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

太后的“母爱”

1

此后几日,宣太后便一病不起,秦昭王每天前来探望,宣太后却总是恶语相向,只嚷着秦昭王不是稷儿,骂过几句便轰了出去。魏冉深恐秦昭王起疑,便劝解说道:“大王,太后所说的胡话,大王可万万不能挂在心上。”

秦昭王倒也习惯了,答道:“舅舅不必担心,嬴稷对此已是司空见惯。早在燕国之时,每当母后犯病,便不认嬴稷,非打即骂。可病好之后却又搂着嬴稷痛哭不止。燕王也曾派御医诊治,却不知是何怪病。只是回到秦国后,此病好了许多。近几年并无发作,不知这一次却为何……唉……”

魏冉只能又假意道:“大王不必挂怀,也许过上几日太后便会痊愈了。”

送走秦昭王,穰侯重新回到房中,看着在床上半躺半坐的宣太后,再也忍无可忍,摆摆手叫宫女先出去了,然后冲着宣太后大声道:“姐姐,好险哪!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天下大乱哪!”

宣太后仍目光迷离地喊道,“稷儿,我的稷儿呢,弟弟,你帮我把我的稷儿找来啊……”

魏冉耐着性子说道:“姐姐,你思儿心切,心智都糊涂了!幸亏御医没有深究,此事若被他人知道,如何得了!不仅宫中将要大乱,整个秦国也不得安宁啊!”

宣太后仍怔怔地说道:“弟弟,你……你见到那块长命锁了么?”

魏冉一愣,“什么长命锁?”

“就是稷儿满月时,你找楚国工师专门为他打造的,我一直给他挂在脖子上,从未离身。那式样,那花纹,我不会认错的,那锁就挂在毕鹰脖子上,他就是我的稷儿,毕鹰就是我的稷儿啊!”

魏冉恼道:“仅凭那长命锁,也无法认定他就是稷儿!”

宣太后愤怒地喊道:“不是稷儿又是何人?”

魏冉放缓口气说道:“姐姐,你且平静下来,听我仔细说。我已打探清楚,那毕鹰眼下住在当年稷儿的奶娘毕氏的旧屋,可见他确是毕氏之子。他不是稷儿,而是毕鹰,毕骏的哥哥毕鹰!”

“不……不!”宣太后闻言又有些疯癫起来,喊道:“他若不是稷儿,那我的稷儿岂不是已经死了?岂不是已经埋在魏国的路边了?不,我的稷儿不会死!他还活着,这毕鹰就是我的稷儿,就是我的稷儿!弟弟,你帮我把我的稷儿找来啊,我不要我可怜的稷儿当工师出苦力,我要让他成为真正的秦王!”

魏冉闻言大吃一惊,忙道:“不行啊,姐姐!姐姐,你好好想想,如今的大王虽是秦国的王,可真正主政的还不是你吗?你若是闹将起来,大王得知他并非你的亲生儿子,一怒之下必要杀掉你我灭口。再说,就算我们废掉了大王,立这个……这个毕鹰为王,他能像大王一样对你言听计从吗?到那时,落个鸡飞蛋打,岂不是自寻烦恼?”

宣太后此刻哪还理这些,仍然疯癫地喊道:“为何不行,有什么不行?!我是秦国的太后,我想立谁为王就可以立谁为王!你快去把我的稷儿找来,快去啊!”

魏冉看着宣太后疯癫的样子也无可奈何,只能点点头假意答应着,一边退了下去。来到门外,魏冉的眼中早换成了狠毒目光,嘴里咬牙切齿地念道:“毕鹰,哼!”

这夜在庄古家的小桌上,难得地摆了一些简单的酒菜,毕鹰、布顺、二郎和庄古一家围坐在小桌旁,众人却都是一脸悲伤。庄古见众人都不肯动筷,便强笑道:“吃啊,吃啊,毕鹰你也吃啊……唉,去魏国也没什么不好,好歹我们也还是一家团聚,又有布顺一起相互照顾着,倒是毕鹰你自己,要多保重啊!”

布顺也说道:“是啊,这里又无处做工,这一家老小却要每日吃喝……毕鹰,你就别担心了,这么多工匠一起前去,大家都会相互照顾的,何况咱们在蜀郡也治过水,也算个中好手啊,呵呵。”

魏国今年大河泛滥,治水工地上急缺人手,咸阳的一些工匠听说了,便决定前去做工。有人就来喊庄古布顺一起,两人正在为一家生计发愁,一番商议之下,便决定一同前往魏国。

毕鹰叹了口气,道:“唉,我还想过些日子若能再见到太后,求她让你们再回王宫做工……”

庄古一笑,道:“好了毕鹰,你的好意我们都明白,不想那么多了,来喝酒,以后你要是还去魏国,一定记得来找我们!”

三人一起碰了一杯,庄古饮完酒又说道:“只是,毕鹰,我们一走,二郎就只能交给你一个人了。”

毕鹰道:“不妨。你们自身难保,当然不可带着二郎。再说,他刚刚开始念书,也不能离开。你们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庄古过去捏捏二郎的小脸,哽咽着没说出话来,二郎也伸手抓着他的手,一双眼只盯着他看,毕鹰就从怀里掏出一些钱币递了过来,“这些你们带上路上用。若是魏国那里无法立足,就请尽快回来,咱们再想他法。”

那边布顺猛撸了一把脸,端起酒杯笑着嚷道:“哎哎,又不是生离死别,瞧你们,来来来,咱们喝酒!”

2

翌日毕鹰便去了后宫的作坊做工。那作坊里原有十来名工师,都是技艺精湛的好手,几人见毕鹰新来,都十分热情,毕鹰询问是谁,几人便齐声道:“当今大王!”

吃过午饭,毕鹰自在一旁雕着一个马车模型,那骏马身上的鞍辔,车下轮子的根根辐条,还有车棚里马夫的神情,无不雕刻得细致入微,活灵活现。正入神着,就听旁边一个工师说道:“参见公主,请问公主有何吩咐?”

毕鹰抬起头来,果见魏萱浅笑吟吟地立在一旁,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魏萱的目光却在他身上只是一停,便转开了,故作不识得他,仍对一旁的工师答道:“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物。”

那工师忙连声道:“有,有。这些都是刚刚做出来的,公主请看。”说着搬过一些精巧的小人小房来,请魏萱过目。

魏萱心不在焉地一一看着,又轻移莲步,走到毕鹰近前,说道:“这位工师倒没有见过,是新来的吧?”

毕鹰忍住笑,板着脸答道:“是,公主。”

“你在做什么呢,让我看看。”魏萱说着凑近去,装作仔细打量毕鹰手中的马车模型,一双眼却直盯着毕鹰的脸,脉脉含情,内蕴无限爱意。

毕鹰心中就一番慌乱,忙说道:“公主,这里肮脏零乱,公主还是先离开吧。”

魏萱看着毕鹰慌乱的样子,心中不由窃笑,故意冷着脸说道:“你这马车做得还算精巧,本公主有心拿去玩玩,不知你肯不肯啊”

毕鹰便说道:“这马车本就是为公主做的,自当送与公主。”

魏萱心中甜蜜,捧着那木雕轻快地去了。看着公主走远的背影,方才那位工师还糊里糊涂地叹道:“这位公主,这几日每天必来,看来对我等的手艺颇为欣赏啊!”

毕鹰不敢接话,肚子里却早笑得肠断。

魏萱拿着那木雕却未回房,而是直奔了宣太后的房中。宣太后这两日气色见好,已能下地行走,见了魏萱手里的马车模型,连声称赞,又问道:“这真是毕鹰做的?”

魏萱笑着答道:“对啊,母后,我就和你说过,这人心灵手巧,能做好多机巧的玩物。”

宣太后将那马车翻来覆去端详着,爱不释手,又念叨着,“多巧的手啊……真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魏萱一愣,便说道:“这有何难?他此刻正在作坊中,我陪母后前去便是。”

众工匠正在作坊内说笑,讨论着魏萱公主到底哪里最美,就蓦地发现宣太后由魏萱公主陪着,已立在了门前。一帮人都慌了神,呼啦啦在地下跪成了一片,众人心中只诧异着,太后怎么会来到这种杂乱地方?

“不必多礼,你们继续忙吧,”宣太后说完,便径直走到毕鹰面前,举着手中的马车模型又说道,“稷……毕鹰,这个可是你做的?”

毕鹰立起身来,道了声是,宣太后便又说道:“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毕鹰着实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将手藏到身后,宣太后又笑着说道:“我就是想看看,是怎样的手能造出这等好玩物啊。”

毕鹰无奈,只能犹犹豫豫地将一只手伸了过来。宣太后抓住他这只的手,轻轻抚摸着,眼中渐渐盈满泪水,“粗糙了,粗糙了……”

毕鹰颇不自然地说道:“太后,小民干的是粗活,自然手是粗糙的。”

宣太后道:“你……你受苦了。”

毕鹰心中惊讶,也只能说道:“只要太后高兴,小民并不觉苦。”

魏萱在旁见宣太后如此激动,也有些奇怪,不过心中更高兴太后如此喜欢毕鹰,便上前说道:“母后,毕鹰不光手巧,人品也好。你忘了,上次宫中叛乱,就是他救的我们呀。”

宣太后便拍着毕鹰的手说道:“对呀,你救过我的命,我是该好好谢谢你才对。”

毕鹰说道:“毕鹰不敢当。那都是太后福大命大。”

魏萱笑着道:“母后,你看他多明事理。”

宣太后道:“是呀,他念过书,也识得字,实乃国家栋梁啊!”

魏萱就接口道:“对对,国家栋梁!母后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为国出力。”

宣太后便道:“有何不可?待大王出巡归来,我便要他给毕鹰封赏爵位!”

这话来得突兀,振聋发聩一般,毕鹰、魏萱连同旁边竖着耳朵的工匠一起,全都惊呆了,作坊里一时鸦雀无声。毕鹰愣了半天,然后慌忙跪倒在地,说道:“不,太后,请你莫听公主的话。小民出身贫贱,并无军功,如何可以受封?小民只求……”

宣太后却插口说道:“毕鹰啊,你别急,再熬得几日便有好日子过了啊!”

众人更是发愣,毕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宣太后看着众人眼中的异样,心知自己说得过了,太露痕迹,便摆摆手道:“魏萱啊,我这头又有些痛了,快扶我回去吧。哎对了,毕鹰啊,以后凡是你

做的玩物,全都送到我宫中,我要每日看着。”

毕鹰呆呆望着太后,不知该如何回答。魏萱只顾着高兴,也不多想,见毕鹰的傻样子便又笑着追问了一句,“太后吩咐,你没听到吗?”

毕鹰忙施礼答道:“是,太后,公主。”

魏萱这才嫣然一笑,扶着宣太后快步去了,众工匠们纷纷围上毕鹰,一时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秦昭王出巡归来,刚刚返回咸阳宫,张禄便高举着奏章求见,道此次秦与韩国交恶,齐国助韩,已决定不再向秦国供盐了。

秦昭王大惊,忙问如何是好,张禄便说道:“臣已打探了一番。齐国与秦并无利害,之所以帮助韩国,是因为齐相贪财,被韩国所收买。大王,韩既可以收买齐相,秦也同样可以。”

秦昭王道:“丞相之意是……”

“臣可携重礼使齐,面见齐相,陈述得失,想他定会说服齐王收回成命。”

秦昭王龙颜大悦,便嘱咐张禄早作准备,以择良日启程。张禄刚退下去,宣太后便由门外走了进来,秦昭王本是一脸疲倦,也只能强颜欢笑着上前行礼问好,将宣太后迎入了房内,说道:“母后!母后身体欠安,有何吩咐派人将稷儿唤到后宫便是,如何却……”

宣太后说道:“为娘的病已经好了。稷儿,为娘要你封后宫作坊的工师毕鹰为大夫。”

秦昭王一愣,不解地说道:“工师?母后的意思是说,将一个工师直接封为大夫?”

宣太后不悦道:“有何不妥么?”

“这……”秦昭王面露难色,说道,“母后,秦国自商鞅治律以来,无军功者不得封爵,这个工师他……”

宣太后厉声喝道:“商鞅已是死人,难道秦国还要让死人当家吗?”

“可是,母后,变动律法实乃国家大事,须与众臣相商,然后颁布方可……”

“啪”的一声,宣太后拍案而起。喝道:“大王,这秦国的王可是我赏给你的,那时候你怎不搬出大秦律法?依照大秦律法,这个王位可由不得你来坐!”

秦昭王慌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说道:“母后切莫生气,切莫生气,母后旨意,稷儿照办就是。”

宣太后哼了一声,提步出去了。直到宣太后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秦昭王这才立起身来,一张脸上满是愤怒和疑惑,又高喊了一声,“来人!”

大夫王稽应声而入,秦昭王说道:“你速去后宫作坊,将名叫毕鹰的工师传来!”

王稽一愣,不解地说道:“工师?”

秦昭王没好气地又吼了声:“快去呀!”

过了盏茶工夫,王稽便带了毕鹰前来。秦昭王离座打量,迟迟没有开口,毕鹰无缘无故被带来参加大王,本就心中不安,又见这大王如此注视自己,更是惶恐。说道:“大王,不知传唤小民前来有何……”

秦昭王道:“你就是毕鹰?”

毕鹰答道:“小民正是。”

“后宫作坊的工师?”

“是。”

“你可立有军功?”

“没有。”

秦昭王大声道:“既无军功,为何却向太后讨封?”

毕鹰一谎,忙跪倒在地,“不不,小民岂敢。是太后主动说要封赏小民,不知……”

“哦,太后主动封赏?你且说说,太后为何要主动封赏于你?”

毕鹰嗫嚅道:“也许……也许是太后喜欢小民制做的玩物,故而……”

“哈哈!仅凭制作一些奇技淫巧的小玩物,就能封赏为大夫。王稽大夫,这在秦国的史册中尚无先例吧?”

王稽在一旁听到毕鹰要被封为大夫,心中已是一惊,这会又听到秦昭王问话,连忙答道:“回大王,确无先例。”

秦昭王笑笑:“也罢,既然太后力荐,寡人便封你为大夫。”

“不,小民受之有愧,实不敢当。还是让小民留在作坊,继续制做玩物吧。”

“你自然还要留在作坊中,这个大夫的爵位只能你知我知太后知,不可传扬出去。寡人可不想让中原诸国竟相嘲笑啊!”

毕鹰此来,已几次被言语上轻侮,毕鹰都忍了,这会听到这话如此轻蔑,便再难忍住,朗声道:“大王,小民只愿此生做个好工师,未有其他非份之想。此事皆是太后的主张,大王如若不信,小民愿与太后对质。再说,没有军功,靠太后恩赐受封,小民受之有愧,受之不安。且莫说传将出去,中原诸国竟相嘲笑,就是小民自身也无颜面对他人,更无颜面对先祖。毕鹰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这一番话倒让秦昭王一愣,王稽忙喝道:“大胆毕鹰,大王面前如何讲话?!”

毕鹰又道:“王大人,毕鹰虽为工师,却也明白何为廉耻。大王若不收回成命,毕鹰宁可死也决不受此封赏!”

秦昭王闻言倒笑了起来,“哈哈……想不到,你倒有些骨气!”

毕鹰道:“生而为人,理当如此。”

“好!你既不肯受封,寡人也不勉强。但太后面前须你自去解释。”

“再次见到太后,小民自当力陈。”

秦昭王望着毕鹰,目光中透出几分欣赏,正要再开口,一位内侍匆匆来到门口,禀报道:“秉告大王,蜀郡急报!”

毕鹰听得蜀郡二字,不由也关注起来。秦昭王摆摆手,说道:“毕鹰,你且下去。”

毕鹰应了声是,随着王稽缓步向外出去,但心思却不肯离了这房内,就听那名内侍念道:“蜀郡郡守张若秉报大王,因连日暴雨,泯水决堤……”毕鹰一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只听那内侍继续念道,“……洪溢万顷,蜀郡几成泽国。灾民遍野,粮草无几。恳请大王速调粮草入蜀,以赈灾荒。”

秦昭王在那边夺过急报来匆匆看了一眼,恼怒道:“张若误我大秦!他曾向寡人秉报,称泯水已根治,蜀郡再无洪涝,他……他……”

正说着,却见毕鹰又从门外返了进来,王稽在后面紧紧相随,口中喊着,“毕鹰,你要干什么?大王,他……”

毕鹰快步过来,一下跪倒在地,痛心疾首般说道:“大王,小民有罪,罪该万死啊!”

秦昭王满脸不悦,喝道:“寡人正在处理国家大事,无心理会你有罪无罪!王大人,快将他带走!”

毕鹰又说道:“大王,小民在蜀郡时,便是治水官。泯水堤坝,均由小民主持修造。如今堤坝溃决,实乃小民之责呀!”

秦昭王一愣,“你……你曾是蜀郡的治水官?为何张若上次奏报的功名表中无你?”

“这个小民不知何故。大王,小民空耗国家许多粮财,非但治水无功,反而引发更大洪水,罪不可恕。小民愿戴罪立功,重返蜀郡,穷其一生之力彻底根治泯水,万望大王准允。”

这一番话说出来,秦昭王和王稽对望一眼,均是大感意外,就听毕鹰又说道:“大王,司马上将军率军入蜀,水淹余州便是小民的意思。小民有愧于蜀郡百姓啊,此次洪涝,小民更是罪上加罪。若大王不允小民将功补过,小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说到最后,眼中已有泪水闪闪。

秦昭王疑道:“司马上将军秉报说,水淹余州是张若的计策,为何又是你……”

“是小民向张大人说起火攻不如水攻,张大人才向司马上将军献上这一计策。大王,水淹余州,百姓涂炭,真正的罪魁正是小民哪!”

王稽在旁已听得十分感动,便上前说道:“大王,毕鹰临功不趋,临责不避。胸怀磊落,心底坦荡。不妨令他重返蜀郡,治好泯水。”

秦昭王略一犹豫,便道:“好吧。毕鹰,寡人就命你为蜀郡治水官,即刻返蜀,根治泯水!”

毕鹰这才面露喜色,大声道:“多谢大王!”

3

这夜秦昭王便去了太后寝宫,道毕鹰自己不肯接受封赏,又主动要求返回蜀郡治水,确实是个人才。宣太后一听却勃然大怒,断然喝道:“不行!毕鹰就留在宫中,不能返回蜀郡!”

秦昭王道:“母后,这可是他自己请求的,并非……”

宣太后哪理会这些,只道:“不必多说!来人,即刻去找穰侯,让他传工师……哦不,传大夫毕鹰前来见我!”

秦昭王劝阻道:“母后,天色已晚,还是……”

宣太后也不理他,只对那宫女又喝道:“快去呀!”

宫女哪敢不从,快步去了,秦昭王一脸愤懑地道:“母后,稷儿心中不明,为何母后对这毕鹰如此偏袒?”

宣太后道:“他是……你不必多问,到时自会明白。”

“母后,那蜀郡治水的事……”

“那是国事,你自去处置!你……你可真不成器,称王多年,凡事却还不能自己做主。你且说说,我这个当娘的要照看你到何时啊!”

秦昭王满心不快,也只能道了声:“是,母后。”

宣太后一脸倦意,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先去吧。”

秦昭王无奈,轻轻叹了口气便行礼去了。回到自己书房,见王稽还在这里,便径直问道:“王大夫,你跟随寡人多年。你且说说,这秦国究竟有没有大王?”

王稽早见到秦昭王一脸的怒气,试探地说道:“大王,你的意思是……”

“当年丞相击鼓求见,对寡人说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根本没有大王。这许多年过去,寡人以为秦国已经有了大王,可这些日子才知道,秦国依然没有大王!”

王稽便说道:“对大王的处境,不仅丞相颇为担忧,连司马上将军和白起将军也久有不安哪。”

秦昭王道:“哦?那你也认为秦国没有大王吗?”

“这个……”王稽想了想,答道,“秦国有没有大王,还要看大王是如何想的。大王认为有,就会有;大王认为没有,还会没有。”

秦昭王闻言陷入沉思,半晌后才缓缓说道:“近日母后举止异常。最初,寡人以为她是旧病复发,可仔细想来,却并不那样简单。”

王稽道:“是呀。近来穰侯频繁出入宫中,来去匆匆。为臣担心对大王不利呀!”

“王大夫,你要设法将母后身边的宫女收买过来,寡人要随时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是。”

秦昭王眉头一舒,说道:“自即日起,秦国应该有大王了!”

宣太后在房中直等到坐立不安,穰侯魏冉才带着毕鹰和二郎进来了。毕鹰那会正在家中教二郎习字,就有几名兵士闯进来,说是奉穰侯之命,带毕鹰入宫面见太后。这几日变故纷杂,毕鹰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索性不再去想,带上二郎随兵士入宫来了。

魏冉领了毕鹰二郎进来,一脸不悦地说道:“姐姐,不知深夜传他……”

宣太后没有答他,却快步来到毕鹰面前,亲切地说道:毕鹰,你来啦!

毕鹰行了礼,说道:“太后,不知深夜传唤小民,有何紧要之事?”

宣太后却朝一旁的桌凳处一指,道:“来吧,咱们坐下说。”

毕鹰忙道:“小民不敢。太后……”

“坐吧。”

毕鹰只得过去身子僵硬地坐下,二郎紧紧依偎着他,用一双怯生生的大眼望着宣太后。宣太后便笑着说道:“这可是你的孩儿?”

毕鹰道:“这是小民在蜀郡收养的孤儿。”

宣太后不由赞道:“哦,你心地如此善良,理应得到好报啊。”

“蒙太后夸赞,小民不敢当。”

魏冉在一旁早听得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道:“姐姐,深夜唤他前来,到底是……”

宣太后便说道:“毕鹰,听说你不愿接受大王的封赏,还要返回蜀郡,可有此事?”

毕鹰答道:“回太后。小民无功,岂敢受封?不仅无功,反而有罪,故此小民请求重返蜀郡,根治水患,造福蜀民,报效国家。”

宣太后柔声道:“毕鹰,你忧国忧民之心实属可贵,可报效国家并非一定要返回蜀郡呀。留在宫中或许对国家更为有用啊。”

魏冉那边眉头皱得更紧,就听毕鹰又答道:“太后,请恕小民无礼。小民乃一小小的工师,身无长技,留在宫中只能制做一些玩物,但回到蜀郡却可以专心治水。太后,小民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恳请重返蜀郡,也是想求得良心上的安宁啊!”

“水淹余州、泯水决堤之事,大王尽对我讲了,责不在你,你也不必过分内疚。此事不必多议,我已吩咐大王将你留在宫中,蜀郡治水之事另派他人。”

毕鹰急道:“太后,请你……”

宣太后却一摆手,断然说道:“就这样吧,天色太晚,你先回去吧。”

毕鹰无奈,只能颇不甘心地领着二郎向外出去,宣太后又叮嘱道:“好好歇息呀!”

毕鹰忙又说道:“太后,小民还请太后……”

宣太后却自顾自说道:“再候得几日,让你住进宫中来,便不必再受罪了。”

毕鹰这才彻底死心,道别出去了。毕鹰刚一走,魏冉便怒向宣太后,大声道:“姐姐!你再这样胡闹下去,终究是要出大事的!”

宣太后却是目光迷离,喃喃轻语道:“弟弟,你看我的稷儿多懂事……”

魏冉更加怒不可遏,又喝道:“姐姐,我听说你还去了作坊见过这毕鹰,作坊是什么地方,岂是你太后能够去得?!这宫中耳目众多,你这样任性胡为,这……这……”

宣太后却还喃喃说道:“我看过他的手的,他就是稷儿,只不过比小时候粗糙多了……弟弟,你答应过我让稷儿当王的,你快把你的兵马调过来啊,你要让我的稷儿当上大王啊!”

魏冉见宣太后又已神志不清,也无可奈何,只能搪塞地答应着,宣太后又念叨道:“弟弟你一定要快啊,每当看到稷儿,我这心中的苦楚便又多了一分,稷儿一日不能为王,我这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啊……”

魏冉皱着眉不停答应着,又扶宣太后去床上躺下,出去喊了两个宫女进来伺候,这才快步离去了。

4

月光如水,洒满整条街道,街面上的一切被月光浸润,竟带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芒。毕鹰拉着二郎向家中走去,心里面却纷杂烦乱,百感交集。本来回到王宫之内,可以再见到扣儿,自是满心欢喜;但太后的异常关心却让自己疑惑和不安;再之后又听闻了泯水决堤,蜀郡洪涝,怎能不让自己忧心忡忡?本想着舍了和扣儿相守,再返蜀郡重治泯水,弥补过错;却不料太后又横加干预,强留宫中……

毕鹰正想得糊涂,二郎却站定了扯了扯他手,毕鹰抬起头来,就见不知何时已来了几名兵士,无声无息将自己二人围住。毕鹰强作镇定,道:“大人,你等……”

为首一名兵士冷笑两声,道:“我等奉穰侯之命要你性命!你休要责怪我等才是。”

毕鹰大惊,道:“穰侯?他……他为何要……”

那兵士说道:“莫要多问。你的后事穰侯早有安排,定当厚葬。黄泉路上且请保重。”说着,缓缓抽出剑来。

毕鹰一把将二郎护在怀里,说道:“且慢!你等杀我便是,还请给这孩子留下一命吧。”

众兵士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不忍,那为首的兵士却厉声喝道:“不行!穰侯有令,斩草除根!”

毕鹰激愤地喊道:“咸阳城中,大王脚下,你等滥杀无辜,王法何在!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取人性命,天理何在!连这年幼的孩子也不放过,人性何在!”

那兵士却冷笑着道:“休要聒噪!天命如此,且请受死吧!”

毕鹰将二郎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二郎害怕地喊着,“二爹……”

毕鹰轻声道:“二郎不怕。二爹带你去蜀郡寻你爹娘。二郎,闭上眼睛,很快就能见到你奶奶了。”说完,转过头来怒目注视着那兵士。

那兵士被毕鹰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忘了动手,黑暗中就缓缓走出一人来,众兵士一齐躬身行礼,那为首的兵士忙说道:“穰侯,我等正要……”

魏冉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自己来到毕鹰面前,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毕鹰,又再看看二郎,最后又将目光停留在毕鹰脸上,一只手在剑柄上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半晌,魏冉才阴沉地开口说道:“毕鹰,本侯可以饶你和这个孩子不死。但你得答应本侯一个条件!”毕鹰怔怔地看着他,魏冉又低声喝道:“你须要改名换姓,远离秦国,并且永世不得返回秦国!”

毕鹰脸上只剩下惊讶,道:“穰侯,小民不明白,这是……”

魏冉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幸亏你不明白,才留得这条性命!”又扭头说道,“厉九,带他们出城!”

那名为首的兵士应了一声,便过来推搡毕鹰二人。毕鹰还要再问,魏冉突然暴躁起来,厉声喝道:“还不快走!当心本侯改了主意!”

毕鹰这便不敢再问,忙拉着二郎随那厉九快步离去了。

魏萱这日又来了作坊之内,假意摆弄着各工师的木雕,随口问道:“那位新来的工师怎么不见了?”

就有人回答,说毕鹰这几天一直未来,也不知何故。魏萱心中诧异,也不好明问,就只能自己纳闷着,又向宣太后房中而来。到了门口,正遇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出来,便问道:“太后身体怎么样了,病还没退么?”

原来那日魏冉逐走毕鹰以后,向宣太后谎称毕鹰所乘马车不慎翻入河中,毕鹰又不善水性,故而命丧水中。宣太后闻之几近崩溃,立时便要寻死觅活,被魏冉死死按住了才算作罢,又大哭大闹了一通,继而再度病倒在床。一连数日,秦昭王和魏萱几次前来探病,宣太后都只是不见,自己一个人躲在房中哭哭啼啼。魏冉又吩咐宫女们小心照看,千万不得出什么纰漏。

这宫女见是魏萱公主过来,便道:“太后今天稍好些了,奴婢这去给太后取药,公主自去看望太后吧。”说完快步去了。

魏萱进到房内,见宣太后正伏在床头,手拿着毕鹰做的那马车模型怔怔流泪。魏萱也不解是何意,先上前行过礼问完好,便坐到一旁,又见桌上有碗莲子粥,想端了喂宣太后,宣太后也只是不喝,只好又放下来,呆坐了一会又觉尴尬,便指着那木雕说道:“母后你看,这车轮都做得这般逼真,还能转动,真是巧夺天工啊!”

宣太后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多巧的手啊……可惜……可恨……老天无眼啊……”

魏萱也不明白她这话何意,只能自己又说道:“对了母后,这毕鹰这些天也未去作坊做工,你知道么?”

“毕鹰?”宣太后迷惘地念了一遍,又蓦地省起这毕鹰便正是自己的稷儿,正是自己那命苦死去的稷儿,一时又悲从心起,大声痛哭起来,“他死了……毕鹰他死了……死了啊……我的稷儿……”

魏萱如遭雷击一般,呆呆立在那里,犹自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道:“母后,你说什么,你说这毕鹰……这毕鹰他……他死了?”

宣太后哭得更凶了,大声哭喊着,“他死了……毕鹰他坐的马车翻到河里去了……这可怜的孩子又不会水……我的稷儿啊……”

魏萱再怎么回到自己房中的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嘴里只喃喃念着两个字:“死了……死了……”又取出毕鹰遗留下的玉簪,小心抚摸着,毕鹰俊朗的面庞又浮现在了眼前。魏萱轻声念道:“想不到,你终究还是死在了水中,毕鹰哥哥,你已不在,扣儿我活在人世还有何希望啊?”

说着,魏萱挽好长发,再拿起玉簪深情地望上一眼,别在了脑后,然后起身,将一根丝带甩在房梁之上,搬过椅子来站了上去。魏萱缓缓将头伸进了丝带之中,轻声说着,“毕鹰哥哥,我来了……”

窗外,傩戏戏奴的高腔声直入云霄;秦昭王在唱声中挥剑起舞,泪流满面;宣太后将毕鹰遗留下的木鸢木雕长命锁满满地摆了一床,逐个抚摸着怔怔落泪;翠儿终于回来了,望着窗上映的一个人影,凄厉地尖叫出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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