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辛亥年(1911年)也就是宣统三年,八月十九(西元1911年10月10日),武昌的枪声把辛亥革命迅速推向全国,十二月二十五(西元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代宣统皇帝溥仪颁布了《退位诏书》,皇帝的下台成了老百姓热议的话题,很多人觉得废除了皇帝太荒唐,这突如其来的大事件,一下子把人们的心思都打乱了。这一年戏班子勉强维持着生计,局面再乱下去,恐怕戏班子就要解散了。但二奎师傅没有因为局势而放松对徒弟们的要求,“一切都会过去的,戏迷们还得听戏不是。你们只管练好功,别在登台的时候丢人!”
叔宝按照师父的要求在戏班子走南闯北的日子里继续加紧练功,无论有没有戏开台,他一天也没荒废过。冬去春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安定下来,戏班子的生意总算有些起色了。大家“洒狗血”(指不顾人物和情节,为了引观众叫好夸张的表演)的时候也少了,戏班子总是唱《龙凤呈祥》、《红鬃烈马》等戏,缺少新曲目。如今徒弟们都大了,这几天二奎师父在排练着一场大戏《长坂坡》,这小戏班子从来没演过这样的大戏,班主霍友财也坐在台下和大家一起看。霍班主那是懂戏的人,但这年月又有多少懂戏的人有钱捧场子呢,特别是这小戏班常年在四处的小县城巡演,更多的老百姓就是看一热闹。《长坂坡》基本上都是武戏,这种戏热闹,唱词少,爱看的人多,所以班主霍友财支持二奎师傅排这出戏。戏配角儿很多都是曹操手下的大将,这小戏班子里的行头可就差得多了,二奎师傅为行头的事儿跟霍班主没少抱怨,可现在戏班子要养活这么多人,收入维持大家的的日常开销之外还得留些过河钱,目前这家底儿十分有限,要购置行头的事儿急不来。徒弟们唱念做打的功夫二奎师傅心里有底,但这么多人的大戏头回演,保不齐哪个小子给你出点儿差头,所以二奎师傅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老怕自己想的不周全,跟徒弟们把脸拉得老长,难有个笑模样。
到了正式开演的这一天,二奎师傅在后台忙前忙后,霍班主在台下观察着戏迷们的反应,他手里托着紫砂壶,不时往嘴里嘘口茶,表面上淡定,实则内心波澜起伏。演员们个个披挂整齐,在台上唱念做打都有模有样,大家伙的筋斗翻得一个比一个俊俏,叔宝唱赵子龙,他精神抖擞,银枪翻滚,每一个亮相都引来阵阵叫好声。霍班主看到台上台下的热闹劲儿,脸上洋溢着笑容,脑袋也晃了起来,难得地哼起了戏词,“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已天明…..”
回忆起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霍友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本是个做小买卖的,父母早亡,是娘舅拉扯大的。娘舅是老班主的朋友,当年赶上老班主病重,正托朋友寻觅托付女儿和戏班子的人,因为霍有财是个戏迷,娘舅就给他做主娶了老班主唯一的女儿,也接下了这个戏班。友财善于交际,为戏班也是尽心尽力,经营这这戏班子可让他心力憔悴。戏班所到之处,必须得打点好当地权贵,无论是州县官员,还是当地破皮、恶霸,都不能得罪,有时候孝敬些银两即可,有时候还得陪权贵们玩票,赶上权贵家中有喜,干脆就得去白唱上一场。好在戏班子里没有太漂亮的姑娘,省了被别人惦记,到也少了许多麻烦。虽说皇帝是退位了,可如今的军政要员大多只是换了一身皮,戏班子并没有因为共和而得到任何实惠。时局不稳,戏班的生意也就时好时坏,作为一班之主,友财也有过解散戏班的想法,但这戏班子是丈人一生的心血,班子里的人大多除了唱戏也没什么手艺,是感情和责任让他一直苦苦撑了下来。眼看着二奎师傅年纪越来越大,要不是这些年轻人陆续学成登台,他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了。这台大戏在今天吸引了众多的戏迷,台上演员各个生龙活虎,台下戏迷不断地叫好,这样的场面好久不见了,这也给霍班主增添了一些坚持下去的信心。
《长坂坡》唱词不多,‘水词’(在不同曲目中常出现的通用唱词)不少,主要靠徒弟们展示自己平时的那些把式,老百姓就喜欢看他们翻筋斗、舞枪弄棒,而且对这个三国的故事了解。所以《长坂坡》受欢迎,一段时间内便成了戏班的主推曲目,每到一地总要演上一场。这出大戏将近一个时辰,懂不懂戏的人都愿意来凑个热闹,戏班为了图人气,演这出戏的时候票价反而最低,往往在要离开的时候,为了答谢当地百姓的支持,还要专门加演一场《长坂坡》。这出大戏,着实让这小戏班子的名头火了不少。随着年轻人的快速成长,戏班的收入稳中有升,如今的霍有财整天乐呵呵的,嘴里不时哼着戏词儿,过去那些烦恼一时间云开雾散。
古人云:“福兮祸所依”。戏班子的名头是火了,可烦恼随之就来了。因为名气大了,所到之处,当地的权势不管懂戏不懂戏,为了面子,都要戏班到家里来演出,虽说也给赏钱,但大多数就是意思意思,赔钱不说,还耽误功夫,一接到这样的邀请,霍老板的脸色立马就晴转多云了,面对大家的抱怨,他只好陪着笑脸解释着、劝慰着。“这也是没办法不是,咱到了人家地头混饭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家权当是练戏了。”
这些麻烦虽也时常让霍老板烦心,但还不至于让他睡不着觉,真正让他闹心的是小青龙出走的事情。小青龙也是二奎师傅的徒弟,他是叔宝的师哥,也是戏班的头牌武生。戏班子出了名之后,陆续有些班头来听戏,他们来主要目的是看看有没有墙角可挖。虽然看上的人还真不少,可他们没精力去培养,他们要的是立马就能登台的角儿,他们的本事是让演员名气更大,赚的钱更多,他们也就跟着分一杯羹。小青龙就成了几个班头追逐的猎物,他们私下里接触小青龙,许诺的内容自然是更大的戏台、更大的名气和更多的收入,这些当然都是小青龙所期盼的。霍老板当然也想留住小青龙,他能求助的只有二奎师傅,二奎也确实找小青龙谈了谈。
“青龙啊,当初霍老板从你爹娘哪儿花钱把你买了来,如今有人花大价钱给你赎身,而且你这两年也帮戏班赚了一些钱,走与不走都由你拿主意。”说到这儿,二奎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又接着说:“按说外面海阔天空,有人愿意往更高处捧你,师父本不该拦着,但为师还想劝你两句,你是我手把手教大的,你的功夫如何,我心里自然有数,你的悟性在我这些徒弟里是不错的,但也绝非数一数二,你后面的几个师弟可能还要比你强些。师父说句公道话,依你现在的火候到天津给人家跨刀(当配角)是够用了,但你真要想当头牌,我劝你还在这小戏班子里再呆上个三两年,师弟们都长大了,让他们陪着你把“小五套”(武生功夫的一种)这些功夫都扎实了,你再走。外面的戏台大,但也不可能一再给你机会,咱们这儿的台子小,可也能给你时间。”
“师父,徒弟知道您的好意,但我还是想出去闯闯。”小青龙去意已决。
“好,那为师也不多说了,水浅养不住大龙,你到了外面要好自为之,依旧要勤学苦练啊。”二奎在教徒弟的时候就清楚,有些人迟早是要走的。
“你这庙小,也别想着把大神都留下,霍老板,你就放心吧,走了一个小青龙,还会有龙飞起来,青龙不飞走,别的龙也没机会不是。”二奎对自己的弟子有信心,他爽朗的笑声并没有立刻消除霍老板的烦恼。不过霍老板真的很快就忘记了小青龙,小青龙的几个师弟迅速地暂露头角,戏班的生意依旧红火,而最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半年之后,叔宝的舞台经验已经不少了,师父开始跟他研究《武松打店》、《连环套》、《战冀州》和《帮大锤》等曲目,他开始和其他师哥轮流演出这些曲目。二奎让徒弟们良性竞争,一方面是多给徒弟们些机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出现头牌出走后给戏班造成危机。二十出头的叔宝渐渐成了戏班里的头牌。叔宝很开心,但也有让他纠结的事儿,几个师兄因为他的迅速蹿红心里不是滋味,对叔宝冷落了许多。这些年一起摸爬滚打熬过来的,如今为了争头牌伤了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让他如何心安?二奎师傅看在眼里,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心里早有定夺。
这日叔宝练完了功,小翠儿告诉他,师傅让他过去一趟。叔宝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里面师父与霍班主激烈地争吵。
“我说二奎师傅,你放叔宝走,这不是拆咱戏班子的台吗?现如今叔宝的戏那是最卖座的,你也得为戏班子考虑考虑啊!我这些年可不容易啊,我白养活他这么多年,如今他还没给戏班挣几个钱,拍拍屁股就走了,我这可不是慈善堂,您老这么做可是要断这戏班子的**呀!”
“友财,我今儿也不称呼你班主,想当年我来到这戏班子,老班主待我就不薄;这些年您也很尊重我,这个戏班能坚持到今儿个,光靠我们唱戏的不成,你的心血我清楚。但我还是那句话,叔宝这条大龙住不久咱这儿的浅滩,我不给他觅新主,他早晚也得被挖走,你别忘了小青龙走了还不到一年。叔宝的戏我不说你也能看得出,他的前程绝对要比小青龙好的多。我这当师父的得对他负责,更何况咱们还有三泰和战岳在,叔宝这两个师兄入门比他早,练功也不比他少,就是‘本钱’照他少差了些,如今看着叔宝红了,他们嘴上不跟我说,心里可不服气,叔宝走了,我多用心栽培他们俩,戏班的生意我保准儿差不了。你也替叔宝想想,不到更大的戏台上,他又能红到哪儿去?”
“是啊,霍老板,二奎师傅说的没错,在你这儿叔宝能有多大出息,我也不白带他走,这500个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要是成不了角儿,损失的是我,你们这戏班子得唱多少出戏才能赚五百大洋啊?”叔宝从来也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但是听到这里,叔宝再也按捺不住了,报了一声“师父”,就大步走了进来。
“叔宝,这位是天津来的薛老板,他在天津经营的德艺社捧红了不知道多少个名角儿,我想让你跟着薛老板去天津唱几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这一切对于叔宝来说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他的心里一瞬间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