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竞技场上依旧歌舞昇平。芝兰难得清静,独自躲在班房营帐,瞅着炭炉上煨得滋滋作响的茶水发呆。
“这位……可是芝兰姑娘?”帘子被拉开一丝缝,一生面孔小太监怯怯低问。芝兰连忙起身,福礼称是。
“我是哨岗那头当差的宫人,索绰罗大人差我来给姑娘捎话,请姑娘往哨岗走一趟。”小太监弓腰低首说道。
不由一怔,索绰罗大人……芝兰自是不识,转念一想,莫是容若,此行他虽未护驾,但乾清门的部下多数在此。掐指一算,后日是他大婚之期,此时怎会有他消息,心存疑窦却不及细想,芝兰随着宫人匆匆疾走。
走近哨岗,小太监指指几尺开外的一袭戎装,便抽身退下。这位应是索绰罗大人无疑。
瞟了眼四下,索绰罗疾步跨上前来,低声道:“我是纳兰大人的部下,大人差家仆前来找姑娘。这儿人多眼杂,姑娘别耽搁太久。”说罢,指指缩在哨岗一角的小厮,确是渌水亭那日带嘎达玩耍之人。
芝兰点头福礼,急急避至一角。小厮抹上一缕笑,未顾得上行礼,唯是扫视一圈,从袖口抽出一封信函,低声快语:“芝兰姑娘,这是嘎达几日前送来的家书,央我家爷一定给姑娘送来。”
木木接过家书,满目疑云,竟是发生何等变故,阿玛竟等不及自己回京,便遣书前来。一瞬愕然,一瞬忧愁,少顷缓过神来,芝兰福礼,谢道:“替我多谢大人,恭贺他百年好合。”小厮堆笑谢礼,只稍稍向索绰罗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忙离去。
紧捂袖口,一路疾走,不祥之感频频袭来,唯是掩人耳目不敢拆信,芝兰碎着步子直奔班房。隆科多远远瞅见,笑意盎然,招手低唤,芝兰唯是充耳不闻,匆匆一闪而过。隆科多僵在原地,不由朝哨岗捎了一眼。
挑帘,拆信,芝兰躲在班房帐角,抖开信笺,一瞬,十指不由抖颤,双眸氤氲,双腿发软,不由倚在案几一角,嗓际哽住,咬了咬唇,两行清泪淌下。弱弱瞥了眼帐帘,草草折起信笺,胡乱塞入袖口,芝兰拂了拂倒挂脸颊的泪珠,心乱如麻。容若远在千里之外,远水难解近渴,该如何是好?
一早便候在主帐,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仍不见他踪影。目不转睛地凝着帐帘,芝兰等得心焦如焚,合手揪得十指生疼,唯是渴盼早点见到他。心怵得痉挛麻木,虚无得如一抹游魂,无力得如一捧浮萍,芝兰杵在一角,默默数着自鸣钟滴答之声,仿若声声皆敲在心头。
骑射大会,以武会友,满蒙族人兴致勃然,夕阳西下仍意犹未尽。玄烨宣旨,再次赐宴蒙古王公,又是一番载歌载舞,开怀畅饮。
“佟佳大人,也来喝一杯吧。”乌特巴拉朝候在玄烨身侧的隆科多,举碗劝道。五旗札萨克以乌特巴拉为尊,他的话自然举足轻重。玄烨瞟望隆科多一眼,默许地亮了亮眸子。
隆科多神色肃然,拱手谢礼道:“多谢札萨克美意,只是,身为御前侍卫,喝酒触犯军规。”
赞许地凝了一眼,乌特巴拉仰面饮下这碗酒,赞道:“皇上治军严明,佟佳大人尽忠职守,臣……着实佩服。”
玄烨摆手笑了笑。福全含笑端碗,敬道:“可惜容若大婚在即,无法抽身来此。他若在此,可尽护卫之责,隆科多必能与札萨克不醉不归。今年,只能由我作陪,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王爷陪酒,是臣等的荣耀。”乌特巴拉爽朗笑道。
双眸幽冷,脸色暗沉,隆科多冷冷说道:“纳兰容若哪里无暇分身,今日还瞅见他的家仆,他大婚……恐怕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
乌特巴拉依旧笑语,并未觉察不妥。唯是玄烨、福全神色见异。陪坐半余时辰,玄烨清然起身,只道,不胜酒力,请各位王公畅饮不归,便起驾离去。
见帐外起了动静,心提到嗓子眼,竟不曾顾及礼数,芝兰碎步迎至帘前。挑帘而入一瞬,玄烨、梁九功皆些许惊到,芝兰急急跪下行礼。
不曾捎上一眼,玄烨径直入帐,却舍了御案,朝一侧软榻踱去。梁九功碎步赶到主子身前,张罗枕垫。玄烨侧身轻卧,闭目凝神,抬手扬指轻捏鼻梁。不见主子示意平身,亦不见梁九功捎个眼色,芝兰怯怯跪着,低低瞅着软榻,不敢起身。
少顷,梁九功瞟了眼软榻,朝芝兰拂了拂手,示意退下。木木起身,却挪不动步子,芝兰僵在原地,乞求地望了眼梁九功。眉角浮起一丝不耐,梁九功抿嘴狠狠摇头,复又拂了拂手。
一瞬犹疑,捂了捂袖口,咬唇一霎,芝兰垂目,低声求道:“皇上,奴才……有事相求,皇上可否,容奴才禀来?”
梁九功暗叹一口气,睨了眼软榻,主子依旧捏着鼻梁,唯是眉间微蹙。扫了眼芝兰,梁九功蹑手蹑脚退下。
“留下……你也听听,她所求何事?”缓缓垂下手来,玄烨蹭着枕垫,扭了扭肩颈,一副疲惫不堪模样。
梁九功僵在原地,无奈就地弓腰垂首,低瞟一眼芝兰,眸光生冷。
隐隐预感今日所求非人,弱弱瞟了眼梁九功,双颊腾起一丝红晕,眸光水汽迷蒙,芝兰凝着软榻,抿唇咽了咽,轻声道:“奴才……的哥哥哈坦,原是内务府的宫门扈从,五年前请愿随军远征云南,平定三藩。期间,寄回家书,说辗转去了川贵。日前,与哥哥同营的乡里负伤回了京,告知……哥哥所在的营,遭遇余孽突袭……几乎全军覆没。他侥幸逃了出来……却未见到哈坦,如今哥哥生死未卜……”
扑通跪倒,芝兰伏在地上,周身轻搐,强抑着不哭,泪却潺潺滑落,嗓际哽咽飘出一缕唏嘘:“死者求叶落归根,生者求早归故里……奴才求皇上开恩,派人寻一寻哈坦。”
半晌,软榻不见动静。眼睑轻阖,眸子似隐隐动了一动,却不曾睁眸,嘴角紧了紧,少顷又松下来,玄烨稍稍翻身,扬手扯软榻一侧的锦被,草草覆在身上。梁九功见状,急忙碎步上前,脱下玄黑靴子,纳好锦被,稍稍别过头来,朝帐帘努努嘴,狠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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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求遍兵部衙门,只得几句敷衍了事……向内务府告假,去川贵亲寻哈坦,又被严词拒绝。太太成日茶饭不思,腿脚不便却嚷着要远行千里去寻孙儿……家里愁云惨雾可想而知,若非走投无路,阿玛断不会遣家书至此。哈坦失踪已月余,拖一日便少一丝生机……
弱弱抬眸,泪眼婆娑,强忍抽泣,芝兰抑不住哭腔,求道:“皇上,奴才求您了……奴才知,此等……小事,不该劳烦皇上,可是……奴才只有一个哥哥。”
抽出右手,脸颊微微醺红,玄烨捂了捂额头,仿若呓语:“朕乏了……这种事该去兵部,自会有人处理。”
心骤然寒若凌霜,芝兰揪了揪帕子,木木拂了拂双颊,颤颤道:“求过了,兵部只说……发抚恤银子。可……全家老小都指着哥哥得胜归来,纵使……见不到人,也望……”
心搐得颤栗,芝兰不忍再接下句,复又低声求道:“奴才实在没有其他法子,求皇上开恩。”
“没法子?朕今日才知……朕原是小瞧了你。朕自问……笼络人心,尚不及你十一。此地离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几日,你却有法子收到家书,试问哪个宫女子有这般能耐?”软榻上幽幽飘来低沉一语,坠入心谷的沉,沁入骨髓的冷。
“皇上?”芝兰瞅着榻上之人,心下错愕无措,自龙抬头后,他对自己尽是猜忌,尽是嫌弃,动则得咎。原是阿玛居心叵测、算计在先,他心存间隙不忿,亦属寻常,芝兰毫无怨言。他这番已然下了逐客令,梁九功就站在身侧,芝兰深知,若想留存脸面,便该抽身退下。唯是关乎哥哥生死,举目四下,除了他,还有何人可求,何人能求?念及浣衣局一事,心存一丝侥幸,芝兰振了振,夹着些许委屈、些许绝望、些许希冀,哭道:“确是家人央容若捎信,实在是情非得已。奴才不懂笼络,奴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