衣局吗?”容若伴驾多年深知玄烨绝非铁石心肠,执拗说道。
“朕若非念及相识一场,朕……”玄烨幽幽起身,踱到容若跟前,指指外间,冷冷说道,“留她与朕一墙之隔,朕知你的心思。你可知……朕的心思?即便哪日朕……她也不过是个一夜承恩的宫女罢了,名分……朕绝不给,情分……也绝不给。她呆在浣衣局尚有出宫一日,若是……那便是暗无天日。朕遣她走,走得越远……越是念了……情分。”
容若生生退了两步,暗叹一声,垂目摇头,仿似无力地自言自语:“何苦如此?”
“你不懂……”玄烨复坐榻上,端详着软榻小几上的碧玉棋盘,随意捏起一枚,悻悻低语道。
“臣……臣告退。”容若低头请退。玄烨旋着五指拨弄棋子出神,只是微微垂了眼睑。
容若正要挪步,旋即又请道:“可否……容臣与她道别?”
玄烨不曾抬眼,挥挥手,冷冷道:“此等小事,你该找小梁子,而不是找朕。”容若默默行礼退下。
芝兰蒙头哭了半晌,心随着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唯是心中那股凄苦却愈来愈烈。若富察只是寻常男子,或许这结终有一日能解,即便无解……唯是天涯陌路罢了。只是如今拧成死结,而他又是……不敢再想,保全家人平安已然大幸,其他……此生已尽。芝兰不禁懊悔,忆及当日裕亲王、容若待富察的情形,自己怎会如此糊涂?早该猜到,若知此人招惹不得,何至如此?阿玛……芝兰心底不再有怨,唯是心疼唯是恐惧,公然挑衅圣威,原是自己惹下的祸端,却让阿玛酿成了恶果……
芝兰绵弱无力地爬起,幽幽掏出床头的妆奁,抚盖半晌不敢开启,一滴泪落下,慌慌地别脸抹泪。事已至此,落泪又有何用?死亦无惧,唯是直着脊梁熬下去罢了。芝兰啪嗒开启奁盖,唯是得见桂子耳坠、青花瓷盒的瞬间,又是泪落连珠子,于是咯噔盖了起来。
咚咚——
芝兰草草抹了抹泪,拂了拂脸颊,理了理发鬓,挽鞋下榻,一瞬迟疑,开了门。小张子愣愣地缩了手,眼眶微微泛红,抿抿嘴唇,支支吾吾道:“姐……姐,可……好些了?”
芝兰双眸闪避,脸色煞白,微微点点头,又硬硬挤出一丝微笑。小张子亦慌忙垂目,低头轻语道:“芝儿姐姐……乾清宫魏公公宣旨,你……冒冒犯……圣威,即……即日配往……浣衣局,我……我是来送姐姐的。”
芝兰冷不丁地退了两步,双手紧拽房门,双腿都似发软,瞬间惊觉失态,定定地振了振。小张子忙忙伸手来扶,芝兰轻轻拂了拂,嘴角浮起一丝笑,凄然荒凉,道:“不碍事,稍等……我收拾收拾。”语毕,哐嘡门便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