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恐水症

恐水症

1

魏国都城大梁的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那母亲拄着根竹棍,脚下走路都不利索,头上已然可见白发,而身旁的孩子看上去却不过五六岁光景,手持着只破碗,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

这已是数年之后了,这母子也正是毕氏和她的孩子毕鹰。几年来,毕氏带着孩子四处乞讨流浪,受尽了旁人的羞辱,所幸毕鹰虽小却学得十分懂事,从不多教毕氏操心,这也成了毕氏心中仅存的安慰。

过往的行人嫌他们污秽,纷纷闪避得很远,不少人的脸上还不自觉地露出厌恶的表情,毕氏用力抱紧自己的孩子,用母亲的温暖来帮孩子抵御人们冷酷的白眼。母子二人搀扶着来到一处墙根坐下,暖暖的阳光撒在两人身上,毕鹰拿出干粮袋,从中挑出一块大些的菜团子递给母亲,“娘,你吃。”

毕氏笑笑,却不接过,又从里面拿起一块小的,“娘不饿,吃这块就好。”

毕鹰执拗地探手过去,将那小块的夺过来,自己啃吃起来,同时将那块大的菜团子又重新塞在母亲手里。

毕氏爱怜地看着他,眼圈微红,轻声念叨着,“唉,啥时候,娘能让你吃上一顿饱饭,那该多好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伸过来,一下便将毕鹰手中的菜团打落在地。毕鹰惊愕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身形比他高大许多的少年立在那儿,一脸坏笑地望着自己。毕鹰也顾不上理他,俯身去拾那菜团子,那恶少却又是一脚,菜团子立时粉碎开来,眼见吃不得了。

毕鹰急了,发出低沉的一声吼,一头冲了过去。但那恶少比毕鹰高大太多,抬手伸脚,一下便将毕鹰摔到在地,然后跨步骑在毕鹰身上,挥拳便打,毕鹰脸上瞬间便绽出血来。

毕氏忙扑过来扯那恶少,却被那恶少一把推得倒退几步,跌倒在地,爬起来还要再扑过去,就见旁边又过来一名身高体壮的少年,一把抓住了那恶少的胳膊,拉着将他从毕鹰身上扯了下来。那恶少看上去对后来的少年十分恐惧,也不敢还手,任那少年将他如样骑在身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饱打。

那恶少哭喊着哀求起来,“范若,别打……求求你别打了,再打就没命啦……”

那叫范若的少年仍不收手,“说,谁是老大?”

“你是,你是老大,你是大梁城的老大,我服了,我真服了……”

那范若却仍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毕鹰爬起来,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别打了,别打了!”

范若一愣,起身不满地甩开毕鹰的手,“放手!我替你出气,你还拦我?!”

“我……我不想打人……”

“你不打他,他就打你!窝囊废!”范若鄙夷地瞥了毕鹰一眼,然后又踢了那恶少一脚,“起来,滚吧!”

那恶少慌忙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污仓皇而逃。毕鹰还是将那已不成样子的菜团拾了起来,心疼地择着上面的脏物。毕氏向那范若施了一礼,“多谢了,多谢了。”

那范若却双手抱肩,头仰得高高的,傲然说道:“该怎么谢呀?”

毕氏一愣,旋即明白,“我……我也没钱,啥也没有,我……我给你下跪。”说着便当真要跪下去。

毕鹰忙一把拉住母亲,自己冲着范若跪下,磕了一头,“多谢……多谢这位哥哥……”

“范若,你又在惹祸!”

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毕家母子回过头去,就见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男人快步走来,一脸的怒色。范若立刻收敛了得意的笑容,支吾地说道:“爹,我没惹祸……”

“没惹祸?那这是怎么回事?”那男人说着拉起毕鹰,又对毕鹰说道,“快起来。他何德何能,值得你给他下跪!”

毕鹰答道:“大人,他帮了我们,理应感谢的。”

范若忙接着说道:“爹,你看,是真的,我真的帮了他们,他们……”

男人瞪了他一眼,“哼!又是用你的拳头吧?!”

说话间,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毕鹰手中的菜团上,立时明白了,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怀里摸银袋,不想抽出手来,手中却还是空空,“哎呀,我今日出门甚急,身上没有带钱。你们可随我到寒舍,让你母子吃一餐饱饭。”

毕氏一时不敢相信,诧异地望着男人,那男人又诚恳地说道:“在下姓范名雎,以教书为生,这大梁城里许多人都知道。请随我来吧,在下并无恶意的。”

毕氏这才相信,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范雎看着一旁的毕鹰,再劝道:“走吧。看你们的样子,已是多日忍饥挨饿,你不为自己,也要让这孩子吃顿饱饭啊!”

这话正戳中痛处,毕氏将毕鹰拉过身旁来,“我……那就多谢范大人了。鹰儿,赶快谢谢范大人!”

毕鹰一眼看见旁边范若满脸的不悦,便轻轻拉了下母亲,“娘,我不去!”

毕氏矮下身去,轻声道:“鹰儿,听娘的,你不是老想吃顿饱饭吗?”

“我是想吃饱饭,可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

这话说得一旁的范雎一愣,不由又仔细打量了毕鹰两眼,“你……你读过书?”

毕氏忙道:“哎哟,大人在说笑,我们是穷人,怎么可能读书呢?”

“可他所说却是《礼记》中的典故啊!”

“哦,去年我们母子在山阳一家食肆做工的时候,时常听食客说古论今,或许是他听到的吧。”

范雎缓缓点了点头,“哦,如此博闻强记,应当好好读书才是。”

毕氏忙道:“大人又在说笑了……”

“哦,不说笑。走,请随我回家吧,”范睢又对毕鹰微笑着说道,“这可不是嗟来之食,你就把这当成賖饭吧,待你长大后可以还回来。”

毕鹰这才向范雎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大人,我以后一定还的。”

范雎赞赏地看着毕鹰,对毕氏说道:“嗯,这孩子秉性刚强,却很知礼数,实为可造之才。若能读书认字,日后定成大事。”

毕氏凄然一笑,轻声道:“唉,哪敢那么贪心,说什么成大事,我们娘俩只求每天能有口饱饭就谢天谢地了。”

毕氏母子随范睢来到了范府,吃了一顿饱饭,这大概是毕鹰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一次,他将一只碗舔得光光亮亮的,连一个米粒都不肯剩下,一旁的范若看着,脸上浮现出鄙夷的笑容。范睢还要再给毕鹰添饭,却被毕氏礼貌地婉拒了,毕氏轻声呵斥着自家孩子:“鹰儿,看你的样子,让人家笑话啊。”

毕鹰红着脸点点头,然后对范睢说:“范大人,我已经吃饱了,真的饱了,谢谢您。”

模样惹人生怜,一旁的范夫人也笑着抚了抚他的头。饭后,毕氏说起自己母子原是秦国人氏,前来大梁本是投亲,不想亲戚不知去向何处了,两人只得沦落街头,乞讨为生,只可怜了孩子,说着又要毕鹰磕头行礼,谢范家赐饭之恩。毕鹰依言拜下身去,范夫人忙拉住小毕鹰,心中喜欢这孩子懂事,便说:“天色已晚,大嫂不妨就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走也不迟啊。”

毕氏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拉着毕鹰便又跪下去行礼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有两三只喜鹊蹦上了枝头,叽喳叫着,范睢手执书卷走出房门,却看着眼前整洁的院子怔住了。就见院中的落叶都已被清扫成堆,地上也已泼洒过了净水,不远处毕氏还在专心致志地整理着花圃。

范睢忙走上前说:“大嫂,你在范府是客人,如何能做这些啊?”

毕氏说:“大人的恩德,毕氏真的无以回报,只能做这些粗活来表表心意。”

范睢说:“不可不可,大嫂还是先请回屋吧。”

毕氏说:“大人,你就让我做吧,不然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的,而且我们庄户人家,做这些也是早习惯了的。”

范夫人听到院子里的声响,也从屋内走了出来,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整洁的院子,心中便有了主意,拉着毕氏的手说:“大嫂干活还真是好手啊,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大嫂是否愿意留在敝府,帮我们做些家务事啊?”

毕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范夫人,范睢也笑着在旁说:“好啊,我也正有此意。我看鹰儿相貌不俗,不如就留在我的学馆,随我读书识字,将来也好有一番作为啊。”

毕氏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话音里满是哭腔,“范大人,夫人,你们的大恩大德,叫毕氏怎么报答啊……你们真是毕氏的再生父母呀!”

毕鹰不用再去流浪了,他发觉有个家,或者说每天有一个归处真是太好了,不必再为晚上睡哪里发愁,而且世上竟有睡得这样舒服的地方,和那些透风的破庙,腥臭的马厩简直是天壤之别,更不要说那些露宿街头的日子了。毕鹰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范大人,是范大人收留了自己和母亲,才有了这一切。这样想的时候,毕鹰就不恨范若了,虽然范若常常在学馆里欺负他,笑话他,羞辱他,甚至常常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但毕鹰只要一想到范大人的好处,就不恨了,甚至都不疼了,而且每次受了伤他还要藏起来,他不要让母亲看到,他不愿让母亲担心,更不想让母亲为难。

2

铁锹在泥里不停翻搅着,将干草均匀地掺进泥里。毕鹰蹲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和泥还要拌草啊?”

干活的是父子二人,父亲玉河通乃是远近闻名的河工,儿子玉飞沙也子随父业,一样做了河工。前些日子范府书馆的墙裂了,范睢便请来二人修补。

“掺了草,糊在墙上就结实了嘛。”玉飞沙答道。

“为什么掺了草就结实了?”

玉飞沙笑了起来,“这都不懂?有草扯着,泥才能联在一分块儿啊!”

毕鹰这才点点头,不再发问。这时范夫人提着盛满水的陶罐走过来,毕鹰忙迎上去接过,又拿来水碗倒上水,一边对范夫人兴奋地说道:“夫人,我知道了为什么泥里面要掺草了!”

“这孩子还真是有心啊,”范夫人笑着将毕鹰揽在怀里,对一旁的玉河通说道,“别看他年少,却是心灵手巧呢,自从他来了,我们家小修小补再不用麻烦你们了!”

玉河通也笑吟吟地看着毕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毕鹰。”

“毕鹰,你想不想随我去当河工啊?”

毕鹰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河工?河工是什么?”

玉飞沙在一旁插口道:“河工就是治理大河。”

毕鹰摇了摇头,“不,我要跟随老师读书。”

玉河通便笑笑,不再多说,又去用泥抹着裂缝的墙壁。范若这时便进院来了。正看到范夫人揽着毕鹰亲密的样子,心中十分不满,过来一把就扯开了毕鹰,“娘,我才是你的儿子!”

范夫人早习惯了自己孩子的顽劣,笑道:“对对,你是娘的亲生儿子,可毕鹰是娘收养的儿子啊。”

“不,他不是,他是我的奴隶!”范若怒冲冲地喊了句,掉头跑远了。

“这孩子……”范夫人叹了口气,又想起来,向玉河通问道:“哎,玉河通,上次我对你讲的那件事,你……”

“哦,夫人所说是范若和我家扣儿订亲的事?我想了,只怕范大人和夫人嫌弃,故而……”

“怎么能嫌弃呢?玉扣儿那孩子多漂亮啊,礼数周全,若儿他爹也满心喜欢呢。”

“哦,那就由范大人和夫人做主便是。”

一旁的玉飞沙却变了脸色,上前拉了父亲一把,“爹……”

范夫人诧异地看着他,问道:“玉飞沙,你有啥话要说?”

玉飞沙犹豫了一下,应道:“哦,夫人,我……我妹妹年纪尚小,再过几年谈婚论嫁也不迟……”

玉河通却一摆手,毫不理会儿子阻拦的眼神,“哎,扣儿已经九岁,年纪不算小了。先把这门亲订下来,过几年再操办婚事也无妨。再说,范大人和夫人能看中咱们,也是福份。夫人,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范夫人一脸喜悦,连连道谢,旁边的玉飞沙只能无奈地望着父亲,眼神中全是担忧。

范若仗着身高体壮,好狠斗勇,自小便是大梁城里的一霸,那些在范睢书馆里和他一同读书的同学,畏惧他的拳头,不得不都乖乖地做了它的“奴隶”。这日范若来了兴致,又自封为王,然后将身边一个个少年都封了丞相,大夫,人人高官显贵。众少年玩得起兴,范若又喊着要众人随他去接王妃,一大帮人簇拥着便向书馆外走去,只剩下毕鹰一个人还坐在那读书,对周遭发生的事情视若不见一样。范若便黑着脸,大喊了一声,“毕鹰,你这个奴隶胆敢反抗本王?你还想不想留在我爹的书馆读书了?”

毕鹰无奈,只得起身随在众人后面。一大帮人浩浩荡荡来到了集市之上,有人眼尖,远远便指着前面喊道:“玉扣儿,玉扣儿在那呢!”

毕鹰顺着那少年的手指遥遥望去,远处一个卖粮食的摊铺前,一个背影苗条的少女正在那里称麦粒。范若发了一声喊,众少年发足奔过去,那少女恰好称完了麦粒,捧着陶罐转身要走,便被这一帮顽劣少年拦住了去路。那少女清脆地喝了声,“范若,你要干什么?”

范若摇头晃脑地说道:“我来接王妃回宫!”

少女一愣,“你胡说什么呀!”

“玉扣儿,你还不知道么?你爹已经把你的亲事定下了,你就是我的王妃!”

那叫玉扣儿的少女柳眉竖起,恨恨地大声道:“我爹确是说过此事,可我决不答应!”

“为什么?难道我范若配不上你吗?”

玉扣儿斜眼睨着他,轻蔑地说道:“你是大梁城出

了名的顽劣之徒,我岂能嫁给你?”

“你……”范若气得双目圆瞪,好啊,我是大王,整个天下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得到!毕鹰!把她带走,带回王宫!

毕鹰一直远远地立在后面,听到这话不得不走到前面来,和这玉扣儿四目对视,毕鹰这才看清了少女的容貌,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圆圆的,俏丽的面庞令人一见生怜,毕鹰心中突然就有了种想法,这少女仿佛和自己好亲近的。

那边范若看毕鹰只呆呆地不动,气得怒道:“毕鹰!你这个扶不上墙的奴隶,你干什么呢,难道你想死吗?”

毕鹰回头看着他,平静却坚定地说道:“我宁可死,也不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嘭”的一声,范若一拳便击在毕鹰的脸上,“大胆!竟敢顶撞本王!”

毕鹰捂着流血的嘴角,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范若,范若也有些胆怯,“你……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毕鹰的拳头渐渐握紧了,目光直要喷出火来,范若心里更虚了,忙又喊道:“你这个臭奴隶,不想留下读书了?还想跟着你娘出去要饭吗?”

毕鹰听到这话,虽然仍然怒视着范若,但拳头还是一点点松开了,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范若得意地一笑,又招呼着众少年,“众位大臣,把王妃带我回王宫!”

众少年应了一声,一齐扑向玉扣儿。扣儿挣扎着反抗,却哪里敌得过一帮少年,混乱中那陶罐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麦粒撒了一地。玉扣儿心疼地忙俯身去拾,一边哭着喊道:“我的粮食!我爹和我哥还等着吃饭哪……”

众少年一时愣在那里,范若又嚷道:“你们怕啦?还想不想当丞相?想不想当大夫?上啊,把她带走!”

众少年重又向着玉扣儿扑将过去。毕鹰再难忍住,冲过去一拳便击在范若脸上。范若被毕鹰状若疯狂的样子骇住了,竟没躲开,被一拳打得仰面摔倒在地。毕鹰一步骑在范若身上,高高地举起了拳头,“你这个畜牲!我再也不能忍了,我要打死你!”

范若下意识地将手撑在面前,毕鹰这一拳却终究没打下去,范睢慈祥的面容,范夫人关爱的微笑,还有母亲苦口婆心地叮嘱,一一掠过了毕鹰的脑海。毕鹰的拳头渐渐松了,立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喝道:“范若,你听着,我不是奴隶,我是自由人!我是来自秦国的自由人!你若再欺压我,欺压他人,我宁可不读书,宁可随我母亲出去要饭,也决不会放过你!”

话到后来,毕鹰的眼泪已大颗大颗滚落,自小的流浪生活,路人的嘲笑白眼,一起都浮现在了眼前。范若爬起身来,见毕鹰如此愤怒如此激动,心中也怕得慌了,转身撒腿便跑,众少年忙都跟着跑了。

毕鹰直直立在那儿,也不看范若等人,眼泪依然不断涌出。玉扣儿好奇地看着他,见他嘴角被范若打破了,流了些血,心中便有些歉疚,上前伸手去帮毕鹰擦拭,一边说道:“谢谢你。你的嘴流血了……”

没想到毕鹰却一把甩开她的手,倔倔地喊了声,“我不要你管!”

玉扣儿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下,便先俯身去拾地上撒的麦粒。毕鹰很快清醒过来,看着蹲在地上的玉扣儿,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略一思索,便脱去自己的上衣,铺在一旁的地上,然后把地上的麦粒先收到衣裳上、玉扣儿见状忙来阻拦,“哎呀,这怎么行?”

毕鹰一脸愧色,轻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

“不,是我连累了你。”

见玉扣儿这么说,毕鹰更觉得不好意思,一时脸都红了,好半天才又问道:“你就是玉扣儿?”

玉扣儿奇怪地看看他,“你知道我?”

“我听你爹和你哥说起过你。”

玉扣儿更好奇了,“哦?你见过我爹和我哥?”

“嗯。”

“我听范若叫你……”

“我叫毕鹰。”

玉扣儿笑了,这是毕鹰第一次看见她笑,她笑起来好美,好像路边的小花也都随着开了,好像身旁的轻风也都变得有了香味,好像脸上的伤一下就不疼了,好像刚才所有的悲伤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玉扣儿笑着说:“哎,毕鹰,明天大河放水,你要一起去么?”

第二日是大梁城外的河渠修成竣工的日子,整个大梁城的百姓们几乎倾城而出,在河渠的堤岸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一起虔诚地期盼着放水时刻的来临。人群前立有一排身形健壮的河工,尽皆赤裸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闪闪泛光,玉飞沙便在其中,而玉河通正是这一队河工的首领。他一直不时地张望着日头,终于等到时辰已至,玉河通猛地一挥手,大喝了一声,“放水!”

那一排河工一个接一个依次吆喝着,“放水!”喊声很快传递到上游去了,紧接着,如同回应一般,一阵轰隆隆低沉而慑人的巨响从上游传来,还没待人们反应过来,汹涌的河水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奔腾而来,一瞬间就到了面前,水汽四下弥漫,人群中爆出兴奋的欢呼声,许多人将手中的谷物粮食扔去水中,也有些老人已经激动地跪在地上,脸上老泪纵横,“感谢苍天啊,今年的庄稼有救了啊!”

毕鹰和玉扣儿也挤在这人群之中,两人刚才一直在说笑,但毕鹰看到这奔腾的河水一下便呆住了,眼前这浩浩荡荡,似乎可以席卷一切的大水一下子震撼了他的心,毕鹰就觉得这水好亲近啊,自己似乎就应该是属于这水的。

就在这时,范若从身后跑了过来,冲着毕鹰猛地推了一把。他本来是领着几个少年也在这玩耍,正看到毕鹰和玉扣儿说笑,形状亲密,心中便又妒又恨,冲过来推了这一把。毕鹰没有防备,脚下站立不稳,一头就栽进了河渠里。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玉扣儿尖声喊道:“爹,毕鹰落水啦!”

玉河通循声望去,只见毕鹰正在河水中挣扎,时隐时现,他脱掉鞋袜,就要下水救人,玉飞沙却伸手拦住了父亲,抢先除去外衣,纵身跃入水中。那河渠里水势汹涌,少年跳下去半晌都没有露出头来,人们都是担心,有人冲着玉河通喊道:“玉河通!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你儿子呀!”

玉河通只是笑笑,仍然双臂环抱望着水面,脸上神情自若。果然玉飞沙很快从浪里钻出头来,奋力游向毕鹰,眼看着就要到近前,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毕鹰瘦小的身体又被浪头冲出很远。玉河通这时也立不住了,在岸上向前紧跑几步,看着超过了毕鹰的位置,然后纵身跃入水中,水流正好也把毕鹰带到了附近,玉河通游过去抓住了毕鹰,这时玉飞沙也游过来,父子二人同心齐力,将毕鹰推到岸边,周围的人们赶紧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把毕鹰拖了上去。

这时的毕鹰已经脸色青紫,呼吸全无,只有手指还在轻轻抖动着,玉河通叫几个人提起毕鹰的双脚,自己在毕鹰的后背上用力地拍打着。不多时,毕鹰一张嘴,将吞下的河水都吐了出来,周围人们这才都放下心来,纷纷夸赞玉河通父子水性精良,更难得为人侠义,这么急的水都肯下去救人,也有人说多亏了玉大伯,不是他们父子这么好的水性,咱们这河渠还修不成呢!

玉河通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夸赞,只吩咐自己儿子,“飞沙,你快背这孩子回咱家,扣儿,快回去熬姜汤!”

玉飞沙答应一声,背起毕鹰跑下河堤,向自己家去了。

毕鹰再睁开眼睛,就看见玉扣儿紧凑在自己面前,正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看。毕鹰这一睁眼,倒吓了扣儿一跳,扣儿一下子跳下炕去,然后很快也笑了起来。毕鹰坐起身来望望四周,茫然问道:“这……这是哪里啊?”

玉扣儿笑着说:“这是我家啊,我爹和我哥把你从河里救上来,然后就把你背回来了。这是姜汤,你再喝两口吧,一会儿要凉了。”

毕鹰回想起自己落河前的情形,后面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只有红着脸说:“那你爹你哥他们在哪啊,我要去谢谢他们。”

“你先喝了姜汤吧,我爹他们不在的,他们去叫你娘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喧哗声,玉河通玉飞沙父子领着毕氏、范睢范若等人都走了进来。毕氏顾不得众人在旁,快步上前将毕鹰拥在怀里,泪水即刻涌了出来,“鹰儿,鹰儿,你没事吧?”

毕鹰答道:“娘,我没事,对不起,鹰儿让您担心了。”

毕氏轻轻拍打着毕鹰的后背,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毕鹰却挣开母亲的怀抱,轻声道:“娘,玉伯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去磕头谢恩的。”

毕氏忙拉起毕鹰下炕,来到玉河通父子面前,毕鹰就跪了下去。玉河通伸手去扶毕鹰,毕鹰却不起来,还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玉河通对毕氏说:“不用让孩子行这么大礼的,救人本就是我们河工的本份,不必言谢。倒是这孩子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后福的。”

毕氏说:“穷困人家,能有什么后福,若真有后福,那也是你和范大人赐给他的。鹰儿,你可不许忘记你的恩人哪!”

毕鹰郑重地点着头。一旁的范睢满面羞愧,手指着范若厉声喝斥:“你看看鹰儿多么懂事,哪像你,混世魔王!小小年纪便不知深浅,长大了岂不要杀人放火!过去,给鹰儿跪下!”

范若满脸难色,说:“爹,我……”

范睢又大喝了一声,“混帐!跪下!”

范若只好跪下,两眼恶狠狠地瞪向毕鹰,毕鹰却向范睢求情说:“范大人,您别怪范若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他的。”

毕氏也忙道:“是啊,范大人您言重了,若儿聪明伶俐,长大是要做大官的。”

范睢仰头长叹了一声,“唉,以他这般德行,若真是做了大官,实是国家的不幸啊!”扭头又对玉河通说道,“玉河通,若儿与你家扣儿的亲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此言一出,玉扣儿眉开眼笑,范若则一脸不悦,拉着范睢喊了声,“爹……”

范睢一把甩开了他,“住口!”

范若这才不再说话,悻悻地退到一旁,斜眼去瞪毕鹰。玉河通诧异地问道:“范大人,为何说出此话,莫不是……”

“今日他能推毕鹰落水,日后岂不要杀人放火?范雎实无颜面连累你们,更不能害了玉扣儿。”

听范睢如此说,玉河通也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哦,你是你推毕鹰落水?你难道不知水火无情?那是要人性命的恶事呀!”

范若歪过头去,也不答话。范睢满面羞愧,又说了声,“好了,玉河通,此事就这样决定了。告辞!”说完便拉着范若快步离去。

毕氏过意不去,忙跟着追了出去,一边喊道:“这怎么行啊?范大人,不能让鹰儿连累了若儿呀!”

毕鹰也忙跟着出去,到门口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扣儿也望着自己,眼中满是笑意。毕鹰来不及多想,快步出去了,心中不知怎的,也有十二分的高兴。

3

这晚回到家中,毕氏将珍藏多年的那个布包取了出来,一层层打开,最里面露出芈妃送的玉簪,还有嬴稷遗下的衣物和那把长命锁。望着这些物什,毕氏又想起了亡故的丈夫和长子毕骏,心头酸苦,一时难耐,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毕鹰懂事地立在身后,不敢惊扰自己的母亲。静静哭过一阵,毕氏把眼泪抹去,唤毕鹰上前来,把那支玉簪递给毕鹰,说道:“这是咱家仅有值钱的东西了,你拿去送给玉家吧,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毕鹰接过,但看到一旁的长命锁金光闪闪,有些奇怪,毕氏说:“这个不是咱家的东西,咱们只是代为保管,不可以动的,你明白么?”

毕鹰乖巧地点点头,毕氏轻轻抚着自己孩子的头,怜爱地望着他说:“鹰儿,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也可以告诉你说了,其实,以前我和你说你爹回秦国去了,不是的,你爹他……他早就过世了……”

毕鹰一愣,眼圈微微泛红,却并未哭,反而伸手去替母亲擦拭脸上的泪水,毕氏一把抓住毕鹰的手,将孩子揽入怀中,哭着说道:“鹰儿,其实你还有个弟弟的,他叫毕骏,你们的名字都是你爹给起的,他希望你们能像雄鹰一样翱翔,像骏马一样奔驰,可是……可是你弟弟他……他也死了……”

毕鹰也伸出胳膊抱住自己的母亲,轻声安慰着母亲,“娘,您别哭了,是鹰儿不好,爹和弟弟走得早,鹰儿会陪着您的,鹰儿永远不会抛下娘的,鹰儿以后不去河边玩了,再也不让娘担心了。”

毕氏把孩子搂得更紧了,泪水打湿了毕鹰的后背,“鹰儿,你和娘说实话,你真的不恨若儿么?”

毕鹰说:“不恨,娘为了鹰儿吃了那么多的苦,多亏了范大人,娘才不用再那么辛苦,不用再受人欺辱了,范大人还教我读书,我感谢范大人还谢不完,我不会恨范若的。”

毕氏这才宽慰地笑了,再次把孩子揽入怀中。

玉扣儿仔细打量着毕鹰手中的玉簪,嘴里啧啧赞叹,“真漂亮啊!”

毕鹰把手中的玉簪向前递去,说:“我家只有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我娘让我拿来,感谢玉伯伯和玉大哥的救命之恩。”

玉扣儿一撇嘴,说:“你怎么又来了啊,不是说了嘛,我爹和我哥不稀罕人家谢的,他们救过那么多人,我从来没见他们收过人家东西。”

毕鹰说:“不行,你一定要收下,这可是我娘的心意,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们,我娘说这簪子很贵重的,要是你娘戴上,一定很好看。”

玉扣儿那双明亮的眼睛就黯淡了下去,说:“我娘……我都不知道我娘长得什么样子,我爹说,我才一岁多我娘就死了……”

毕鹰一愣,想起母亲昨晚说的话,心中也是一酸,低声说道:“我爹也早就过世了,我也不记得我爹的模样。”

玉扣儿问:

“你爹是怎么没的?”

毕鹰说:“我不知道,我娘说等我长大再告诉我,你娘又是怎么没的?”

玉扣儿说:“我们还在齐国的时候,我爹去修河堤,筑大坝。有一天下大雨,我爹到了天黑也没回家吃饭,我娘就着急了,出来给我爹送饭,路上不小心一脚踩空,滑到了池塘里。我娘不会水,第二天才在池塘里找到她……我爹总说,我娘那天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就死了……”

说着,玉扣儿的眼泪流了下来,打湿衣襟,毕鹰愧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玉扣儿摇摇头,抹去眼泪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去给我爹我哥送饭,你快把这个拿回去吧。”

毕鹰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玉扣儿高兴地说:“好啊,我爹他们还在渠上呢,咱们走。”

说着把装干粮的竹篮让毕鹰拿上,自己拎起盛满热汤的陶罐,迈步出门。毕鹰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支玉簪轻轻放在了桌上。

两人来到河渠边,玉河通父子仍在河堤上做工,玉扣儿拉着毕鹰就要上去,毕鹰却直往后退,脸上露出恐慌的神情,玉扣儿奇怪地说:“怎么了,不是你要跟我一起来送饭的么?”

毕鹰红着脸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玉扣儿一下就明白了,笑着说:“哦,我知道了,你怕再掉进河里,对不对?行了,今天又没有人再推你,快走吧!”

不由分说拉着毕鹰上了河堤,玉飞沙看见两人,迎了上来,问妹妹说:“这不是毕鹰么,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玉扣儿说:“他娘让他来谢你,还送来一支玉簪,我没有要。听说我来给你们送饭,他就一起跟着来了。”

玉飞沙面带不悦地说:“不是都说过不用谢的么,还送什么玉簪,你这不是笑话我么?”

玉扣儿笑着冲毕鹰做了个鬼脸,说:“看吧,不听我的,我就说我哥还要骂你的吧。”

毕鹰却没有做声,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水面,呼吸急促,一脸的恐惧,玉飞沙急忙喊道:“毕鹰,毕鹰!你怎么了?”

玉河通闻声忙赶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毕鹰的情形,长叹了口气,说:“唉,这孩子,被水淹怕了,扣儿,你快把饭放下,带他下岸去吧。”

玉扣儿把干粮和汤都放好,拉着毕鹰跑下河堤去了。一直跑出好远,毕鹰这才喘过气来,弯下腰大口呼吸着,玉扣儿忍着笑问他:“你,你真的怕水啊?”

毕鹰喘着气,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玉扣儿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4

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再升,几天就过去了,枝头绿了又黄,黄了再绿,几年也就过去了,毕鹰在范睢的学馆里每日诵书,个子也一天天长高了。毕鹰喜欢读书,他觉得这书真是好东西,好多不知道的事情,读过书后就知道了,好多不明白的道理,读过书后也就明白了。而且毕鹰觉得范大人讲的他都能懂,他也奇怪为什么很多简单的道理,范大人讲了一遍又一遍,范若他们却还是弄不明白。像这天,范大人给大家讲《孟子》,范大人念道:“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可也有人主张霸道,像我们魏国的李悝,秦国的卫鞅都主张实行霸道。霸道者,以力服人,崇尚强力政治……”

范大人就问范若,“你是崇尚王道还是霸道?”

范若竟然回答:“霸道!”

范大人就皱了眉,问:“为何?”

范若振振有词,“没有霸道,何来国家的扩张?没有霸道,如何能惩治刁民!”

范大人轻轻摇头,只好又问毕鹰,“毕鹰,你且说说你的主张。”

毕鹰说:“我推崇王道,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

范大人说:“哦,仔细说来。”

毕鹰说:“严刑峻罚只能带来百姓的反抗,要让百姓心服口服才是治国之本。使用武力固然可以扩大疆土,但民心不服,江山不稳,虽有域而无国,虽有王而无政,虽有民而无治,形同虚设,实不足取。”

范大人双手击掌,说道:“说得极是。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隶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伤人,故德交归焉。范若,这些道理你都懂吗?”

范若一摇脑袋,满不在乎地说:“不懂!”

范大人长叹一声,说道:“唉,想我范睢饱学诗书,抱负天下,却生下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上天何其残忍,待我何其刻薄呀!”

众同学都笑起来,毕鹰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范若狠狠瞪了他一眼,脸上全是不满。

这一年魏国适逢百年难遇的干旱,大梁城周遭的田地全都干裂出无数口子,好像农人冬天的手掌。日头吞吐着火舌,像都能直接舔舐到土地和河渠上,那些田地里难得的稀疏的禾苗,被烤干了水份,尽皆伏倒在深深的裂缝旁,新开的河渠里也仅有渠底那一点细微的水流,连河堤也都干裂得和田地一般模样。官府开始严格控制供水,每天都有人因为缺水渴死,每天也都有人因为抢水而被打死。

毕氏早年乞讨时留下的病根,这时就又发作了,每日咳嗽不止,喝了很多汤药也不见效,身体日渐虚弱。毕鹰每天读完书回来,还要煎药做饭伺候母亲。这一天回来,见炕上的母亲嘴唇干裂,双目深陷,毕鹰心急如焚,又不敢露在脸上,只有强笑着对母亲讲:“娘,我回来了,今天老师又夸奖我来着。”

毕氏闻声睁开眼来,勉强笑笑,说:“好……好鹰儿,我的鹰儿日后一定能成大器……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毕鹰忙拦住不让母亲说话,从桌上拿起水罐想要倒水,却不想半滴也没有,毕鹰对母亲说了声我去打水,便抱着水罐走出了门。

一直来到范府的厨房内,毕鹰直奔那排盛水的陶罐,一个个看过去,却尽是空的,好容易最后一个里还余着半罐水,毕鹰忙捧了就走,却见一人已拦在了门口。

范若双手叉腰立在门口,厉声喝问:“毕鹰!你干什么,想偷水么?!”

毕鹰忙道:“不……不是,我……我娘病了,要喝水,我……”

“天逢大旱,你不知道用水定量,不许妄动的么?”

“我知道,可是我娘她病得很重……”

范若也不理会,仍然喝道:“还说什么崇尚王道,偷取他人之水,也是王道的做法么?!”

“不不,我没偷,我只是……”

“被我抓住了还说没偷,王道也崇尚说谎话么?!”

“我……求求你让我过去吧,我娘等着水喝呀。”

“不行,把水放下,跟我到我爹面前去认罪受罚!”

毕鹰哀求道:“我甘愿受罚,可你先让我去救救我娘吧!”

范若张开双臂,把整个门都挡住了,“要救你娘也可以,只要你能出了这道门,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王道厉害还是我的霸道厉害!”

毕鹰怒目瞪着范若,大声喝道:范若,我说过,你要再欺压我,我……

范若也同样瞪着毕鹰,“上一次你打我,我放过了你,可你,却抢走了我的玉扣儿,这一次再不能饶你!”

毕鹰心中焦急,一咬牙,低着头猛冲了过去,范若比他高出许多,力气也大,伸出双手挡住他,用力往后一推,毕鹰便向后退出了好几步。毕鹰也不停顿,咬咬牙,又再冲了过来,范若不想他这么拼命,忙闪开身子顺势一推,毕鹰便向前踉跄了几步,勉强未倒,赶忙就势向前跑去,范若又追过来扯住毕鹰,伸手去夺毕鹰手中的陶罐,毕鹰躲闪着,两人扭打在一起。那盛水的陶罐哪禁得住这么争夺,才不过几下,便跌落地上摔得粉碎,清水流了一地。毕鹰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伏在地上,慌忙用手去捧那清水,哪里捧得起来,两只手很快就被陶片划破了,鲜血淋漓。范若也愣了,心虚地喊了声,“你……你看,都怪你,把水糟蹋了吧……”

毕鹰扭过头瞪着他,眼里直要冒出火来,“你,你赔我的水!”一下便窜了过去,又一次和范若扭打起来。

范若虽然力大许多,几次将毕鹰打翻在地,毕鹰仍然爬起来又扑上去,状若疯癫。范若渐渐就害怕了,又一次推倒毕鹰,喊了声,“好啊你,你偷水还敢打人,看我不告诉我爹去!”说完赶忙转身跑了。

毕鹰恨恨地望着范若跑远,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一样,一时爬不起来,不远处那洒掉的清水已经渗进地里去了,毕鹰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眼泪流了下来。

再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毕鹰愧疚地跪在母亲炕前,心中又悲又急,哽咽地说道:“娘,鹰儿无能,没能打回水来。”

毕氏有气无力地说着,“没事……没事,娘不渴,鹰儿……”说着缓缓睁开眼,却看到毕鹰脸上的伤痕,急忙问道,“鹰儿,你这是怎么……又和若儿打架了?”

毕鹰再忍不住心头的委屈,悲愤地说道:“他……范若他不让我给娘取水!”

毕氏叹了口气,又咳了两声,说道:“唉,鹰儿啊,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不是范家,咱们早就死在外面了。范家的大恩大德,咱们两辈子加起来也还不清啊,让若儿打两下、骂两句也是应该的,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毕鹰委屈地咬着嘴唇不做声,毕氏又说,“鹰儿,你要答应娘,不管若儿对你怎样,你都不能跟他争,啊?”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毕鹰忙应道:“娘,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毕氏把捂在嘴上的布巾拿开,上面赫然满是鲜血,毕鹰心如刀割,说道:“娘,你咯血了,你等着,鹰儿再去打水,鹰儿这次一定打回水来!”

说着转身要走,毕氏却挣扎着拉住了他,说:“鹰儿,你先别去,娘刚才的话,你可记得了?”毕鹰含着泪点点头,毕氏又说,“咱这辈子欠范家的太多了,你要让着若儿,要对他好。”

毕鹰点着头回答:“娘,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毕氏这才松了口气,又指着炕头要毕鹰把那个布包拿了过来,打开来,里面还是那套丝质衣服和那把长命锁,毕氏喘息着说:“鹰儿,这些东西都是你爹用自己的命保下来的,娘把这些交给你,你可要好好保存……”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顺着嘴角就流下来,毕鹰忙拿布巾给母亲擦拭着,一边哭着说:“娘,娘,你好好躺着,先别说了,鹰儿先去给您取水,好不好,您先别说了……”

毕氏挣扎着想坐起来,嘴唇张了几张,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双手抓着毕鹰的手,抓得那样紧,怕毕鹰消失了一般,两眼柔情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不肯眨一下眼,毕鹰一下就读懂了母亲眼中的话语,大声喊着,“娘,娘!我知道,鹰儿知道!”

毕氏的手就松开了,松得那般不舍,那般留恋,在毕鹰手腕上留下十道白白的指痕,好久才渐渐变红。毕鹰就觉得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身边的世界变得空空的,那些受过的委屈,旁人的白眼,母亲的疼爱,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娘走了,这世上再没有疼自己的人了!毕鹰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抓着。娘走了,再没人给自己讲好玩的故事,再没人给自己做可口的饭菜,再没人为自己挡风遮雨,任自己调皮胡闹了,娘走了!

毕鹰猛地发出撕心裂肺一般的呼喊,“娘!”然后颓然扑倒在毕氏渐渐冰冷的躯体上。

乌鸦在树上叫了几叫,一座新坟立起来了,毕鹰跪在坟前,将一杯清水轻轻洒在地上,口中叨念着,“娘,鹰儿给你取回水来了,你喝一口吧,啊,娘……”

声音惹人神伤,身后的玉河通等人都掩着面背过身去,玉扣儿更是哭得泪珠连连,范睢硬生生地扯着自己儿子过来,一把将范若推倒在地。范若勉强冲着墓碑磕了个头,心里当然仍不服气,起身后恶狠狠地瞪着毕鹰。范睢看在眼里,怒在心上,原本就对毕氏的亡故万分愧疚,看儿子又是这样一副不思悔过的样子,当即怒喝了一声,“你还不服!我打死你这个不屑的畜牲!”抄起旁边放的抬棺木用的木杠,劈头盖脸便向范若打去。

旁边玉河通等人连忙拦住,玉河通大声劝解着范睢,“使不得呀!这要把孩子打坏的呀!”

范睢仍激动地喊道:“放开,今日我要杀了他,免除后患!”

毕鹰红着眼睛,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老师,你就饶了他吧!我娘是病死的,这事也不能怪他的。”

范睢重重叹了口气,抛下木杠,脸上流下两行泪来。那边范若却立起身来,恨恨地喊道:“爹,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自从你收留了毕鹰母子,就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还有我娘,对他也比对我亲!”

范雎怒视着儿子,又喝斥道:“那是因为毕鹰知礼节明大义,不似你这般浑浑噩噩!”

“我不服!我心中不快!”范若大声哭喊着,抹着泪跑开了。

范睢心中又怒又气,又有对儿子的担心,大声喝了句,“你这个孽子,给我回来!”

但那范若充耳不闻,快步便跑远了。范雎无奈,重重叹了口气,也跟着过去了。

玉河通走到毕鹰身边,轻声说道:“毕鹰,现在你娘没了,你要是缺了什么,就只管到我家来吧。”

玉扣儿也跟着道:“是呀,毕鹰哥哥,干脆你搬到我家来住吧。”

毕鹰心中感激,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玉河通说:“扣儿,毕鹰还要念书识字,还是住在范府方便。”

玉扣儿撅起了嘴,却还是说:“毕鹰哥哥,那你要常来我家玩呀。”

毕鹰眼含热泪,说不出话来,只有不停地点着头,心中就觉得又有了一股暖流涌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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