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滴属于Vivian的眼泪
Vivian住院了!
一路上,她把车开到最高速从海边疾驰往市中心的医院。
一路上,她在心里猜测了一百种一千种的可能性,出车祸,急性病,咖啡厅事故,甚至各种各样的癌,她都猜过了,可是到了医院,于浚伟竟然告诉她,Vivian流产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流产?Vivian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孩子?”
“我不知道。但是……”于浚伟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脑海里进行一番短暂的斗争。
但事实上,这番斗争一点也不短暂,这番斗争已经在他脑海里开战了很久很久。于浚伟最后还是开口:“醋桶,你记得上次Vivian说她要回老家,让我们帮她看十几天的Venus吗?”他顿了一下,“其实那一次她不是去看她妈妈,我在广州的一家医院里碰到她,醋桶,她是去……堕胎。”
最后的几个字,他说得轻之又轻。
苏易只觉得眼前一片混乱,就像听到一则与现实完全格格不入的新闻:“你是说,她不是第一次怀孕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不让我说。”
“为什么?”
“应该是怕你担心吧。”
怕她担心?因为怕她担心,于是就把所有的委屈痛苦全往自己肚子里吞,然后回来后还要扯出笑脸,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这个笨女人,朋友是这样当的吗?
“她是在哪里流产的?”
“在Venus里。”
“怎么会突然这样?”
“听咖啡厅的小妹说,是……黎世轩派人……”
“黎世轩?!”仿佛和Vivian八竿子也打不着边的名字闯入耳,苏易一怔,以为自己听错。
可是于浚伟的语气很肯定:“是,他咬定黎玉珊的事是Vivian让人去做的,因为她在你受伤时,曾在病房里向苏乔云放话。”
“王八蛋!”一股巨大得不可抵挡的恨意就在一秒内全数侵入她脑海、她心里、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他凭什么就说是?Vivian?Vivian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可是,伤害却也的确这样造成了,不由分说,不容解释。
手术室的灯等了许久终于熄灭,门一打开,医生走出来,一边脱下口罩。
他们立即迎上去。
“哪一位是李小姐的家属?”
“我们是她的弟弟妹妹,有什么问题尽管告诉我们。”苏易急急地说。
那位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虽然有工作了一整晚残留的疲惫,却仍旧很敬业,思维也清晰:“李小姐的子宫壁现在已经严重受损。上次她来找我,我就告诉她一定要小心了。她的体质非常不适合堕胎,已经堕过两次胎的人了,再一次可能就永远无法再怀孕。可谁知道第三次竟然是流产。两位,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这也只能是她最后一次怀孕。”
“你是说……”苏易的声音变得很虚弱,甚至有些不像是她发出来的,“你是说,Vivian再也不能怀孕了?”
“是的。”
“医生,你有没有检查错?怎么可能会这样?”于浚伟完全无法接受,“那些新新人类一年堕胎好几次,没结婚就流过十多次产,可人家还是好好地把孩子给生出来了,医生,你有没检查错,我们Vivian怎么可能不能再生了?”
“对不起李先生,我已经说了,她的体质特别不适合堕胎。”
于浚伟还想说什么,可身边的苏易突然跑了。
“醋桶……醋桶,你去哪儿?”他急急地转向她跑开的方向。
长廊里已不见苏易的人影,她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只留给于浚伟一个充满恨意的声音:“去找那个狗娘养的黎世轩!”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大亮,大大小小的企事业单位都已经上班了。苏易没有去黎家,她直接开着车到黎世轩的公司,周诺却告诉她,今天一大早,他就到姜氏去开股东会。
于是她一脸阴霾,在周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离开黎氏,掉转车头。
“小姐……小姐,黎先生和其他股东在开会,小姐,你不能进去,小姐……”
“砰——”
秘书小姐心急如焚,苏易气势汹汹。门突然一把被推开,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的高谈阔论全部停下,一时间,里面好几双眼睛纷纷看向被粗鲁撞开的门——黎世轩,沈绍荷,于利华,姜浩良,姜宇,还有甲乙丙丁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全都来了。姜氏集团从大到小所有的股东,这会儿整整齐齐地聚集在这里,整整齐齐地把视线全部射到她身上。
可是,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坐在她正对面的就是那个狗娘养的黎世轩,他正一脸错愕,向来以为不可能也没有脸再在这里出现的人竟然再一次出现在这里了。他错愕着,看着苏易直挺挺地朝他走过去。
“黎世轩!”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的血缘关系,这一刻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剑拔弩张。
“你有什么意见就冲我来,为什么要派人去伤害我朋友?”
黎世轩皱起眉头,原本在这股东会议上情绪就不太好,经她一挑,怒气更加高涨:“你说什么?谁允许你随便闯进来?秘书,叫保安赶她出去!”
“不用赶,话说完我自己就走。黎世轩,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天爷会一件一件报复到你身上。知道为什么黎玉珊今天会出这种事吗?一定是在替你赎罪!你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没有人会出来制裁你吗?”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声音大得连外面的保安秘书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会议室里依旧静悄悄的,除了她愤怒的声音,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愤怒的女人。她的愤怒,气势强大得连对姜浩良都视而不见,连对当年爱恨痴缠、逼得她不得不离开家园的姜宇都视而不见。更别说对于利华和沈绍荷。即使从前每一次见面,为了给于浚伟长脸,体现他交朋友的优良眼光,她每一次都特意在于利华面前维持端庄的形象;即使最后一次和沈绍荷见面,她是那么可怜地待在那儿一言不发地任由这个女人打骂,可是这一刻,她愤怒地将这些人通通都视为无物。
“我们在开会!”黎世轩气得脸色发青。
“是吗?”她却冷冷一笑,“股东大会?黎总裁,这股东大会该不会就是用来追查那百分之十股份的下落吧?听说七年前那些被你偷卖出去的股份至今还下落不明,您是不是应该当着所有股东的面,好好交代清楚那些股份到底哪儿去了呢?”
“黎景希!”
会议室里在这时才开始有声音响起,那些不知内情的小股东们听到她的话,开始发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黎世轩一张老脸挂不住,青一块白一块,最后统统变成猪肝色,“拍”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她。
“不好意思,我不叫‘黎景希’。”她扬起嘴角,就像在欣赏着这个男人丑态毕露的样子,“现在想叫我闭嘴了吗?那当初怎么还千方百计地做那些龌龊的事?”
说着,她退后几步,走到主席座的后面:“诸位,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姜氏现在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不知去向,那些股份原本是属于黎世轩大总裁的,不过七年前,黎氏资金断流,黎世轩为了保住自己的企业,背着你们偷偷将那些股份卖出去。”
她的脸上挂着快意的笑容,就像所有电视剧里那些卑鄙无耻的恶心女配角做了坏事后露出的笑,欣赏着满室股东在听完这些话之后呈现的纷乱。所有人都像惊闻天将塌下来一般,面面相觑,然后把质问的目光投向黎世轩。
沈绍荷错愕地看着她,姜浩良带着不赞同的神色看着她,姜宇,那个曾经令她千言万语数之不尽的男人,在这个股东大会的意外面前用复杂得不知如何形容的神情看她。其他人则千篇一律,从面面相觑到愤怒,紧接着,开始传递他们的愤怒,叫嚣着维护公司的利益。
这就是她闯进来的目的,这就是她要的效果。她就是要他走投无路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一个她最重要的人。
满会议室里吵吵嚷嚷,所有的压力一瞬间全往黎世轩身上投过去。
她微笑着,以为这就是今天最后的结局。
可是她的于爸爸,于浚伟的父亲,“于利”集团的CEO,在姜氏也握有一点点小股份的于利华在这片狼藉中站起身来:“诸位,我也借此机会公布一下,当年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是我向黎总购买的。”
满室狼藉在一瞬间陡然安静,他满意地看着所有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自己:“现在,我手头拥有的姜氏股份共达百分之二十七。诸位如果有任何财政问题,都可以像黎总当年一样,于某承诺,将出高价购买。尤其是你,姜太太。”他微微一笑,看向沈绍荷,那样子简直和于浚伟像极了,“您应该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对你手头上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非常有兴趣。”
会议结束后,苏易搭姜浩良的车回去。
她原想回医院去看看Vivian,但熬了一整夜的倦容全数印入姜浩良眼里。在他的坚持下,她坐上了他的车,打电话和于浚伟说午休后会再过去。
车里一直很沉默,低沉的空气压抑着。
开了二十几分钟,姜浩良就像想打破这份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开口问她:“Vivian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她在后车镜里看着他。
他一定也是一夜未眠,眉宇间那个深深的“川”字,还有双眼下方那极少在他脸上见过的黑眼圈,让她心生触动。
苏易忍不住伸手出,微凉的手指覆在他驾着方向盘的手上。
车里的氛围因为这个动作温暖了许多。
白细的手盖住他一部分的手背,另一部分没被盖住的地方和她的手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他黝黑,她细白,他刚毅,她柔弱。
“浩良,”苏易轻轻地开口,那样温柔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刚刚大闹会议室的人。她用那样的音量,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知道吗,我和Vivian相识于七年前,她长我一岁,所以在很多时候她都下意识地像姐姐一样保护我,而我也真的就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成妹妹,很自然地享受她的保护。记得读书的时候,我经常起得晚,她总是先下楼,买了双份早点,占两个座位,还帮我带书。这样做着做着就做了三四个春秋。黎家人来找我麻烦的时候,她总是挺身而出护着我。还记得那晚在法式餐厅吗?黎玉珊识破了于浚伟的伎俩后想羞辱我,她就一杯红酒往黎玉珊身上倒下去,黎玉珊多凶啊,为了我,她挺身而出惹火了她。为了我,她在医院里向苏乔云放话。为了我,她甚至被黎世轩派人做出那种事。为了我,什么都为了我,可是浩良,我给了她什么?”
她覆在他手背的手开始颤抖。
她的颤抖从手开始漫延到肩膀再漫延到全身,她开始全身颤抖,颤抖得连眼泪也无法自制地抖了出来。
她的那只颤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贴着他的。
“我给了她什么?浩良,我什么也没有给过她,我唯一一次送给她的,就是……就是……”她泣不成声,姜浩良腾出一只手将她的身子包入自己怀里。
“小易,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可是还是发生了。”她在他怀里无力地哭着。
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失去,她无力地痛哭着。即使是多年后,她也无法忘记那一时那一刻,她是用多么愧疚的声音向姜浩良诉说着——“浩良,Vivian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午休过后,当苏易醒过来,姜浩良已经离开家去了公司,她又来到医院里坐到Vivian床前:“为什么昏迷了那么久还不醒?”
“医生说,也许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回答的是于浚伟。
午后的阳光已经很淡了,稀稀疏疏地洒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这样的气色比上一次她离开这座城市时还要差,那时她微笑着对所有人说要回去老家看父母,只是她的老家在哪里,她的父母在哪里,为什么那段时间她的气色看上去那么差却没有人深入过问。
“浚伟,”苏易紧紧地握着Vivian的手,话却是向于浚伟说的,“我有很长时间都在怨恨,恨自己的父母,恨姜宇,恨那些辜负我的人。殊不知原来最可恨的人是我自己,Vivian对我那么好,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她对我的这份情谊足以弥补任何缺失的亲情。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可是浚伟,我还一直以为上天在亏待我。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一只大手缓缓地握上她肩头,那是于浚伟的。
他的另一只手越过苏易来到她握着Vivian的手,宽大的手掌包过那两只纤纤细手。
“苏易……”他郑重其事地唤起这个也许五年,也许六年都不曾唤过的名姓,温暖的大掌包着这两只纤手,可是那份温暖却无法越过苏易传递给Vivian,他只能说,“苏易,Vivian很快就会醒过来的,我相信。”
冰凉的手在两只手掌的包围下动了动。
“她动了!她动了!”苏易最先惊喜。
“Vivian?”
床上的人颤动着眼皮,在他们的叫唤下缓缓地睁开。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这样的浩劫之后已打算陪着她尽力地大哭尽力地撕心裂肺一场。可是当她睁开眼,就算刚刚经历过那样的浩劫,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扯出笑容:“你们都在啊?”
巨大的悲凉感再也无法躲藏在最心底。
“Vivian……”苏易握着她的手更加更加的紧,“Vivian,Vivian……”
“傻瓜,你怎么了呢?”她轻柔地替她抹去眼泪。
“Vivian,”连于浚伟也忍不住蹲下身来,尽管他向来最大气最爽快最讨厌执手相看泪眼,尽管连上次苏易躺医院时他都只是愤怒焦急,可这一刻他还是无法制止那一份最心底的疼痛被硬撑的笑脸拉到脸上,“Vivian,不要再笑了,拜托,不要再硬撑了,拜托!”
“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极淡的笑意还是挂在她脸上:
她反而安慰着,“这没什么的,不要这样,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医生都说了吧,不是第一次了……”
于浚伟哀痛地看着她,苏易真的想忍耐着,但终于还是泣不成声。
“傻瓜,你哭什么呀?我都已经醒过来了。”
“可是……”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拼凑不起来,“医生说……”
Vivian柔柔地反握住她的手,那指尖的冰凉一点一点地浸入她皮肤:“算了,都无所谓了。”
“Vivian……”
“什么都别再说了。”
“可是孩子的爸爸呢?”
“没有爸爸。”Vivian唇边的那一抹笑,就像极尽自嘲,“这一些孩子,从来都没有爸爸。所以,你们也别问了,反正……都已经没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微笑还是挂着,可是这一刻,他们从未见过的眼泪,一滴属于Vivian的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眶里滴下来。
没有人知道,原来连她最好的这两个朋友也不知道,一直微笑的嘴角配合着一直不微笑的神情,原来是质地最深最沉的悲凉。
2.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得不到
姜氏一连几天都乌云密布,三十八楼的总裁办公室大门始终紧闭着。偶尔,秘书被要求煮两杯咖啡进去,出来后门再一闭,周遭同事关切的问话立即迎上来:“怎么样了?”
秘书小姐只是耸耸肩,一脸的无奈加不明所以。
“你最后盘算出来的股份有多少?我的加上你的。”
“合起来是百分之三十九点五。”
“连百分之四十都不到?”
“是的。”
姜宇依靠办公桌立着。
外面明媚的阳光一缕一缕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却温暖不了办室室里极低的气温。
姜浩良坐在他对面,靠背式的座椅,可是连续几天高度紧张的状态令他的肩膀从未往椅背上靠过,他盯着桌上混乱的文件,其中一份估计已经看过不下百次,在姜浩良和姜宇的翻阅下,边角已经开始卷起。
但再多的翻阅和财政计算也改变不了这项事实。
“叔叔,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姜宇已经不知第几次摇头,状态看上去比疲惫的姜浩良好不了多少,“原来世轩当年就是把股份卖给于利华。我知道他一直都想独霸市场,所以对姜、黎两个企业一直虎视眈眈,但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这几年来,他的股份竟然已经累积到百分之二十七了。阿浩,我们真是大意。”
姜浩良沉默,看着报表上那些无论重算过多少遍都还是一成不变的数据。
姜宇叹了口气:“阿浩?”
“嗯?”
“那晚你婶婶是不是也去黎家了?”
他一顿,一抹复杂的光自眼底闪过。即使没有回答,沉默的神色也已让姜宇一眼看透。
“我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话中无限悲凉。
他原本就害怕,大半辈子都在担心,七年前那一些怨恨和咒骂,七年来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而对另一个女人无法释怀的恨意,最终会找到一个机会大刀阔斧。但现在,他害怕的一切还是无可抵挡地来到了。
“阿浩,我以为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景希外就是绍荷,没想到,现在还为难了你。”
“叔叔,你不要这么说。”姜浩良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场面话,“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个。”
“可是姜氏,怎么办呢?”老一辈花费一辈子心血建立起来的王国,他毕生精力投放最多的场所,和最重要的那一些人——人生太多的时候,就是这样无法权衡。
所以姜浩良此刻很难在他面前说出那件事,当那晚沈绍荷在黎玉珊的房间里,等黎玉珊入睡之后,那位向来待他不算苛刻的婶婶这一回板起面孔:“阿浩,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对不起玉珊?”
他沉默,以一进黎家起就预算好了的态度对待这一切。
“她现在受到的这一切,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最可怕的创伤,更何况玉珊还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阿浩,为了你,她可算是刀山油锅全走过一趟了。”沈绍荷说到这,稍稍停下来,看着面前的侄子。
这几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熟,沈绍荷即使不像姜宇那样和他无话不谈,但也算有了足够的了解。
所以,她知道要用什么方式来震撼他:“阿浩,我现在就以长辈的身份,要求你娶玉珊。”
“婶婶,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可能,这是我们姜家欠玉珊的,为了替你赎罪,我甚至已经决定了,要把我手头上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送给玉珊当嫁妆!”她微笑,看着姜浩良听到这句话时的错愕,“不过,我和你黎伯父拟了份合同,等玉珊一嫁到我们姜家,这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就归到你名下;但如果玉珊嫁不出去,作为补偿,她将完全有权力将这些股份卖给任何一个出得起价的人。你也知道的吧,我们妇道人家,手上捏着这么多股权做什么呢?还不如换人民币实在。再说了,想出高价来分享这百分之十五的人,多了去了,最近我就帮玉珊联系到了好几位。”
她微笑着看着他,语气是长辈式的,态度是和蔼的,只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然后第二天,沈绍荷就以股东的身份,发起今年最盛大的一次股东大会。
“阿浩,她在威胁你。”
“我知道。”他沉重地看向窗外,“但是,筹码未免也太重了……妇道人家。”
这一边,苏易天天到医院去照顾Vivian,因为医生吩咐她不准抽烟不准喝咖啡平日里要多休息,Vivian没有一点能自觉做到,苏易只得天天到医院里,帮着监督她。
终于,将近一个星期后,她在Vivian的强烈要求下替她办了出院手续。
“出了医院,现在可以抽一根了吧?”
“你想得美!”苏易眼疾手快地拍掉她准备放到唇间的香烟,然后挥挥手,叫来Venus里的工读生小妹,“帮我拿个碗过来。”
定睿坐在一旁,看工读生将碗拿过来后,很有默契地帮苏易打开保温瓶的盖子,人参鸡汤的味道立即钻入每个人的鼻子里。
惊骇地睁大点:“还吃啊?我都吃了一星期了。”
“你给我闭嘴,看你这气色,不补行吗?”
“可是也补太多了吧?”
“微安阿姨,”苏易没再说什么,反倒是定睿煞有介事,“老师都教我们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什么你是大人了还不懂这一点呢?”
Vivian头痛:“你们娘俩合起来对付我是吧?”
“才不是呢,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我也每天都喝的,不过我比你乖,我都喝得很自觉。”定睿撇着嘴,想到苏易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开车到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鸡肉,再开车回来给这个笨阿姨炖汤。爸爸看她这么辛苦,就叫管家婆婆帮忙,她都不让管家婆婆插手呢。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帮苏易叫这个笨阿姨把汤全部喝下去。
Vivian简直哭笑不得:“我说,你们可以去创吉尼斯纪录了,哪有后妈能跟别人的孩子相处成你们这样的?”
“行啦,闭上你的嘴,把汤喝下去。”
却不放过她:“全职托儿所阿姨加全职保姆再加全职暖床工,你说姜浩良不是赚到了是什么?”
Vivian扬起嘴角,几天来难得地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
苏易却赏了颗大白眼给她,不由分说,用一勺子鸡汤结束了这个女人的废话。
“可是,他在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夜晚她载着定睿回家,在回别墅的车程上,小朋友闷闷不乐地说。
苏易当然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爸爸可能最近太忙了。”
“可是再忙也不能这样呀。他承诺过我的,这一整个寒假都要和我们两个在海边度过。他说他每天都要回家,等你病好后,还要继续帮你请假,叫你待在家里,每天煮水煮活鱼给我们吃,然后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落,你和爸爸一起教我数学,爸爸说你数字很厉害的,他要叫你帮我补习,因为我这学期数学又考不及格了。可是苏易,他却在第一个星期就食言了。”定睿的声音越说越低,但还是一路维持着,不满而落寞地抱怨着,就像最当初她们相识时,那一个得不到足够关爱和注意的孩子。
苏易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脑袋。其实她也感觉很久没和姜先生好好在一起了,这阵子他们各忙各的,他越来越晚归,每次回到家洗完澡都已经半夜;她越来越早起,每次起床都蹑手蹑脚舍不得吵醒他。于是每一天,她只能在早晨醒来时温暖地发现,原来他在睡觉时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车子转了一个弯,在别墅前停住,苏易下了车帮他打开车门:“定睿,相信爸爸很快就会有空的。再说,不是还有我陪你吗?难道你不喜欢苏易了吗?”
“才不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苏易!”
“比爸爸还喜欢吗?”门一打开,苏易还没来得及回答,调侃的声音已经传进两人耳朵。
定睿欣喜地睁大眼睛,落寞了一整晚的双眼这下立马亮起:“爸爸!”
“今天这么早?”苏易也很惊讶,看了眼钟表——还不到七点半。
“事情告一段落,当然就回家了。”姜浩良微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长手一下子就将苏易和定睿同时圈到怀里,“我请了一星期假,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在家里陪你们。”
“真的吗?爸爸,是真的吗?”
“当然。”
“哇,爸爸太帅了!”定睿惊喜地叫出来,“苏易苏易,我刚刚在车上说的话全部不算数。哎呀——”
有人刮他鼻子啦!
那个刮人家鼻子的大人还很没好气地瞪着他:“姜定睿,你又说爸爸坏话了?”
“才没有呢,我都说实话啊。我告诉苏易说,你明明答应我要天天陪我们去海边看日落的,哼,根本就没看过!”
姜浩良没辙:“好好好,从明天开始,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冬天的海边也很冷,他们在大厅里升起壁炉,这晚,吃了一顿由苏易亲自煮出的水煮活鱼后,他们便一起窝到壁炉前的坐毯上,苏易靠着姜浩良,定睿靠着苏易,而姜浩良一只修长的手臂则同时圈着两人,另一只手拿着故事书,低沉的嗓音在厅堂里回荡着——“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
前面的小东西听着听着,在暖暖的壁炉前昏昏欲睡。
而怀中的女人却始终睁着大眼,在壁炉热烈的火苗和男人英俊的面庞前,悄悄地勾起红唇。
“最后,王子和公主终于还是相见了,在所有见证人热烈的掌声下,他牵起她的手,很温柔地说‘我爱你’。”
这一刻,他的眼定在她的双眼上,片刻不离。
“我也爱你。”红唇扬出漂亮的形状,轻轻地说。
姜浩良休假后,到Venus监督Vivian喝补品的任务就由一家三口共同执行。
Vivian说她一天里最害怕看到的人就是这一家三口中的其中一个。因为不管任何一位驾到,原因无他,就是来灌她喝下那一缸所谓的苦口良药。
“姐姐,”苏易很没好气,“姜副总都亲自驾到来请你喝汤了,你还摆什么谱啊?”
说着,一碗汤又忙不迭地塞到Vivian面前,她对姜浩良吩咐了句:“看着她喝下去哈,千万别让她偷偷倒了,这女人很恶心的,会做这种事。”然后拉起定睿,“走,我们去把保温瓶洗了。”
Vivian见苏易和定睿走远了,才无奈地摇摇头,把汤喝下去:“其实你女朋友的手艺不错,就是天天喝,有点腻了。”
姜浩良笑了笑:“她这是担心你。”
“我知道。”她把碗收到一旁,然后看着他,“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什么?”
“股份的那些事,沈绍荷会放过小易吗?”
姜浩良沉默,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碗。
“你向公司请了多少天假?”
“七天。”
“嗬——”她微叹了口气,“那这几天就让小易别操心我的事了,你们一家人好好享受一阵。”她的语气有一些无奈,有一些淡淡的哀凉。
也许山雨欲来风满楼。
姜浩良顿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你呢?”
“我?”
“那一晚我看到了,”他看着她的脸,语气一直很平淡,但实质上是关心的,“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但不知道就是你。直到前几天我加完班到医院去接小易,看到他,出现在你的病房里。”苏易和定睿还没有回来,周围还很安静,他顿了一下,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Vivian愣了一下,似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但她并没有惊讶,没有慌张,没有秘密被揭穿的任何尴尬,只是笑了笑:“能有什么打算呢?七年都这样过来了,更何况是这一刻?”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他?”
“离开?”她就像听到一个陌生词汇,有些忧伤地望向窗外,“说真的,从没想过。浩良,也许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但你不会明白的是,那时候我需要钱,可是有了钱之后,我想要的东西却越来越奢侈。”
“那是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淡淡地一笑,最终也没有回答。
回家的时候苏易问他:“刚刚看你和Vivian聊得蛮投入的,怎么,说了些什么?”
“说你的坏话。”
“骗人,你可能会说,但Vivian是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姜浩良笑了,有些无语:“你就那么看不好我吗?”
“谁让你不坦白从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心看着前边的路况:“Vivian说,让你在我休假期间别忙着招呼她,好好陪陪我和定睿。毕竟,这礼拜过后我空闲的时间就不多了。”
“奇怪了,这是什么话呀?时间不多?”苏易不以为然。
她才不相信他真的会时间不多,不然之前的那一些时间,他还没追到她之前的那一些时间,怎么姜副总先生就有空花一下午到她办公室里等她下班,怎么就有时间陪她和定睿去看电影,更过分的是,怎么就有时间抽出整整十天打着“投资”的名号把她骗到厦门去度假?
所以,别说没时间,谁说的那句话——时间像乳沟,挤挤就有了。
不过当然,她还是很感激Vivian的善解人意:“那你说这礼拜我们要怎么度过?”
“让定睿来安排好不好?”
“好好!”后座的小朋友立即举双手赞成。
苏易笑了,想说些什么,姜浩良的手机突然在这时响起。
放在两个座驾之间的手机发出铃响,泛光的屏幕上,苏易一低下头就看到“沈绍荷”三个字。
显然姜浩良一回头也看到了,苏易抬起头,看到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要不要接?”
“我来吧。”他腾出一只手,把电话接起来,“婶婶?”
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姜浩良无声地听了半晌,片刻后才开口:“我在休假,公司的事现在都由叔叔处理……我明白……再给我一些时间。”
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了好一会儿才挂上电话。
“怎么了?”
“没什么,公司的一些事。”
“是关于股份的吗?”
这下,他没有回答。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沉默了,在车窗外射入的阳光下,蒙上一层暧昧不清的影像。
“浩良,”她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不太好的感觉,“股份的事是不是没有处理好?”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顿了一下,片刻后,突然握住她的手,答非所问:“小易,定睿真的很需要你。”他的话说得很用力,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都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我也是。”
这句话太突然,就算再感人也在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氛围下存在得太过突兀。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一次,她硬生生闯进正在进行中的姜氏股东大会,在众目睽睽下把黎世轩那些肮脏的勾当全部抖出来。最终的结果不是满室声讨,而是满室的鸦雀无声,因为于爸爸站起来宣布的那一番话。
苏易找了一个姜浩良没注意的时间,打电话给于浚伟:
“你爸是想将姜氏变成自己的吗?”
电话那一头的于浚伟回答得很自然:“请问哪个做贸易的人不想?”
“他想买沈绍荷手上的股份?”
“是的。”
她沉默了,某种可能性从记忆的最角落涌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她一时间没想到要说什么话。
直到于浚伟的声音再度传来:“醋桶?”
“嗯?”
“姜浩良是不是不想干了?”
她的心突地一跳:“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沈绍荷昨天来我们家,醋桶,是‘我们家’,不是‘我们家的公司’。她告诉我爸,有意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卖给他。”
“那说明什么?”
“难道你还算不出来吗?我们于氏现在掌握的股份有百分之二十七,再加上她那份,就是百分之四十二,超过姜宇和姜浩良加起来的所有股份。”
一记闷雷突然打到她脑袋上——超过姜宇和姜浩良加起来的所有股份,那么,姜氏不是要易主了?那么浩良……于浚伟传过来的话和她脑海中的内容不谋而合:“醋桶,姜浩良怎么会允许?而且沈绍荷和姜宇是夫妻,她怎么会那么莫名其妙地愿意把股份卖给我爸?醋桶,你要向他问清楚,他到底打算拿什么做筹码,挽回他们姜家三代人打造到今天的成就?”
于浚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没什么心情去听。也不知道他到底说完了没有,她突然把电话挂了,走出房间,在二楼的围栏上看下去,姜浩良正只身一人,在一楼的大厅里看文件。
“浩良,”她突然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越过一二楼的空间传入姜浩良的耳朵里,看着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她,原本紧锁的眉头立即松开。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计划,”她沿着围栏走下楼,“看你休个假也这么不省心,要不,我们别待在这儿了,再去趟厦门吧,带上定睿,还是去上次去的那些地方,还住上次的那家酒店,再去上次那个酒吧参加接吻大赛。浩良,上次听那里面的Waiter说那酒吧里经常都有接吻比赛,我们再去试一下好不好?我觉得再比赛一次我们一定能拿下那瓶红酒的。然后我们再带回酒店慢慢喝,你说呢?”
苏易看上去蛮兴奋地建议着,就像很期待这个建议。
然而姜浩良却只能抱歉地看着她:“小易,我可能抽不出那么多时间,七天的假期快结束了。”
“不能再请一下假吗?你都辛苦一整年了。”
“叔叔一个人应付不来那么多事。”
“浩良,”她看着他,“是不是公司出事了,而且是很麻烦的事?”
他不语,那沓厚厚的文件还握在他手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是定睿的声音打破了一屋子的死寂——“爸爸爸爸,我准备好了,我们不是要去钓鱼吗?苏易,你为什么还穿裙子啊,还不快去换衣服?”定睿的声音很兴奋,今天是小朋友计划好的钓鱼日,所以一大早他就爬起床,在身衣镜前一件件试穿着从前买的那些休闲服,最后选中了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套装,无敌可爱地跑下来。
“啊,今天要钓鱼吗?”苏易这才如梦初醒。
“过分,我昨晚才说呢,你怎么就给忘记了?苏易完了,记性开始像奶奶了。”
苏易无奈地笑了:“我这就上去换,行吧?”
她再看一眼姜浩良,发现他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自己。撇开所有复杂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上楼换衣。
天气很好,钓鱼场门庭若市,定睿兴奋地说今天就像“亲子日”:“你们看,那么多爸爸妈妈都陪他们的孩子来钓鱼了,我选得没错吧?爸爸爸爸,上次我们比赛钓鱼你是赢了我几条呢?”
“我忘了。”姜浩良有点心不在焉。
但定睿一点也不在乎:“可能是三条,也可能是五条,还可能是十条,但是爸爸,我今天要努力赢过你。”
“行,定睿一定会赢爸爸的,快看,你的鱼竿在动了。”
“真的吗?哇,太棒了!”只见那根一直平静的鱼竿突然间动了一下,接着,定睿明显感到它变沉了,一定是有鱼咬住鱼饵了,“苏易苏易,你帮帮我好吗?我们一起赢爸爸吧。”
“好。”
第一条鱼就这么被钓上来了,前后花不到五分钟。
定睿兴奋极了:“爸爸爸爸,我赢你了哦。”
“我们小定睿真是厉害呀。”赞美声不一会儿就传过来,却不是姜浩良的,也不是苏易的。
定睿转过脸,看到后头那张熟悉的脸后,可爱的眼睛更加晶晶地亮了起来:“婶婆!”
“哎哟,我的小定睿!”苏易转过后,看到的就是沈绍荷朝定睿张开的双臂还有笑得灿烂慈祥的脸,她很亲切很和蔼地把定睿抱入怀,“快让婶婆看看,婶婆好久都没好好看看我们的小定睿了。”
定睿很开心看到长辈,完全没感受到身边陡然降低的气温。
苏易和姜浩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姜浩良也对沈绍荷点点头:“婶婶。”
“真巧啊,你们也有这个兴致来钓鱼,”沈绍荷似无意地瞥过苏易,“阿浩啊,我说你有空也多回公司处理处理那些股权的事,你叔叔啊,都快招架不住了。”
话音甫落,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没有人接过她的话。
半晌,定睿就像感受到身边的奇怪氛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婶婆,你今天自己过来吗?”
沈绍荷立即笑眯眯地看向小朋友:“不是,是你的玉珊阿姨陪婶婆来的。这玉珊哪,说她孝顺还真是一点也不假,阿浩,你有福了。”
“婶婶!”
“好了。”她无视姜浩良突然拉下的脸,仍旧温和地笑着。“玉珊刚刚去停车,现在来了,看!”她朝入口处招招手,那边,大冬天还戴着太阳眼镜的黎玉珊正左顾右盼,看到沈绍荷招手,她立即摘下眼镜朝这边走过来,容光焕发得完全不像一个刚经历过那种“浩劫”的人。
“沈阿姨!”她走到众人跟前,“我订好位置了,我们过去那边吧。”
说着,她挽过沈绍荷的手臂,几乎看都没看在场三人一眼,就挽着沈绍荷离开了。
“奇怪,坏阿姨不是受伤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
定睿不明所以地嘀咕着,“苏易,我上次明明看到她浑身是伤,是不是我看错了呢?”
苏易没有回答,看着黎玉珊精神抖擞地挽着沈绍荷,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自信自若。
结果心情和天气一样好的定睿今天很幸运,当姜浩良还一条鱼也钓不到时,他已经钓到三条小鱼了。只是当他再一次举起渔竿准备收获第四条时,就像运气都用完了一样,那支鱼竿突然“咔嚓”一声,断了。
“啊?不是吧?”定睿很遗憾地看着水面,看着断掉的那半截鱼竿“扑通”一声掉入水里面,消失了踪影,“苏易,怎么办,我钓不成鱼了。”
“没关系,”她立即安慰小朋友,“我去帮你换一根。”
“让我去吧。”姜浩良回过头来,想接过定睿手上那支断了的鱼竿,却被苏易阻止了。
“还是让我去吧,你先陪着定睿,我想顺便去一趟洗手间。”说着,她将自己完好的鱼竿和定睿交换,站起身来,纤纤细影很快就消失在这父子俩的视线里。
洗手间里人满为患,她排了老半天才轮到自己,洗了手出来,在洗手间对面的走廊上,看到沈绍荷站在那里,正面无表情地对着她。
苏易视若无睹,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站住!”后面的女人不太客气地出声,“这就是你见到长辈的态度吗?”
她刻意强调那两个字,提醒着两人之间,不,还有两人之外的另一些人,之间的年龄差异。
那是她第一次去姜氏见到沈绍荷时听到的名词吧?那时黎世轩刚刚把她接到家里,告诉她反正放了那么久的假闲来无事,不如就到姜叔叔那里学一点东西,刚好姜叔叔的助理怀孕回家了,职位空了下来。她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
那时她多乖啊,在脑海中幻想了十八年的父亲突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她感激上苍感激得无体投地。所以,在姜先生姜夫人面前,她在黎世轩的指导下乖巧地叫了句:“姜叔叔,沈阿姨。”
沈绍荷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发:“黎兄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乖的女儿,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有面子。”
那时她说的是“长辈”,可是当时的黎景希一点都不觉得他们老。她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女人看上去都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是这么一间大公司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站在一起多配呀,男的俊女的靓。可是不久之后,就有同事偷偷地对她嚼耳根,说其实呀,他们这夫妻恩爱的表象不过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姜氏上下谁不知道这两位“长辈”在家里从来都是吵翻了天?
“景希景希,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姜总是很忧郁的一个人?
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企业老总是他这种性格的,就像诗人一样,可是这个诗人真不幸,有那样一个表里不一的老婆,据说私底下脾气很坏呢。我们姜总根本就不想娶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沈股东的女儿,嫁妆是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呢。”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苏易根本就不清楚。只是当时的黎景希相信了,她看到的真的就和同事们所说的一样,身为企业老总的姜宇其实忧郁得像诗人。其实他业余的爱好也就是写诗,很不可思议吧?某次已经远远超过了下班时间,姜宇还在办公室里加班着,她煮了咖啡送进去,让他休息一会儿,姜宇暂停了工作,突然拿起一份旧报纸,告诉她,他读书的时候经常给这家报社写诗。
当时的黎景希很不可思议:“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写呢?”
“哥哥去世后,我是家里的独子啊,要接爸爸的企业。”
那是第一次,她从他口中听到深深的无奈,“景希,不是所有人生下来都有选择权的。”
那时她才十九岁吧,这么小,小得一听这句话就心软了,就无限同情了,就决定从今往后,不论他加班到多晚,她都要在这里陪着他,即使什么也做不了,也要为他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许多年之后,当然她也有机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例如于浚伟。可是这时的她二十六岁,人生里已经有丰富得太多的经历,所以她不会再站在那个可怜的人那边一起哀叹其不幸的命运,她只是一次次对于浚伟说:“你懂什么?有这种命还叹个屁?你知道多少人辛辛苦苦日磨月磨就为了三餐温饱,为了活下去,你还叹个什么屁?”
多么大的差别待遇。不过不是情况变了,其实情况一模一样。只是那么多的时光过去了,物是人已非。
沈绍荷迈着稳定的脚步,缓缓来到她面前:“你还不离开阿浩吗?非要看到他一无所有,看到姜氏落入别人手中?”
“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她平静地回应。
“不,”沈绍荷冷冷一笑,“我随时可以撤销这个选择,只要你愿意,或者说,只要阿浩点个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沈绍荷看着她,那一双眼里慢慢地慢慢地就有东西浮上来,等她看了许久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股深刻的恨意。可是沈绍荷的语气听上去依旧云淡风轻,“我只是认为,你用完了叔叔用侄子,一会儿用这个,一会儿用那个,像你这么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
“这就是你决定把股份卖给‘于利’的原因?”苏易感觉自己听到了全世界最荒谬的笑话,“就因为恨一个女人,就因为最不值一提的那些风花雪月的小事,你决定让一个那么大的企业易主?你下得了手吗?”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风花雪月的事是我的,但说句实在的,姜氏落到谁手中,又关我什么事?”
“你是‘姜太太’。”
“可是你也应该在七年前就知道,这个‘姜太太’形同虚设。而原因,刚好就是无才无德的阁下,黎景希小姐你。”
她眼里的恨意毫不掩饰地迸出,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外人谁也无法进来破坏,甚至那一些路过的人,那一些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的人,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苏易冷冷地看着她:“这么做,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吗?”
“不,我得不到,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她说着,慢慢地咧出一抹残忍的笑,声音越发森冷,“但至少,你也得不到,这样你就会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心里的那种恨。我得不到的东西,同样有能力让别人也得不到。而那个别人,就是你——黎景希。”
3.充斥着怀念的厦门之旅
姜浩良的假期结束后,定睿也就开学了。半长不长的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苏易突然间想到,原来新的一年不知不觉中也已经开始,而且已开始了很久,只是这阵子的事那么多,多得她将那么重要的一个日子都忘了。
“今天和定睿出去,把下学期要用到的文具都买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他那些事了,好好忙你的事。”苏易一边烫着裤角,黑色的西装裤被她烫得笔直,看上去就像可以直接拿到专卖店挂起来一样。
姜浩良从后面温存地抱住她:“你都烫了好几个晚上了,不烦吗?”
“不烦,蛮有意思的。”
他淡淡一笑,温暖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后方。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同时也是她最享受的动作。
“你又开始上班了,定睿过两天也开学了,可我还有两个星期的假,浩良,我想和Vivian一起去厦门旅行,你说好吗?”
他愣了一下:“厦门?”
“嗯。”
“你真的很想去厦门吗?”他腾出一只手拿掉她手中的熨斗,将苏易整个人翻过来面对自己。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表情,似乎只要她点下头,他就会立马打电话向公司再继续请假,取Vivian而代之,以圆她的愿望。
苏易笑了:“我真的只是想陪Vivian出去散散心。她虽然一直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的情绪还不太好。浩良,去做你的事吧。”
她微笑着看着他,看着他脸上这几天始终没有放下过的淡淡忧郁。苏易忍不住伸手出,替他将无意微皱起来的眉轻轻抚平:“工作上的事一定很烦吧,我看你一直很压抑。”
“小易……”他抓住她的手,力道突如其来的紧,让她有些微的疼。
“怎么了?”
他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于是她只能继续说:“天气好像没那么冷了呢,浩良,可能春天要来了。春天,于浚伟——也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家伙,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向你保证,其实基本上他是个好人——于浚伟说过他最希望的结婚季节就是春天,因为他说用他艺术家的眼光看来,春天是最适合穿婚纱的。不过你看我们那幅婚纱照。”
她的手慢慢地滑下来,握着他的手,两人的目光一起定向墙上那幅笑得幸福的巨大相片,“我觉得其实冬天拍婚纱照也很有感觉。只要两个人是相爱的,是幸福的,什么都是好的,你说是不是,浩良?”
“是的。”他的声音仿佛从喉咙最底处艰难地升上来。
苏易轻笑着,在他温暖的胸怀中寻找到一个最佳位置,让自己的脸往那儿靠去:“浩良,其实,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却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突然一怔,因为紧张还是错愕,突然间僵硬得像块大理石。
可她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地说:“我和Vivian已经约好了,过两天就出发,等我把你这些衣服全都烫一遍再走。”
他的喉结动了动。
“你老是送干洗店,其实他们都洗不干净的,而且也烫得不好看。我觉得还是自己动手比较放心。”
“这些事……可以让管家来做。”他终于挤出一丝声音。
“可是我想为你多做点事啊。”苏易笑得很灿烂,说完这句话,窝在他怀中的脸突然抬起来,踮起脚,轻吻了下他刚毅的下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全身上下,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部位?硬硬的,很刚毅,却很温柔。”
就像……他本尊。
厦门之行很快就开始。
苏易还是订了上次的那家酒店,将行李安置好后,她和Vivian开始在厦门的大街小巷闲逛,打发出门前既定的一星期时间。
“你和浩良说陪我出来?”Vivian的声音有些调侃,“真不知道是谁陪谁。”
“你也需要散散心。”苏易不置可否。
“你不需要?”
她笑了:“也许吧,我们都需要。”
厦门的大街小巷被两人踩过一遍又一遍,因为漫无目的,有些地方她们去了好几次,最后走着走着,又走到了鼓浪屿的那片沙滩上。
她们躺在沙滩上,一同欣赏着厦门的蓝天白云。也许是天太蓝,也许是云太白,恍惚间脑海中就有了参差错落的影响,Vivian突然开口:“小易你知道吗,每一次失去孩子之后,我都会到另一座城市去,呼吸另一座城市的空气。每一次都是独行,这次真好,还有人陪伴。”
毫无预备地,她突然主动提及这些事,同时成功地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了苏易的所有注意力:“Vivian……”
“你一定不知道我去那一些城市做什么。”她笑了一下,有点自嘲地,“每一次到那些地方,我总是先找一家医院,办手续堕胎,每一次,我独自签下那份合同,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看那些同等遭遇的女人要么握着男朋友的手要么握着家人朋友的手,哭天抢地地进去,哭天抢地地出来。我一边看着,一边等待护士叫我的名字。你一定想象得到,每一次我都是最勇敢的,因为我很平静,不哭不闹——”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笑意却丝毫达不到眼里,只是嘴角极尽自嘲,“不过话说回来,我哭闹给谁看呢?医生问我要不要多住院安养几天,我每次都说不用了,我在家那边有私人医生——就是上次给我做手术的那位,就算要安养我也只听他的安排,更何况我是那么讨厌医院的味道。
所以小易,每一次我在那座城市待了那么多时间,其实都只是待在酒店里。
“我会找一家酒店,那座城市最好最贵的酒店,要最好的套房,我没有体力也没有心情到处去逛,所以那十几天我就是待在酒店里躺在床上看电视。你知道吗,那一些时间里,我有好几次,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总是在梦中看到它们未成形的样子,躲在我的肚子里,睡得那样安详,甚至还会叫我‘妈妈’,可是,我终于还是失去它们了。全部都失去,再也不会有了。”
她的语音语调都很平静,就像在诉说着一件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一般,不,甚至比诉说平常事都平板冷淡,脸上甚至没有眼泪。
只是苏易看到她眼里浓厚得无法散去的伤痛,还有颤抖的手,放在大腿上颤抖得没办法控制的手。苏易伸出手去,温柔地握住Vivian的手,然后轻轻地,让两只手一起贴到Vivian平坦的腹部上,许久许久地贴着,就像在缅怀那些未成形的孩子。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此时此刻这样的氛围里,她不知道该说哪个词哪个字才能够将自己的心情表达清楚。
所以她最终只是沉默着,直到许久之后,才轻声地问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们,这一切,还有孩子的爸爸?”
Vivian没有回答。
“Vivian,”苏易又问了一句,“孩子的爸爸,为什么我们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一个人?”
“因为不值得让你们知道。”她终于开口。
“他……”
“也许将来的某天,你们就都会知道了。”
“为什么?”
没有回答,直到离开厦门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提起关于孩子父亲的任何一个字,只是在这座安逸而步伐缓慢的城市里,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走走逛逛,买了一大堆闽南小吃说要回去送给于浚伟。
Vivian的确是美的,不管化不化妆,不管走到哪座城市哪个角落,爱慕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就连在这个风景宜人的闽南城市,该看风景的人也顾不上欣赏风景,爱慕的目光频频从风景上转到Vivian身上。
有时候,苏易走在这么一号大美女身边真的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瞧,那个男人又在看你了。”
“什么男人?”
“那个。”
“哪个?看我的男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苏易无语:“坐在第三排靠窗的那个。虽然我知道看你的男人很多,但这位先生已经跟了我们近两天了,那目光又爱慕又火热的,你以为是为了我啊?人家那视线从头到尾都定在你身上呢。”
Vivian闻言,转过头往第三排靠窗的座位看过去。那边的男人一发现她在好友的提醒下转过头,连忙低下头去,拿起一本杂志装成专心看书的样子。
看他这副有色心没色胆的样子,Vivian突然心生玩意。优雅地回过头来,优雅地啜了口咖啡:“那我要不要去问一下?”
“问什么?”
“问问他是不是在跟踪我呀。”
“咦……”还没等苏易反应过来,向来对这种目光全无兴趣的Vivian这回竟破天荒地回头转身,向第三排靠窗的那人走去。
然后,苏易听到她悦耳又慵懒,略带意味的声音在咖啡厅的这一角响起:“先生,你这都跟了我们两天了,是时候请我俩喝杯咖啡了吧?”
“可以吗?”那个无色胆的人面露欣喜。
“我叫张卓风。弓长‘张’,卓越的‘卓’,风度的‘风’。是A城的旅客,两位呢?”
“A城的呀?真巧,真是那句什么来着,咱们于大少整天说着的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也是A城来的。”
“真的?”无色胆很惊喜,“那我们到时候还可以一起回去呢,真是太巧了。不知两位小姐的尊姓大名?”
“尊就免了,我叫Vivian,这是我的朋友,苏易。”
那一男一女饶有兴致地一来一往,苏易就在一旁负责笑。
从来都没见识过原来Vivian有这么一套。
回到酒店里,苏易问她:“难得呀,你在搞什么?想在厦门来段ONS?”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活了二十几年,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心里太不是滋味了。”
苏易一愣,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那孩子……但终于她没有问出口,Vivian只是淡淡一笑,到浴室里去了。那里面很快就传来花洒的声音,还有她听上去似乎是愉快的提醒:“对了,卓风明天要带我们逛厦门,他来这里很多次了,比较熟。”
结果,张卓风带她们去逛的就和上次姜浩良陪她还有定睿去逛的地点差不多。甚至到晚上,他还带她们去一家据说是“这一带很有名的酒吧”,而那间酒吧,刚好就是她和姜浩良上次来过的那间,而且更加巧的是,今夜,这里火热上演的依旧是接吻比赛,奖品——一瓶98年的红酒。
她在这样的氛围里怀念起那一次的四十七号,无法控制,一发不可收拾。
满室兴奋热烈的人群都拿着酒吧里提供的电话,唯有她,坐下不久后就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信息飞越这座城市这个省,向另一个地方驶去。
从来厦门至今,除了第一天到达时她打了个电话回去,告诉姜浩良她们已经安全到达了,剩下的时间里她没有再打电话。
有一次姜浩良在深更半夜打过来,她已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回打过去的时候,那一边一直占着线。
真的那么忙吗?应该是吧,她知道他在处理一些异常棘手的问题,她甚至可以想象他这几天一定天天都眉头紧锁着,一定忙得快疯了,不然不会在这一刻,早已超过下班时间的这一刻,她的电话都已经拔过去那么久了却还无人接听。
酒吧里氛围热烈,她桌上的电话和上次不一样了,响了又停,停了又响,但她只是招来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加冰,看着比赛的台上,她的好友和那位刚认识不久的朋友牵着手一同走上去,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下,Vivian搂过张卓风的脖子,将自己的唇送上去。
几分钟后,他们拿下了那一瓶98年的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