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个王子

两个王子

1

就在毕氏逝去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燕都蓟城,毕骏也突然有了和哥哥毕鹰一般痛心的感觉。当然,毕骏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有的人都唤他做嬴稷,他也只知道自己叫做嬴稷。是夜,嬴稷正在房内诵书,一股突如其来的痛感无端而至,嬴稷就觉得像是心被人揪住了一样,连手中竹简也跌落地上,好一阵回过神来,待要去地上拾起竹简,就看到芈妃不知何时已来到房内,正神情怪异地望着他。嬴稷一惊,慌忙起身垂手而立,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声,“娘。”

芈妃恶声说道:“与你说了多少次,见到娘要下跪!为何还是记不住?”

客居燕国这许多年,芈妃心中的愁苦自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可以诉说,在外被燕国君臣轻视嘲笑,在内每日看着毕骏思念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种煎熬外人不得体会,几年下来,竟把芈妃折磨的性情古怪,乖张暴戾起来。

嬴稷又慌忙跪倒,浑身颤抖着,芈妃道:“我是你娘,你哆嗦什么?看看你自己,哪里有一丝一毫王子的风度!”

嬴稷不敢回答,只跪在地上,怯怯地喊了声,“娘……”

芈妃更加恼火,道:“除了叫娘,你就不能说些别的?!”

嬴稷不知芈妃因何动怒,吓得都哭了出来,清涕直流,芈妃见状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你娘背叛了我,她受的黥刑太轻了,应该受刵刑、受劓刑,应该五马分尸!”

说完气呼呼地转身出去,直到她走远许久,嬴稷方才敢立起身来,一张脸上仍然惊恐不定,泪痕未干。

2

巨大的鼓声震天般响起,大梁城外干裂的土地上,祈雨的队伍一直长到了天边。玉扣儿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怀抱着水罐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两人一边走一边从水罐内撩水洒在地上,口中还轻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队伍中间,玉河通和另外三位老人都赤裸上身,露出古铜色的脊背,玉飞沙等几个年轻人挥动着荆条,用力地抽打在老人们的脊背上,血肉模糊开来,四位老人悲怆地呼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再之后是四位壮年抬着块木板,木板上端坐着一座三尺多高,栩栩如生的龙王像,那龙王身披红绸,两眼暴突,闪闪发光,令人一望便生畏惧之情。这后面又是两辆大车,每辆车上又各有两面大鼓,每面鼓旁立有两人,尽皆赤裸上身,腰缠红绸,用力擂着那鼓,鼓声沉重而悲凉。大梁城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出来了,跟在队伍的后面,所有人都面容愁苦,口中一齐呼喊着,“下雨呀,下雨呀……”

一些老人每走几步便跪地磕头,头上很快就鲜血淋漓,也似浑然不觉,仍然高呼着,“下雨呀,下雨呀……”又再磕下头去。

毕鹰也在这人群里,望着周围人们悲壮的样子,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母亲干裂的嘴唇,咳出的鲜血,想起母亲临终前竟未能喝上一口清水,心中不禁愁苦难忍,也哽咽地随着喊道:“下雨呀,下雨呀……”

队伍一直到山脚的龙王庙前停了下来,鼓声渐渐停歇,人们把龙王放到地上,玉扣儿和那个小姑娘一起,把手中水罐里的水往龙王身上泼去,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玉河通和那三位老人从年轻人手中接过荆条,一起高喊了一声,“开始!”玉扣儿和那个小姑娘就把手中的水罐猛地摔在地上,陶片破碎,水花四溅,鼓声同时大作,声音响彻山谷,所有人又一起磕下头去,齐声高呼起来:“下雨呀,下雨呀……”

呼声飘荡在山谷间,悠长而凄凉。

龙王圆睁双目,枯坐在庙里,天空中盼不来半点云彩,只有日头白亮白亮地挂在上面,傍晚了许久都不肯下去。田地里干裂的口子眼看着就裂得更大了,河渠里最后那一点水也断流了,仍出水的那几口井旁,挤满了等待打水的男女老少,官府派了许多人来负责分水,维持秩序,但人们都燥燥的,常常挤碰一下或一言不合就争打起来,官府的人也阻拦不住。

渐渐地人们就有了抱怨,有说怎么祈雨也不灵了,是哪里做的不对了,还是龙王也不长眼了呢?也有说是不是修渠修渠,改了水脉,龙王生气了,故意降罪呀?人多嘴杂,就有人怪开了河工们,也怪开了玉河通。

这日一早,玉河通和家人们打点行李,准备远行,毕鹰和邻居们闻讯赶来,都是十分不舍,就有年长的扯了玉河通的手说:“这是何苦呢,求不来雨那是龙王爷不长眼,又不是你的错,何必要跟龙王爷赌气呢?”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却说:“玉老哥,你别听有些人胡讲,你修渠是为了大家好,这有良心的人是都知道的,你可不能走啊玉老哥!”

玉河通宽厚地笑笑,只说:“我不是和龙王爷或别的什么人赌气,只是身为河工,我只能跟着水走啊,眼下魏国大旱,而楚国却是大涝,我们只有去楚国讨活了。”

那年轻些的便感伤地说:“唉,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扣儿的饭,我们也都再尝不到了。”

玉扣儿正眼红红的,拉着毕鹰说着话。她把那支玉簪拿出来递给毕鹰,说:“这个还给你。”

毕鹰坚决地推了回去,说:“不不,你不能让我违拗我娘的意思。”

玉河通叹了口气,拍拍自己女儿的肩膀,说:“扣儿,既然毕鹰真心送你,你就留着吧,做个念想也好。”

玉扣儿这才将玉簪放回怀里,又从腰间取下一枚玉坠,塞在毕鹰手里,“毕鹰哥哥,这也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收下吧,一看到它,你就能够想起我了。”毕鹰红着眼点点头,将那玉坠也系在腰间。

玉河通和大家握手道别,许多人都不免老泪纵横,握着玉河通的手好久不肯松开,一些曾经在水中被玉家父子救起的人都过来给玉河通磕头谢恩,毕鹰也在其中,玉河通把大家一个个搀扶起来,毕鹰就含着眼泪问玉河通:“玉伯伯,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玉河通说:“能,能。治好楚国的水,我们就回来,毕竟魏国才是我们的家呀。”

毕鹰哽咽地说:“我怕……我怕从今以后再……再……”

玉扣儿在旁说:“毕鹰哥哥别哭,我保证回来看你,要不咱们拉钩,”说着伸出手来,小指做成钩状,又去拉起毕鹰的手,把毕鹰的小指也弯成钩状,两人的小指就勾在了一起,玉扣儿仰头望着天,虔诚地继续说。“老天爷,求你保佑毕鹰哥哥,保佑毕鹰哥哥平平安安的,等扣儿从楚国回来,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毕鹰也望着天,说道:“老天爷,我也求求你,求你保佑扣儿妹妹平安,保佑她早点回来,我会一直想她,在这里等她回来!”

玉扣儿笑笑,泪花在眼里打转,玉河通拍拍自己女儿的肩膀,说道:“日头要出来了,我们该上路了。”玉扣儿这才松开毕鹰的手,转身要走,又回头来看,泪水就流下来,再转身走,哭声就大了,然后哭着跑起来,不敢回头,一直到远了,玉扣儿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毕鹰站在那里仍然未动,玉扣儿大声喊道:“毕鹰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毕鹰在这边直戳戳地,两眼也流下泪来,“我会的,我会的,扣儿妹妹,我会一直等着你的,你一定要回来啊!”

玉河通一家就走远了,渐渐不见,日头高高起来,又是干裂干裂的燥,毕鹰再醒过神来,泪已干了,在脸上留下干涸的痕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了。

3

这一场大旱,接连竟是三年,好容易旱情过去,却不想物极又反,转年却是涝灾,接连又是数年,庄稼歉收,瘟疫横行,百姓们苦不堪言,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往他地谋生去了。

毕鹰盼得眼穿,玉家也始终没有回来。

灾患连连,十年就这样过来了,人们开始传言,说天上异象,天下是要大乱呀!这本是田间地头百姓的闲话,却不想真的就在庙堂之上应验了,在这十年间,战国七雄之间的混战更趋激烈。西边秦惠文王广纳天下贤士,励精图治,国力日盛,东进之势咄咄逼人;而山东六国人人自危,只得以公孙衍为五国相,行合纵之策,领六国联军攻秦,与秦战于函谷关。然六国合力却未齐心,相互掣肘,终为秦所败。次年秦军又大败赵、韩、魏三晋联军,斩杀八万余人,声势一时大盛。再之后风云几变,秦又按相国张仪连横之策,胁迫韩魏一同攻楚,楚国大败。同时在东方齐国又偷袭赵魏两国,大败两国军队,秦、韩、魏三国又与齐战,一时间整个中华大地上狼奔豕突,生灵涂炭,战国七雄间犬牙交错、进退不定的边界上,无一日不狼烟滚滚,无一地不烽火连连。

这是一个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年代,这也是一个乱世出英雄,必将铸就传奇的年代。

这一年,在燕国先发生了一件大事,燕王自觉年老体衰,将王位让与了大权独揽的丞相之平。新王即位,各国都遣使节前来道贺,秦国也趁此机会派人前来,言明盼与燕国定立盟约,以结百年之好。对此文武大臣们各执一说,难以统一,有言六国合纵抗秦盟约在先,出尔反尔恐遭天下人耻笑;也有说秦国势大,逆秦行事恐立遭亡国之祸。之平也犹豫起来,只好先将秦国特使安置于客馆,以上宾之礼款待。

就在这时,传有齐国特使前来道贺。齐燕两国交界,自来争战不断,但齐强燕弱,燕国多吃败仗,不久前还被齐国占去了五座城池,故之平闻听齐国特使来贺,并不如何喜悦,有心也一样安置客馆,旁边从人忙提醒,说齐使与秦人不同,非空手而来啊,这才宣上殿来。

齐使上殿行礼,朗声道:“齐国使者特来恭贺燕王登基!”身旁随从将一个镶金木盒奉上,打开来,里面尽是珠宝玉器。价值连城。

之平心头暗喜,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道:“齐国与我燕国为邻,素来争战不断。前次占我五座城池,虽经多次讨要,至今未还。特使此来,备下如此重礼,想必不仅仅是恭贺寡人即位吧?”

齐使道:“大王英明。下臣此来,除了恭贺大王,还要与燕国共商结盟大事。”

之平一笑,道“你且说来。”

齐使道:“秦国派来特使,试图以连横对抗合纵,破坏抗秦大业,此事路人皆知。秦国乃虎狼之邦,意在天下,野心昭昭。大王,你可不能上当啊!”

之平道:“秦国偏安西隅,就算野心盖天,若想兼并中原,无异于蛇吞巨象。所谓连横,是其为避灭顶之灾而求自保的权宜之策,何所惧哉?再说,燕国远离秦国,素无厉害之争,而与贵国倒是比邻而居,争战连连。请问,

燕国为何要近敌而远友,以致亲痛而仇快?”

齐使道:“大王差矣!秦国虽然偏居西夷,近些年却广招天下贤士,养精蓄锐,国力日盛。虽然燕齐均远离秦国,但大王岂能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魏不存则赵危,韩亡则楚不保,五国皆灭,独燕能免乎?”

之平自然明白其中道理,这些天也正为此事困扰,一时沉吟不语,齐使又道:“我王为表诚意,愿将前次所占五座城池悉数归还贵国。”

之平大喜过望,忙又问:“此话当真?”

齐使道:“千真万确。只要大王驱走秦国特使,杀掉秦王的爱姬芈妃和太子嬴稷,我王愿再额外奉上五座城池,以修百年之好!”

话音刚落,群臣议论之声纷起,人人脸上都是喜色,之平心中的权衡也有了结果,看着那盒子珠宝,缓缓点了点头。

深夜,芈妃府内的一间屋里仍亮着烛光,烛光下一个面色苍白,身形修长的青年正手执竹简刻着字,脸上神情专注。门帘掀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稷儿,都这么晚了还未睡,又在写书么?”

那青年正是已经长大的嬴稷,听到芈妃的声音慌忙跪地行礼,口中道:“娘,孩儿学有所得,便想尽早记录下来,以免遗忘,不知时辰已晚,让娘操心了。”

一个侍女搀着芈妃走了进来。十年的光阴在嬴稷身上化成了茁壮的个头,在芈妃身上却化成了斑白的鬓发,蹒跚的脚步,还有暴戾的脾气。近几年来,芈妃的性情变得愈加古怪,不仅喜怒无常,甚至有时都会变得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只可怜了嬴稷,在这样的“母亲”呵斥下长大,也不免养成了优柔寡断,缺少主见的性格。

芈妃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好了,你起来吧。”

嬴稷仍然伏在地上,说:“孩儿不敢。”

芈妃眉头一紧,厉声喝道:“起来!”随即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严厉,又轻声道,“以后……以后在娘面前用不着下跪了。”

嬴稷不明所以,只有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而立。

芈妃叹了口气,又说道:“唉,十多年过去了,大王早已把我们母子忘记了。前些日子,你魏冉舅舅捎来讯息,说是大王病重,只怕咱们母子这辈子再也回不了秦国了呀!”说着,脸上愁容尽显,眼里流下泪来。

嬴稷却说:“娘,孩儿只求一生守在娘的身边,回不回秦国倒无所谓的。”

芈妃一听勃然大怒,又厉声道:“这是什么话!你是王子,是秦国的王子,大秦的江山都是你的!你胸无大志,甘愿客居燕国寄人篱下,你……你真真让我失望至极。跪下!”

嬴稷又一次跪倒在地,口中连声说:“娘,孩儿错了,孩儿错了,孩儿该死。”

芈妃道:“死?你为何要死?该死的是赢荡,是他把咱们逼成了这样。你不思报仇,反倒寻死,真是不成气候!”嬴稷就和平时一样,伏在地上哆嗦着,一声不敢出,芈妃却又道,“我不是说过,以后见到娘不必下跪,你怎么就改不掉这一身的奴性呢!”

嬴稷不知所措,怯怯地抬头去看芈妃,芈妃又喝了一声,“起来!”嬴稷这才慌忙爬起身来,芈妃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中更气,又想若真是自己的稷儿,哪能像这般不成器,一时悔恨交集,又哭了出来,“稷儿呀,娘除了你还能指望谁呀!你要活出个人样儿来,替娘争口气呀!”

嬴稷惶恐地连声称是,一旁的侍女脸上都有不忍,轻声对芈妃说:“娘娘,到时辰了,该回屋喝药了。”

芈妃道:“喝药?什么药?我没有病喝什么药,要喝你自己去喝吧。”

侍女忙说:“娘娘,这可是魏将军派专人给你送来的药,你要是不喝,奴婢会没命的。”

芈妃的神情又恍惚起来,喃喃念叨着,“啊,弟弟来了?他在哪里?是不是接我来了?快快带我去见他。我要回秦国,要回咸阳宫,我要回去看望大王……”

芈妃说着快步向门口走去,侍女赶忙跟上,门刚打开,外面一阵喧嚣声传来,就见院子中火光点点,无数士兵手执火把,把庭院里挤得水泄不通。芈妃和侍女惊恐地退回房内,就有两排士兵鱼贯而入,把手中兵刃都指向了芈妃三人,芈妃和嬴稷颤抖着抱在一起,心中一片茫然。士兵身后,一个华服王冠之人走上前来,正是新登王位的之平。

芈妃颤声问道:“丞相,这是……”

旁边从人厉声喝斥:“这是燕王,叫大王!”

芈妃更是不解,诧异地望着之平,之平也不解释,只道:“芈妃,你和太子客居燕国已然十五载,秦王不闻不问,早已将你母子二人忘在脑后,视若废人。与其苟延残喘,莫如献出性命,为我燕国换回十座城池,也是善事。寡人定当以礼厚葬,将你二人记入史札,以供百世敬颂。”

芈妃道:“不!我不要死,我要回秦国!大王,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回到秦国我一定在我王面前多多美言,让我王向燕国进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之平嘿嘿一笑,道:“将死之人,其言慷慨。芈妃,你休要怪罪寡人,为了燕国,你和太子必须得死!”

说罢一挥手,士兵挺戟而上,距两人不过一步之遥。芈妃转身紧紧抱住嬴稷,把自己身体挡在嬴稷之前,嬴稷都不记得母亲有多久未抱过自己了,不想此刻却能感受到母亲怀抱的温暖,在这危难时刻嬴稷也依然笑了出来,轻声说:“娘,你的怀里好温暖啊。”

芈妃早已泪眼模糊,抚着嬴稷的头说:“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嬴稷却笑着说:“娘,儿的命不苦。有娘这么抱着,就算死也能死得安然,稷儿知足了。”

两人抱在一起,芈妃的哭声凄惨,之平略一点头,几名士兵上前将两人扯开,向外拖去。芈妃用力抱着嬴稷,却当然抱不住,被硬生生地分开,感觉就像最后一点希望要被人踏破了,芈妃哭着喊道:“不,稷儿你不能死,你是秦国太子,你是秦国未来的王,你不能死啊!”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士兵进来,之平也是一愣,最后进来的几个士兵抬着一个躺椅,躺椅上坐着刚刚让位的老燕王,满面都是愁容。之平忙上前恭敬行礼,燕王却轻轻摇着头,叹息着说道:“之平,你好糊涂啊!”

之平一愣,道:“还请大王明示。”

燕王道:“你认为他芈妃和太子就只值十座城池么?齐人素来奸诈,又常轻蔑我燕国,为何今日要拱手送上十座城池,这其中的深意,你可想过么?”之平摇了摇头,无言以答,燕王又道,“秦国与燕远隔千山万水,素无战事,每年还给我国粮食襄助。而齐国乃反复无常之邦,掠我城池,役我人民,吞并燕国之心久已有之。其之所以不敢妄为无忌,皆因有强秦在旁侧视。今日如果杀掉芈妃和太子,不仅燕国与秦国将结下永世不解之怨,而且将背负背信弃义之名。一旦齐国发兵,不但无人相援,只怕众手相推,瓜分豆剖,燕亡之日不远矣!”

这番话说得之平冷汗直流,忙道:“大王所言极是,之平差点儿就上了齐国的当!”

燕王道:“之平啊,燕为小国,偏安一隅,治国之根本在于韬光养晦,广交盟友,借他国之力反治他国,切不可莽撞唐突,曝人以恶,授人以柄啊。”

之平连声称是,又挥手令士兵们松开芈妃二人,退出房去,芈妃和嬴稷二人再次相拥而泣,感觉仿佛隔世为人一样。燕王上前来对芈妃说道:“芈妃呀,你是秦王的爱姬,太子乃是秦王的宠儿。秦王与我交谊甚深,当年将你和太子送到燕国,即是表达永不相犯之意。今日之平几乎酿成大错,皆因受到齐人挑唆。请芈妃不要介怀,日后见到秦王,还请多多美言才是。”

芈妃拉着嬴稷跪了下去,哭着叩谢燕王的救命之恩,燕王忙去搀扶二人,又是一番谦逊。旁边之平皱着眉毛看着三人,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4

芈妃母子二人只道是躲过一场祸患,但欢喜不过几日,嬴稷的舅舅魏冉前来,带来了一个悲恸的消息,秦惠文王重病不治,已然过世,魏冉又说如今嬴荡继位,你二人还是莫回秦国为好。芈妃听得归秦再无望,不由失声痛哭起来,声音凄切,惊得院中鸡犬相走,百鸟不落。嬴稷心中倒并不如何悲伤,只是见母亲哭得伤心,便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泪。

这一年是公元前311年,一个多事之秋。秦惠文王薨,秦国举国戴孝,咸阳城更是街悬黑幛,哀乐弥漫。嬴荡如愿继位,号称武王,登基上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以迎回芈妃为名,发兵伐燕!殿上群臣莫不震惊,但看到坐在武王身旁面色阴森的惠文后,众人心中都是明白,无人再敢多言,只有丞相樗里疾挺身出列,慷慨言道:“大王,老臣以为,此时出兵伐燕,天不合时,地不合利,人不合情!先王驾崩,孝期未过,武王临朝,国事未稳,出兵定然不利,此乃时不合;秦与燕相隔万里,途经韩魏赵齐诸国,出兵未必能够借路,此乃地不利;秦国与燕国素来交好,先王与燕王私谊甚笃,无据出兵,恐遭天下人讥笑,此乃情不合也。有此三者,臣以为,断不可轻言发兵!”

樗里疾乃秦惠文王之异母弟,在朝多年,功勋卓著,秦人皆谓之“智囊”。他一言既出,群臣都纷纷附和,武王一时语塞,只有去看旁边的惠文后,惠文后皱眉道:“发兵之事可以缓议,但迎回芈妃总是应该,何况这也是先王临终前的叮嘱。”

樗里疾又道:“先王嘱托固然应当照办,但是臣以为,事有缓急大小之分。当年先王将芈妃母子送往燕国,换来秦国与燕国多年以来相安无事。今先王乍去,大王便要接回他们母子,此举定然引起燕国的猜测。燕国离心,则齐国窃喜;齐有二心,则韩魏不安,韩魏不安,则秦国危矣啊大王!”

群臣一起跪倒在地,山呼“请大王三思”,惠文后见势已不行,气呼呼地拂袖而去,武王便也急匆匆退朝,追随惠文后去了。

就在武王与惠文后竭尽脑汁思索如何讨回芈妃母子之际,边关有报传来,南方蜀郡叛乱,叛军已攻至汉中郡,军情紧急!武王忙以国尉司马错领兵,入蜀平乱。司马错乃当世名将,威震八方,大军入蜀不久,蜀军便慑其威名,内生叛乱,不战而降。司马错领大军班师还朝,武王亲设酒宴接风,携文武百官为司马错庆功。席间武王酒醉,又提旧事,说前番派去燕国的特使已回,燕王不肯送回芈妃母子二人,实辱我大秦,司马将军敢不敢领兵伐燕,以扬我大秦之名?

司马错皱眉不答,丞相樗里疾再度直言上谏,道:“大王,此番蜀候谋叛,皆因蜀国灾年不断,饥民难以为生。大王理应速派水工入蜀,治理岷水之患,以安民心。岂可再度发兵,以无名之

师远征燕国,既劳民伤财,又失信于诸国,万万不可呀!”

武王借着酒意,怒叱樗里疾:“丞相,你屡屡阻我出兵伐燕,究竟是是何道理?莫不是有意袒护芈妃,图谋簒位不成?”

樗里疾一脸正色,道:“老臣对大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之所以力劝大王不要伐燕,为的是秦国的长治久安,为的是实现先王遗志呀!”

武王道:“你说你为的实现先王遗志,寡人出兵伐燕,就是以讨要芈妃母子为名,实则意在中原,以此试探各国反应,你屡屡阻止出兵,中原何时才能归顺大秦?”

樗里疾凛然道:“先王遗愿,老臣不敢一日有忘。但凡事必须出师有名,行止有理,进退有利,收放有节,若想收服中原诸国,仅凭武力决不可行,老臣思之再三,唯有一计,既可讨回芈妃母子,又可趁势收服诸国。”

武王闻之酒醒了一半,忙说道:“丞相说来。”

樗里疾道:“大王可率兵亲往洛阳拜见天子,请他向燕王下书,送回秦国人质。”

武王一愣,旋即大笑,“当今之世,何来天子?纵有天子,也形同虚设!要寡人前去求他,岂不要让天下人笑话!”

樗里疾道:“大王差矣。天子虽然失势,但名份尚在。各国虽然割据,却仍是周的臣属。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名有理有利有节!”

群臣都纷纷点头,司马错也上前言道:“大王,丞相所言极是。若燕国送还芈妃则罢,若再拒绝,便是违抗天子,天下人得而诛之,诸国也无话可说。”

武王再三思量,樗里疾又道:“大王,东去洛阳,不过数百里之遥。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讨回芈妃母子,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就算索讨不成,自洛阳前往燕国,不也近了许多吗?”

武王这便拿定主意,重重点头,道:“好!寡人久欲开一通道,哪怕只容一车通过,能到达洛阳,得窥周室都城,死也无憾了。好,寡人就依丞相之言,择日前往洛阳!”

这话里内藏凶兆,群臣闻之都是一惊,但看着武王踌躇满志的样子,又不敢说破,只有各自在心中揣摩了,樗里疾和司马错对视一眼,神情都是沉重。

洛水北岸,秋风瑟瑟涌动,一队衣衫破旧的兵士们缩手缩脚地立在风中,只不住抱怨着天都这样冷了,棉衣怎地还不发来?那队伍的最前面是一辆兵车,车上一位儒雅的老者回过头来,大声呵斥着不得喧哗,兵士们却不大理会他,仍然散漫地抱怨着,又时而不耐烦地向远处张望。

夕阳已然西下,身后的洛阳城黯然矗立在洛水之北,那残败的城头无声地昭示着一个王朝的衰落。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迁都至此,这座都城就从未享受过它应有的尊重,甚至还远远不及西周时他作为陪都的荣耀,几百年来,诸侯争相称霸,各执牛耳数年,天子?忘于洛阳城里。

不远处忽的一阵尘土激扬,有马嘶车喧声传来,紧接着就见数幅黑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写有篆体的“秦”字,旗下兵车足有百乘,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士列着整齐的阵型踏步而来,连天都映的黑了。最前面一辆兵车上立着一人,身长八尺,狮鼻虎目,令人望之生畏,正是刚刚即位便平定蜀郡叛乱的秦武王,左右兵车上各立着樗里疾和司马错。

这边为首的老者忙打起精神,招呼身后的随从们奏乐,一时鼓声大作,琴瑟笙竽纷纷响起,然而却杂乱零落得不成曲调,老者轻摇摇头,领了几个兵士迎上前去。

乐声中秦国兵车已驶至近前,武王也不下车,立在上面俯视着车前的老者问道:“车前是何人?”

老者躬身行礼,道:“太师颜率在此恭迎秦王。”

武王却道:“天子为何不亲来迎接本王?”

太师一愣,心想哪里有天子恭迎诸侯的道理?可这话也只能心里想想,口中如何能说,只有应道:“天子已在宫中设下酒宴,专候秦王。”

武王又指着太师身后的兵士们冷笑几声,道:“堂堂天子之仪仗,竟然如此残败不堪,莫不是羞辱本王?”

太师无奈答道:“秦王有所不知,自各路诸侯自立称王以来,天子权威日渐式微,岁贡已绝,国库空虚,日支尚感不足,岂有余力彰显威仪?怠慢不周之处,请秦王见谅。”

樗里疾在一旁见太师颜率已然花甲之年,却还在这里被武王捉狭刁难,心中颇有不忍,遂向武王言道:“大王,时辰已经不早,还是先随太师进城吧。”

武王这才点点头,领众兵士向洛阳城中驶去。

进到洛阳城中,太师引武王及秦国众臣进得天子王宫,这里早已预备下了美酒佳肴,满面愁容的周天子坐在大殿上,见众人进来,忙强颜欢笑,领入酒席之中。众人坐定,依周礼相互致敬后,又说了些闲话,武王便步入正题,说道:“天子,本王有一事相求,我父先王在世时,将芈妃母子送往燕国抵为人质。今请天子颁发诏书,令燕王送回芈妃母子,以完成先王遗愿。”

周天子苦笑一声不答,旁边太师言道:“秦王,如今诸侯称王,各自为政。洛阳有实而无名,天子有名而无实,只怕燕王不肯听顺哪。”

武王却道:“太师此言差矣。当今天下仍归洛阳,各路诸候仍为臣属,如何却说天子有名无实?天子,本王此番前来,正是要替天子教训诸候各国,匡扶王室,重振天子之威!”

周天子精神为之一振,忙道:“秦王所说当真?”

武王道:“当真!天子只管颁诏,燕王若敢不从,本王愿亲率大军北上,荡平燕国!”

周天子连声称好,又吩咐太师颜率即刻拟诏,可笑这尊王攘夷,挟天子以伐不服的把戏,春秋时齐桓公就已玩过,周天子还自不知,太师也只有苦笑着答应,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周天子又向武王敬酒致谢,武王却袖手将酒杯掷在地上,轻蔑言道:“此等劣酒,味淡如水,如何能喝?来人,请天子品尝秦国美酒!”

早有秦国兵士抬了一口酒缸进来,给席间众人斟上,周天子及众臣饮过一口,都是赞叹不已,周天子道:“秦国美酒,天下闻名。好酒,好酒,寡人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等好酒了。”

话到最后,已有悲意,武王笑过两声,道:“天子不必伤感。待诸国平定,天下美酒岂不尽归天子?”

周天子道:“若是那样,寡人定然不会忘记秦王的功劳。”

武王又道:“尽忠尽责乃为本王之本分,何谈功劳。天子,本王久闻洛阳铸有九鼎,代表天下九州,不知能否一饱眼福?”

太师闻听此言,警觉地望向武王,周天子却随口答道:“这有何难?秦王请随我来。”

周天子领着众人出了大殿,来到殿后一片空旷的广场中,只见九座巨大的四足方鼎排列在一起,气势恢弘之极。每只鼎都高可及胸,上面还铸有各种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图案狞厉繁复,华美异常,更有许多山川奇景,各鼎所铸不同。武王以手相抚,依次看去,见那鼎身上还铸有大篆体的天下九州之名,依次便是“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武王最后停在雍鼎旁,转身向周天子道:“这就是象征秦国的‘雍’鼎?久有耳闻,今日才得一见呀。”

周天子道:“这九鼎乃夏王大禹收取天下九州贡金,各州铸一大鼎。这九州大鼎,夏传商,商传周,象征天下归一呀。”

武王却道:“是呀,天下归一。天子,当今战事频仍,诸候环伺,九鼎置于此处多有不妥。臣愿将其悉数移至秦国,妥为安置。不知天子意下如何呀?”

此言既出,上至周天子,下至旁边侍从,莫不色变,太师忙上前言道:“九州神器乃天命所归,岂能随意搬动?再者九鼎宏大,古来问鼎者不计其数,却无人能移动半寸,还是继续留于此地吧!”

武王又是轻蔑一笑,道:“哦,鼎有多重?”

太师道:“其重无比,无法称量,无人能动。”

武王道:“无人能动?哈哈,太师,本王倒愿意一试!”

说着便要除衣上前,太师和周天子面面相觑,都是不知如何是好,樗里疾在一旁见事情愈发不成体统,忙上前道:“大王不可呀!大王力能拔山,天下皆知。但大王身为一国之主,不可轻易好勇较力呀。”

武王闻之也觉有理,遂道:“那好。秦国壮士无数,个个力大无穷,无须本王亲为。孟贲安在?”身后那孟贲应身出列,其人身如巨塔,膀大腰圆,每踏一步,地都为之颤动一般,武王又道,“天子,若是秦人搬动此鼎,当真可以移至秦国安放?”周天子犹豫着不知如何应答,武王笑着又道,“此话不该问。身为天子,自然是一言如此九鼎!”

说着一挥手,孟贲上前捉住大鼎两足,大喝一声,猛然发力,然而那鼎却纹丝未动。孟贲面色一变,又调整几下呼吸,再度发力,浑身肌肉都随之鼓胀起来,两只脚渐渐陷入土地之中,那鼎也不过仅有一丝晃动。武王满脸恼怒,喝道:“孟贲,若你不能搬动此鼎,还有何脸面再见本王!”

孟贲又是大吼一声,全力而为,然而一口鲜血箭一般喷出,染在大鼎之上,孟贲身子渐渐瘫软在地,竟是气绝身亡。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了,武王脸色愈发难看,恨恨地道:“孟贲无能,拖将下去!天子,还请看本王神力!”一边除去身上衣甲。

樗里疾忙再上来拦阻,“大王,此鼎重达千钧,非人力所能移。大王不可鲁莽,且请……”

武王不待他说完,便厉声喝道:“你乃秦国丞相,岂能目睹秦人被世人讥笑?让开!”

一旁司马错也过来劝道:“大王,丞相劝阻大王正是为秦国担忧。还望大王三思。”

武王道:“司马将军,今天得遇雍鼎,可让本王一举成名,让秦国定鼎天下,此乃天意!你等休要多言,且看本王举鼎而定天下!”

两人不敢再言,只得退下。武王将周身除得仅余一块围腰和脚下两只战靴,露出遍体的黑毛,浑身上下肌肉隆起,闪闪泛着黑光,他踏步上前,双手执住鼎足,提气发力,大鼎为之一晃。众人都在凝神观看,见此莫不叹服,秦人更是大声欢呼,周天子等人却神色黯然。武王再咬紧牙关,猛然发力,那大鼎竟晃晃悠悠起来,离开了底座,武王又狂吼一声,三度发力,将那大鼎就擎至胸前,秦人爆出如雷般掌声,纷纷呼喊道:“大王万岁,大王神力!秦国万岁,定鼎天下!”

武王擎着大鼎,便要迈步上前,奈何那鼎实有千钧之重,平衡已不易掌握,脚下更难利索,武王就听到“噗”的一声,脚下战靴撕裂,脚趾踩在地上不免一滑,身子就歪斜了,大鼎轰然落下,正砸在武王腿上,武王发出凄厉的一声号呼,就此昏死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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