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到地方了,让在下送你回家吧。”
眼看着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雍城,苻雄的紧绷了半夜的心神终于松弛了下来,但就在这个时候,从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突兀的奇怪声音,让苻雄为之一愣。
这个声音来得太突然了,苻雄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谁的声音,就觉得颈间一凉,似乎有什么液体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苻雄伸出左手一抹,放在眼前略一看,在手中的那团液体映衬出了一道暗淡的殷红色。
这是血,是苻雄自己的鲜血。
半辈子戎马生涯,苻雄曾经无数次将自己手中的马槊刺入敌人的胸膛,亲眼看到这种一股股殷红的液体从敌人的胸膛中喷涌而出,在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灿烂凄艳的血花。那时候的他,总会觉得这种绽放在敌人胸膛上的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
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在自己的脖子上,也会喷涌出比这种花更加凄艳更加灿烂的血泉。
自己这是要死了吗?
颈动脉被割开了,苻雄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鲜血正在源源不断地聚集到自己的颈间,并且争先恐后地从那道深深的伤口涌出。
鲜血流得很快,伴随着自己献血的流逝,苻雄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迅速流失,原本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的高大身躯,现在也是在摇摇欲坠了。
“你是谁?”
一开口,苻雄就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暗哑难言,就像是两块金属在自己的喉咙口摩擦一样,嘶嘶地摩擦着自己的喉咙,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东海王苻雄,你记住,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死在我手中的第一个有名有姓之人!”
一个淡漠的语气在苻雄的耳边缓缓响起,却并没有回答苻雄的这个问题。然后有一只手伸到苻雄的后背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扑!”
苻雄虚弱而惨惨地一笑,眼看着自己从马背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鲜血从自己的颈间一下子溅了出来,喷溅到马蹄上,在地面上留下点点红痕。
“王爷,我们到了!你看……”一名家将骑着马退了回来,正想要请示苻雄是否要立即入城,一转头却发现苻雄那匹红马上,已经不见了苻雄那高大的身躯。只有一匹无主的红马,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子,止步不前。
王爷去哪了、怎么就剩下马了?
那名家将奇怪地跳下马,走到那匹马附近,正想要去周围找一下。但是一低头,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那名家将一下子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向前近走了几步,很快就发现了躺在地面上的一具尸体。鲜血,正从他的身下,汨汨地流淌出来,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汪血水。
“王爷!”
根本不用去把尸体翻转过来看他的面目,仅仅看了一眼背影,那名跟随了苻雄十几年的家将,一下子就认出了躺在地下的那具尸体,正是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自家王爷。
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一把转过苻雄那还很温热的尸体,那名家将瘪着嘴就哭开了:“王爷,你这是怎么了?咱们这马上就到地方了,家里夫人、公子都还在盼着你回去呢!你赶紧睁开眼睛看看,咱们可以回家了!”
“王爷?!”
一听到这名家将的哭号,跑到了前面正在欢呼的那群亲兵们也转过头来,一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人变故给吓呆了。
“王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众人阵脚大乱,闹哄哄地又跑了回来,绕着苻雄围成了一个大圈。一个领头的偏将一看到躺在地上的苻雄那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生息的尸体,惊恐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刚才只顾着向前跑了,没注意把王爷给落在后面了。这一回头想问问王爷是不是现在马上进城,谁知道这一转头就看见王爷的这匹马在这里转圈,找不到王爷的影子。我吓得不轻,赶紧跑过来一看,结果发现王爷倒在地上,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那血止不住地向外流,王爷早就没气了!我的王爷啊!……”
那名第一个发现苻雄尸体的家将飞快地说完了自己发现的经过,一转头抱着苻雄的尸体,又开始了自己的哭号。
“好了!别TMD哭了!”
那名领头的偏将仔细地检查了苻雄的尸体,在确认了苻雄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没有任何可能再复活之后才放弃了救治的打算。本来是在皱眉思索,但是耳边不停地传来那名家将的哭号,让他现在本就是纷扰不堪的心神更是烦不胜烦,忍不住大骂了一声。
“李将军,这王爷不在了,你是咱们这些人中最大的一个官了。你说说吧,咱们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一群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名站在一旁的一名亲兵忍不住问道.
“问我?我怎么知道?”被称作李将军的那名偏将扭过头来不耐烦地说道,语气中透着无尽的焦躁,“王爷死了,不知道被哪一个王八蛋给刺杀了。我们这些亲兵死了主人,还能有什么办法?除了为主人殉葬,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李将军,我家里还有年迈的双亲需要奉养,我还不能死啊!”
“李将军,我今年才十六岁,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呢,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去见阎王啊!”
“李将军,……”
“……”
“都别他娘的吵了,让老子先静一会儿!”
李将军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沸沸扬扬的人群之中,焦躁无比地怒吼道。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一个个闭上了嘴巴,眼巴巴地看着李将军在人群中间来回地走来走去,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就这样不停的在地面上走来走去,李将军长呼出一口气,双目一凝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突然开了口。
“众位兄弟,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咱们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长安是不能再回去了,回去就只有一个死字,我想咱们现在,应该没有人想回去送死吧?”
“那当然了,大家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去送死啊?”有人语气低落地嘟哝道。
“那就好,要是不想去送死,那咱们就只有一条路了。逃走,或者送死,这就是咱们现在剩下的唯一的两条路了。怎们选择,大家自己决定吧。”李将军摊了摊双手,无所谓地退到了人群之外。
“逃走?将军要带我们逃到哪里?”
“自然是逃到远离长安的地方,绝对不能让长安的人认出我们来。不然的话,我们不但要担上一个弃主的罪名,更要担上一个逃兵的骂名。”李将军坐到路边的一块大石上,语气平静,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不就是逃难吗?可我们的家眷全部都留在长安附近,这要是一走了之,家里的妻儿老小,应该怎么办啊?”有人担心地问道。
“我们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那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李将军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几步走回来对他说道,“我们要是回去,不但自己性命不保,就连家里的妻儿老小,他们就不会受到牵连吗?现在要紧的是先保住我们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我们还有命在,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回到长安,把妻儿老小暗中接回来奉养。但是现在要是我们回到长安,咱们家里的人,也是难逃一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李虎今天也不为难大家,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去寻一条活路的,现在就站到我的左边来。不愿意跟我走的,我也不为难你。大家兄弟一场,好聚好散。今日,便各奔东西吧。”李虎语气诚恳地说完这番话,双目灼灼地望着各怀心事的众人。
“自己有命在才能想其他的事,我跟李将军走!”一名亲兵咬了咬牙,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神色复杂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第一个站到了李虎的左边。
“还是先把自己的命保住要紧,我跟李将军走!”
“我跟李将军走!”
“我也是!”
“还有我!”
“……”
生存,是所有生物最大的本能。当面临生与死的两难抉择时,大多数的人,最终还是会选择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重要的地位。
这一番两难抉择在人的内心里挣扎得很激烈,但是表现在外面,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稀稀拉拉的一阵喊声,原先挤作一团的亲兵营已经全部站到了李虎的左侧。嗯,不对,还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影留在了原地,远远地看着对面的那些昔日的袍泽。
“何洛,你真的决定,要一个人回到长安,去白白送死吗?”李虎看着孤零零地站在队伍之外的何洛说道,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李将军,众位兄弟,不是我愿意去送死。只是家中的老母无人奉养,在下实在不忍将其抛下,独自逃生。众位放心,在下回去之后一定不会供出各位,如果侥幸能苟活下去,一定会照顾一下诸位的家眷。数年的袍泽兄弟,今日,再次永别了!”何洛语调悲凉地说道,然后对着对面的这群昔日袍泽长身而拜,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连马也没有骑,只是迈开脚步,一个人孤独地向东面走去。
“噗!”
本来正满怀悲愤与忐忑不安上路的何洛,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响动,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胸口一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涌上头来。
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就看到从自己的胸口,突然出现了一点刀尖,鲜血从里面不停地流淌了下来。
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就看到在自己的身后,站着刚才信誓旦旦说要不为难大家的李虎。而他的手中,正好握着那把刀的刀柄。
“你……你……你不是说……”何洛悲凉地一笑,艰难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满脸冷酷与残忍的李虎,不敢置信地说道。
“兄弟,不要怪我。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人心难测,我不能拿这几十名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李虎躲躲闪闪的眼神不敢去看此时何洛那双充满了悲凉与嘲讽的眼睛,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你……你很好……很好……”何洛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已经变得如此陌生的昔日的袍泽,而是摇摇摆摆地转过身去,用无限眷恋的眼神望着东方,瘦弱的身躯,缓缓地倒了下去。
“娘……请原谅儿子不孝……以后不能再孝顺你了……儿子……”
眼看着何洛的身影倒在地上,激起地面上的阵阵尘土,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李将军,你不是说好聚好散吗?为什么还要……”一个亲兵心有不忍,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的李虎,脸色阴沉,同样是很让人害怕。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个何洛能不能保守住我们的秘密?人心难测,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既然他不愿意跟我们去闯一条活路,为了咱们这几十名兄弟的性命着想,也只能牺牲他一个了。”李虎冷冷地看了那名发问的士兵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可是……”那名士兵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旁边有人在暗中拉了他一把,他也只好闭上了嘴,退回到人群之中,不再多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大家也没什么别的意见了,那就这样,开始走吧。”李虎冷冷地收回目光,又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提高了嗓音说道。
“李将军,你说了这么多,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尽管刚才李虎袭杀何洛的举动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给震住了,现在还不敢怎么大声说话。但是事关到自己的生死,还是有一个脑筋聪明的士兵忍不住躲在人群中开口问道。
“到哪里去,这倒的确是一个大问题。”李虎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心中暗骂自己粗心,竟然把这么重要的问题都给忘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思绪,李虎回头对他们说道,“眼下东面的长安是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一个死字。西面的凉州是我们刚刚面对的敌人,万一要是遇到了几个认识我们的人,那我们也是要丢了性命的。而南面是晋室,对我们这种从胡人的地方来的人大多歧视排斥,到了那里日子也不好过,我们也不能到那里去。”
“东、南、西三面我们都不能去,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只有北面了!”
“李将军,北面,那里不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吗?”
“谁说是不毛之地了?”李虎双眼一眯,淡淡地瞥了那名发问的士兵一眼,这寻常的一眼,却让那名士兵一下子感到心惊肉跳,连忙慌乱地低下了头去,“北面在河套地区,有匈奴大头领刘库仁,他在那里占地甚广,势力很大。我们去那里躲避,绝对不会让长安的那些人发现的。”
“大家没有什么疑问了吧?”满意地扫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人群,李虎牵过自己的那匹马来,一步跃上了马背,奋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马鞭,正准备大喊一声“开拔”,突然从道路的西面,传来了一阵阵的马蹄声。
“嗒、嗒、嗒!”
马蹄声整齐而又清脆,敲击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发出了一阵阵有节奏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节奏感。
只是对于现这些听惯了战马嘶鸣声的这支亲兵队来说,这阵无比熟悉的马蹄声,眼下却像是死神的丧钟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之上,让每个人的心跳加速,脸色再次变得煞白煞白的。
这么整齐有序的马蹄声,绝对不是寻常的商队所能发出来的。除了训练有素的大股骑兵,还能是什么?
只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刻,来者除了凉州兵就是苻秦方面的残兵。只是在现在的这个时刻,本来应该算作是自己人的,却比凉州兵,更加要来得可怕。
马蹄声越传越近,地面也开始可以感受到那阵有节奏的震颤了。凭借他们多年来养成的战场经验,来者是一支人数绝对不少于五百的骑兵队伍。对于现在失去了主将又在人数上居于劣势的这支亲兵营来说,无疑,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此时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
且不提这一夜奔波让每一匹马都耗尽了气力,再跑起来绝对跑不过这一支不明情况的军队。就算马儿还能跑得动,这骑马的人,也是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人困马乏,心神俱疲,士气尽失,再没有哪一支军队,能在这种困窘到了极点的情况下,继续长途奔逃。
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姿势,停留在了跨鞍上马的动作上。一个个脸色惨白地望着遥不可知的西方,心中,都有了一种叫做绝望的情绪开始慢慢升起。
马蹄声渐渐近了,在西方朦胧的天光中,远远的,出现了一面刺绣着一只狰狞狼头的古怪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