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逐年代(六)

整个乌克兰的噩梦仍在继续。为了充饥,人们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甚至连死猫死狗的骨头都不肯放过。有的地方人们挖山里的野草吃,不少人因误食毒草中毒而死。很快野草也被吃光了,有些饥民就铤而走险,抢劫国家的粮库。但很多人还没将抢来的食物带回家,就饿死在半路上。

米凯尔也加入了抢粮的队伍,伙同一帮走投无路的饥饿市民,里应外合闯进了当地的粮库,用随身携带的各种工具或砸、或撬开门锁,一拥而上冲了进去,疯狂地抢夺里面的谷物。米凯尔没提前做准备,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样拿了口袋,只能拖下外面的裤子,将两只裤脚扎紧,然后从裤腰往里面装谷物,结果装了一半就发现已经扛不动了,只能抱着抢来的粮食匆匆离开。他跌跌撞撞地跑在一片凌乱的街道上,既担心被人发现,又害怕有路人会冲上来抢夺自己手中的食物,所以一路心惊胆战。可一回到家里,各种担惊受怕顿时变成了近乎疯癫的狂喜。

他一头冲进家门,进门就兴奋地喊:“阿纳塔,亲爱的,快来看,我们有吃的了!”喊了之后却发现屋中空无一人,他抱着粮食冲进厨房,又走进卧室,却发现整个家里都找不到妻子的身影,甚至连孩子也不见了。正焦急之时,米凯尔突然发现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几张纸,是马提亚斯寄来的小说稿,纸张上面还放着属于妻子的家门钥匙,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或许你早就希望我离开。”

米凯尔颓坐在桌子旁边的沙发里,任凭手中的食物像只沙袋一样掉在地板上。他怅然若失,心中有说不出的痛惜与懊悔。正伤心难过的时候,突然发现佩德尔维茨先生葬礼那天自己穿过的那件黑色外衣就被放在沙发上。正在奇怪自己平日不穿的衣服怎么会被随手放在这里,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衣服口袋,顿时心觉不妙——原本应该在衣服口袋里的那支手枪竟然不见了!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口袋,赶紧又摸了另一只,结果同样空空如也。

一股不好的念头突然猛击他的心口,狂跳的心脏猛烈撞击着他的胸腔。他转身迅速拿起桌子上的那像纸条,睁大眼睛又看了一遍,当即站起身来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

他在大街上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妻子,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离开。街上行人稀少,但总算有人提供线索,说见过一名女子抱着个像篮筐一样的东西朝河边的方向走去。米凯尔心急火燎地跑到河边,沿着河岸疯狂寻找,终于在Strilka公园附近的河边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只见她正蹲跪在潮湿的河岸上,俯身将一只井口大小的篮子放入浅滩的河水中。

“阿纳塔!”米凯尔一边大喊一边快速往河边跑,他已经想到了篮子里面是什么。

河边的阿纳斯塔西娅听到他的呼喊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用力将水中的篮子推向河里,自己也踏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不要这样,快把孩子从水里捞起来!”米凯尔大惊失色,拼了命地跑向河边,想要冲进河里抓住即将漂走的篮子。然而还未等他跑到河岸上,站在水里的阿纳斯塔西娅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憔悴的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抬起一只手举到头边。米凯尔惊恐地看到她手里握着的,正是自己衣服口袋里那只手枪!奔跑中的他大惊失色,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声震耳的枪响便先于他的呼喊声撕开了凝重的夜色。

“不——”米凯尔绝望地大喊着冲进河里,用力向前一扑抓住了自己的妻子,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人世。他顾不上悲痛欲绝,立即抬眼在河面上寻找漂走的篮子,却发现转眼的功夫已经漂到了河中央!他奋力划水向河中央游去,却因过度的悲伤与慌乱变得体力不支,没游出几米就被水流冲得呛了好几口,慌乱之中险些抽筋溺水。待他拼命挣扎着再次浮出水面,却发现宽阔的河道上再也找不到那只篮子的踪影。

身在别尔哥罗德的马提亚斯·韦德科普很快得知了噩耗,既震惊又悔恨。原本以为阿纳斯塔西娅对绝望的发泄只会停留在文字上,绝对没想到她竟然会像自己写的那样选择决然赴死!

马提亚斯连夜乘车赶回哈尔科夫,回来后才知道阿纳斯塔西娅临死前所经历的悲惨处境——家乡乌克兰早已陷入水深火热,饥荒肆虐、饿殍遍野,北顿涅茨出版社在抗议民众引发的混乱中被付之一炬,她的父亲佩德尔维茨先生在火灾后不久便与世长辞,出版社因此一蹶不振,他的丈夫为了支付员工的遣散费倾家荡产,一家人饥荒中显然已经走投无路。更令他感到心痛的是,听说他们还有个女儿,阿纳斯塔西娅出事当天孩子也失踪了,据说被母亲放入了北顿涅茨河中,不知道漂到了哪里。马提亚斯痛心疾首,得知此事后他便发疯似地在北顿涅茨河岸边日夜奔走,见人就问,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下落。那个身世悲惨的可怜女孩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1932年苏联最高法反而宣布,任何人不得盗窃集体农庄财务,有此类情况的直接判处死刑,直接剥夺了农民最后的财产。第二年春天,灾情加重后,苏联当局宣布不得尚自离开乌克兰,否则以流民论处,而且在乌克兰灾区外围直接设置警戒。

正值乱世,马提亚斯被乌克兰的纷乱惨状震惊。离开短短两年功夫,家乡已由天堂变作地狱,死亡与暴力充斥着每座城市与村镇,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游走在大街小巷,每天都能看到令人恐惧的绝望,如果去了农村,还会看到人吃人的惨烈景象,如同置身地狱看到的画面。

但他仍未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寻找米凯尔·埃利诺斯。他要找到他,因为他想知道这个娶了自己心爱女孩的男人,婚后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以至于她对生活彻底绝望,最终选择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马提亚斯以前工作过的北顿涅茨出版社已经不复存在,他原本想找到之前的同事或者熟人打听米凯尔的下落,却发现城里的人几乎都逃难去了,整座城市一片萧条,路边甚至随处可见饿死街头的人,几乎所有店铺也都大门紧闭,角落里不时传来死亡的气息,仿佛整座城市都弥漫着瘟疫。走了不知多久,马提亚斯终于见到了几个看上去还有点活力的人,那是一帮负责清理饥民尸体的工作人员,当地官员下令挖坑专门埋葬饿死的人,然而无论坑挖得多深,用会被很快填满。马提亚斯向他们打听是否有人知道米凯尔的下落,那些奉命办事的人被安排干这样的苦差事本就不胜其烦,自然没人愿意搭理他。马提亚斯见状干脆从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拿过铁锹,挽起袖子帮他们干活,接着还毫不避讳地徒手去搬路边那些饥民的尸体,拉着两只脚倒退着拖到坑边,然后翻动尸体将其推下去。而那帮人就拄着铁锹在一旁看着他忙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仍然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

“我们也在找他,”其中一个人嘴里叼着烟说,“那个叫米凯尔的,以前好像是个作家,后来估计是落魄了,有人说他倾家荡产,后来干脆跟那些饿疯了的人一块儿去抢粮食。政府下令任何盗窃集体粮仓的人直接判处死刑,有很多已经被抓起来了,如果你能找到他,赶紧把他交给我们,过些天就要统一枪毙了。”

马提亚斯不知道该去哪找米凯尔,干脆问那些人自己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工作,因为——显然,再这么盲目找下去,缺衣少食、露宿街头,恐怕撑不了多久。那帮人面面相觑,不过看在他如此卖力帮忙干活的份上,暂且答应收他为编外人员,可以每天给他一点吃的,但前提是他要接着帮忙干活。

马提亚斯当然没有异议。当下别说找人了,留在这个地方吃饭都成问题。

为了充饥,人们吃光了一切可惜吃的东西,甚至连死猫死狗的骨头都不肯放过。有的地方人们挖山里的野草吃,不少人因误食毒草中毒而死。很快野草也被吃光了,所以有些饥民才会铤而走险,抢劫国家的粮库。到很多人还没将抢来的食物带回家,就饿死在半路上。

活下来的多都被通缉,一旦被抓获都会被判处死刑枪决。

饥饿还带来了很多疾病,在哈尔科夫,脱水症就非常严重。而在其他地区还流行起了斑疹伤寒,甚至还传到了莫斯科。疾病又使得无数饥民死去,整个乌克兰,死亡成为最不新鲜的词汇。马提亚斯像个收尸人一样整天跟着那帮人,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每遇到一具尸体,他总担心那就是米凯尔。他不希望他就这么死去,如果可以的话,马提亚斯希望自己能亲手杀了他。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要问清那个问题。他一定要知道阿纳斯塔西娅究竟为何而死!那些日子他每天埋头苦干,沉默地就像亲手埋葬的那些尸体。久未打理的脸上长满胡茬,反倒掩盖了他由于劳累而日渐消瘦的面庞。但即便每天筋疲力尽,到了夜晚依旧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睛,阿纳斯塔西娅的脸就会浮现在脑际,苍白、憔悴、忧伤、彷徨……她的眼神总令他辗转难眠、泪流满面,泪水流过他不修边幅的颓然脸颊,亦在心中留下道道无法填平的沟壑。他在黑暗中咀嚼着伤痛,任凭悔恨如潮水般将自己层层掩埋,直至无法呼吸。

转眼间到了十月份,天气很快就冷了下来,树上的叶子几天内就掉得所剩无几,本就萧条的街道更是一片死寂。终于到了枪决盗窃犯的日子,那些哄抢国库和集体粮仓的人要被带到天使传报大教堂前的广场就地处决。马提亚斯·韦德科普原本不想参与到这场赤裸裸的杀戮之中,毕竟,他很同情那些饥民百姓,无情的天灾与残暴的统治者将他们推向绝望与死亡,他们最后的抗争却被视为罪不可赦。所以那天,马提亚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请缨,而是本能地避到一边,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的所谓执法者们推搡着即将被行刑的人,动作与神情中不带一丝怜悯,亦无丝毫同情。马提亚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神情的木然。他没能挽救自己最心爱的人,也同样无法挽救眼前这些无辜的可怜之人。难道命运的本性就是残酷无情?难道荼毒苍生才是神的天性?

即将被行刑的犯人被反绑手臂,一字排开站在空地上,他们对面几米开外的位置,已经有一排手持长枪的人站在那里。马提亚斯不想再看下去,他转过身,想在枪声响起前转身离开。结果就在转身前的那一刹那,看到的一幕却令他再也无法迈动脚步——他看到米凯尔·埃利诺斯被反绑住手臂,和其他犯人一起被推搡着走上刑场。那些受尽了苦难却终将被剥夺生命的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痛诉着命运的不公。空地上一片混乱,但马提亚斯的目光仍在混乱中快速锁定了那个人,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他知道以及已经不能离开了,随即迈步朝刑场上走去。

执刑者的队列最边上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握着枪的手一直在发抖,应该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马提亚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拿过那支长枪,并站在了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刚好与对面的米凯尔正面相对,马提亚斯举起手中的长枪,瞄准了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对面的米凯尔此时也看到了马提亚斯,他突然停止挣扎,睁大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马提亚斯张口问出了那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他并没有大声喊出这句话,而是极其克制且冷静地用正常的音量提问,混乱之中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很多时候,很多活在痛苦中的人或许只是想向自己要一个答案。

米凯尔知道对面那个曾经的朋友、如今的仇敌回到此地,心中必定充满了愤恨。他看到他开口说了什么,也猜到了他所言何意。但他不会作答。一个抛弃了一切只顾自己逃避的人不配得到答案。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悲切与些许嘲弄,用沉默作为最终的回应。

对面的那排人开枪了。马提亚斯·韦德科普几乎是含着愤恨的泪水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悔恨不会因这响亮的枪声和倒在血泊中的人们而有所减退,终其一生,他将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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