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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酒会几点开始?”
“六点整。资方上午才通知。你准备一下。我们这边就去四个人,江总,王总、我和你。你坐江总的车子,我去医院接王总。我们在酒店门口见。”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我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一根紫色的木簪,很郁闷地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除了胸之外,我的曲线尚可,胸的问题也好办,纹胸一戴就垫高了。那旗袍紧紧地包着我,显得我瘦骨嶙峋。我想把自己打扮成古典动人的林黛玉,好让那些逼我喝酒的人于心不忍。
坐在江总的车子里我还在复习《温州方言大全》:“了了滞滞”就是“清洁干净”;“云淡风轻”就是“轻佻”;“勿俨三四”就是“不正派”……等等,等等。到了酒店的大门,我发现CGP的“头粒珠儿(温州话:老大)”沥川同学和张庆辉已经等在那里了。
在正式场合沥川习惯穿纯黑色的西装,手拿一根赤色手杖。黑色衬衣、黑白相间的领带,衬着他那张瘦长的脸、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下颚,看上去十分硬派。其实,沥川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无论外表看上去有多么冷酷和刚强,他的目光非常纯净,不含一丝杂念。在他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股近乎教徒似的虔诚和深情。
在这次参加竞标的设计师中,三十一岁的沥川最年轻、最知名。他在公共场合是著名的冷面郎君,寡言少语、非常矜持。所以我看见沥川的时候,他的情绪和表现都已进入到了“公共状态”。他看见我,眼波微动,迅速恢复原状。
“二位没有久等吧?”江浩天说。
“没有。”
“王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江浩天上去和沥川握手。
“已经好了。”
在大厅的接待处,沥川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我脱下大衣,连同他自己的风衣,一起交给服务员。我有点不自在,觉得在场的很多人会误会我是沥川的太太。所以,沥川每次和人握手,我都不忘记上前解译:“我是安妮,王先生的翻译。” 毕竟来的人,大多是业界同行,大家彼此都认识。所以,很多人都笑着反问:“王先生中文那么好,还需要翻译吗?”
当然,也有几个人误会我是朱碧瑄,握手的时候叫我朱小姐。这回轮到沥川一个一个地解释:“这位是谢小姐,我的新任翻译。”
我们一路寒暄下去,一直走到靠近酒桌的地方,便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方脸男士,被一群设计师如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江浩天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向沥川耳语:“那位就是C市的市长谢鹤阳先生。”
谢鹤阳因为长得一张又黑又方的脸,外号“鞋盒”。当然,没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沥川拿了一杯水,在旁边慢慢地喝,见谢鹤阳身边的人散了几个,腾出点空位,才带着我健步而上,自我介绍:
“谢市长,您好。我是王沥川,CGP的设计师。”
“哦!王先生!”谢鹤阳从容而不失热情地和他握手,“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他说的还算是普通话,只是话音里果然含着浓重的平舌音。沥川的脸上是客气的笑容,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马上将这话译成英文。
“不敢当。”沥川回答,“我是外邦设计师,才疏学浅,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十分仰慕。”
我默默地看了沥川一眼,有些惊奇。不敢相信这极度斯文得体的句子,竟出自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的沥川之口。
果然,谢鹤阳硬邦邦的脸上笑容忽现:“王先生过谦了。我年轻的时候,建筑界的泰斗王宇航博士曾应邀到清华讲学,陪同人员中,我忝在其末。听说他也是瑞士华人,不知王先生可否认识?”
“那是家祖父。”
“我记得那时,陪着王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他的长子王楚宁先生,我们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楚宁先生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古雅,也是知名设计师。”
沥川微微颔首:“那是家父。”
“王先生的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
“大约在清朝末年吧。”
“该不会是前清遗老吧?”一直站在谢鹤阳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忽然插口。
沥川淡淡地道:“不是。从宗谱上说,我们属于琅琊王氏,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谢鹤阳道:“对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佳园集团的总设计师田小刚先生。”
“田先生,好久不见。”
“你好,沥川。六年不见,你怎么好像从中国消失了?”
“怎么会?我的公司还在这里,关键的时候,会时时过来照应一下。”沥川顿了顿,又说:“谢市长,田先生是本地资深设计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CGP虽是海外兵团,却同出自中华一脉。评审的时候,谢市长不会厚此薄彼吧?”
谢鹤阳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哪里,哪里!CGP有非常雄厚的设计实力,C城区改造将会成为温州对外开放的模范工程。我们非常欢迎海外公司参加竞标。放心放心,竞争绝对平等。”
三人在一起寒暄了十分钟,谢鹤阳便被另一群人围住了。我在一旁口译,只觉得唇焦舌燥,便到一旁的酒台上找饮料。沥川一路跟着我。
“纯正的中原血统?”我调侃,“五胡乱华之后,还有什么血统是纯正的?”
“吓唬吓唬人而已。纯正是真谈不上,”沥川双眉一展,“比如说,我外婆就是地道的法国女人。”我看着沥川脸,心中释然。难怪沥川既有一副十足的国人长相,又有异常分明的面目轮廓。
接着,他又补充一句:“那个田小刚来意不善。我怕他与谢鹤阳有什么暗箱交易。听说这里不少官僚挺腐败的。”
“别担心,现在国家纪委的打击力度挺大的。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人拿眼盯着。真有腐败查出来,定是全军覆没、满门抄斩。”
然后,这个人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是‘纪委’?什么是‘打击力度’,什么是‘满门操斩’还有……什么是‘天灾人祸’?”
“天灾人祸?”
“那个谢市长不是说,陪同人员中,有天灾人祸?那句话我没听懂。”
“我不是翻译给你听了吗?”
“你的翻译我也听没懂。”
抓狂了。我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我的翻译你听不懂?难道我翻得不对?翻得很差?”
“不是不是……你今天穿着好看的旗袍,听你说话我有点走神。”
“不是‘天灾人祸’,是‘忝在其末’。这是谦辞,他说他自己虽不够格,但也在陪同之列。”我没好气地解释。
“好吧。回去你把这四个字写给我认。”
我叹了一口气。难怪沥川需要翻译。我一直以为是多此一举。看来,不要翻译,还真不行。
我们一人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酒台旁边。
建筑界真是个男人的世界。放眼望去,整个大厅人头涌动,却没看见一个女设计师。我正想就此发表一顿感言,沥川却问了我另一个话题:
“小秋,你的毕业论文做的是什么?劳伦斯吗?”
“不全是。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英国文学一直很感兴趣。”
“我做的是西苏,西苏和乔伊斯。”
“乔伊斯我知道。西苏是谁?”
“Hélène Cixous.”
那是法语名字。看来,是我的发音有问题。他显然也听说过西苏:“Cixous是法国人。你不是英文系的吗?”
“Cixous自己是英文系的,和我同行。乔伊斯专家。”
他点点头,接着说,“那么,你做的是法国女权主义?”
“嗯。是不是很吓人?很前卫?”
“不吓人。你看,你是女人,我是残疾人。我们都是边缘人,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我笑了,觉得这话挺逗。沥川的文学趣味甚高,自称喜欢读high-modern时期的小说。我不禁又问:“你读过西苏吗?”
“只读过 Le rire de la méduse ,也就是The Laugh of the Medusa.(美杜沙的笑声)”
“我做的就是那一篇。”
他看着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不对吧。六年过去了,你怎么看上去,思想一点也不解放呢?”他连连摇头,“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弄懂女权主义的精髓。——你的学问白做了。”
“我怎么不解放了?我挺解放的!” 我的嗓门高了,受到挑战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叹气。
“那你说说看,我要怎么样,才是解放的?”
“我若说了,你会不会把酒泼在我脸上?”
“不会。”
“六年前,我已经说了再见,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发邮件?”
“我……我又没发多少。”我喃喃地嘀咕,有点气短。
“三百四十二封,算很少吗?最短的三十个字,最长的一万两千字。全部加起来,等于一部长篇言情小说。我不敢相信,你在写这些信的同时,居然还在研究女权主义。如果我是Cixous,听说了你的举动,非羞愧死不可。”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口气十分认真。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奇怪。沥川对我一向体贴,也很注意说话的场合和方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今天——除夕之夜——选择在这种公共场合羞辱我。
“嗨,沥川,说说看,”我不动声色,“你喜欢读我的信吗?”
“还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义,包括女权主义。其实,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专门名词。”
“什么专门名词?”
“情圣。”
一句话逼死了他。他终于没话说了。
于是,他笑了笑,转移战场:“讨论暂时结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帮助。”
说着,他转过身去,帮助一位企图要拿一大瓶可乐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个瓶子很沉,您放着,我来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岁的样子,头发稀疏,穿着件手绣的唐装,很齐楚,像是富贵人家的老人。沥川给她倒了一杯可乐,问她还要什么。老太太说:“年轻人,劳驾你给我拿那块蛋糕。”
远处一个高脚盘子上放着一个两层的蛋糕。没有人吃,因为大多数人以为这是饭后的甜点。沥川伸出长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气地切下一块,放到小碟子上,递给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她:“您要不要水果?这里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来几片,葡萄也来几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一副异常疼爱的样子。
沥川给她端了一盘子的东西,带着她,给她找了一个座位,放到她身边。
“年轻人,你的腿为什么是跛的?是受了什么伤吗?”老太太笑咪咪地问。沥川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觉得,老太太明显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纪和沥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纯洁。
“是……车祸。”沥川的神态略微有些尴尬。然后,他又很认真地伸手过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沥川,是CGP的设计师。”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齐。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会掉出来。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叮当”一声,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沥川同时伸手下去,沥川手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来,轻声道:“老太太,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他从旁边拿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去了洗手间。
老太太倒是无所谓,瘪着嘴对我说:“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译。”
没有假牙,她说话尽漏风。
“怎么,他是外国人吗?”
“是瑞士华人。”
“哦。他很可爱呀!”
“是啊。”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他身体这么不方便,没有手杖都站不稳,你明明就在旁边,他也不让你代劳,自己那么辛苦地替我拿东西。”
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